阿信
2013年5月26日,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参加宗教NGO研讨会的最后一天。早上6点多,我从住宿的宾馆下来,要悄悄地完成一项心愿,向我久仰的钱穆先生和新亚书院致敬。
我住宿和开研讨会的地方是香港中文大学崇基书院。香港中文大学是香港唯一实行联邦制和中国古代书院制的大学,1963年,香港当局把新亚书院、崇基书院、联合书院,以联邦制管理原则,成立香港中文大学,各书院实行高度自治。
崇基书院本是基督教教会学校,合入香港中文大学后实行高度自治。允许校内有教堂和牧师。因此现任崇基书院院长跟我们半开玩笑说:香港一国两制其实源于港大给予崇基书院的高度自治。
而新亚书院则是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亲手创办的书院。
1949年,在国破家亡中,已经54岁的钱穆先生来到香港,看到很多青年人因大陆内战逃避老港,流离失所,乃依然与唐君毅、张丕介等学者、企业界人士在香港九龙伟晴街华南中学租了三间教室开班夜校。钱穆自任校长。
学校最初的名字叫亚洲文商专科夜校,1950年春改为日校,取名新亚学校。
新亚学校刚开始学生很少,只有一二十人,其中一个就是余英时。余英时回忆说:
我第一次见到钱先生是一九五O年的春天,我刚刚从北京到香港,那时我正在北京的燕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我最初从北京到香港,自以为只是短期探亲,很快就会回去的。但是到了香港以后,父亲告诉我钱先生刚刚在这里创办了新亚书院,要我去跟钱先生念书。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带我去新亚的情形。钱先生虽然在中国是望重一时的学者,而且我早就读过他的《国史大纲》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曾在燕大图书馆中参考过《先秦诸子系年》,但是他在香港却没有很大的号召力。当时新亚书院初创,学生一共不超过二十人,而且绝大多数是从大陆来的难民子弟,九龙桂林街时代的新亚更谈不上是“大学”的规模,校舍简陋得不成样子,图书馆则根本不存在: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已占满了全部空间。
新亚开局可谓小矣,然而其格局却非常大。钱穆亲定办校宗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
宋明书院讲学精神上溯就是由孔子所开启的中国私学的精神。
何谓私学?
私学是中国古代不是由官方、政府,而是由私人主导、开办的学校。孔子30岁时,在自己家里,从招收两个学生开始自己的教育事业。因此,孔子开办的学既是私学,又是在家上学。
孔子被誉为中国私学第一人。
不过孔子所创办的私学不是私塾,而是成人教育。古人8~14岁入私塾,15岁入大学。朱熹在《四书集注·大学章句序》中说:
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至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其儒、墨、道、法等均为私学。中国教育史上群星璀璨的绝大多数教育家:王充、韩愈、范仲淹、程颐、程颢、张载、朱熹、王阳明、黄宗羲等人,也都继承孔子私人讲学的精神。
中国历史上的官学有钱有势,还有科举的大好前途,但是吃人的饭就得为人做事,因此,以科举为目的的官学其目标是“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使用统一的教材,恪守官方钦定的主流价值观。这样教育出来的人才虽然满口都是仁义道德,但大多只痴迷于升官发财。
所以在中国教育史上,私学的兴盛一般都出现在重大的社会变革时期,且与宽松、宽容的文化氛围密切相关。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严禁私学,第一次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第二次是满清入关导致私学断绝,第三次是“反右”和“文革”。“反右”和“文革”给中国教育留下了极深的后遗症。其中之一就是直至今天,很多人完全不了解中国的私学传统。
孔子洙泗讲学距今天已经有2500多年,朱熹讲学距今天也接近1000年,王阳明讲学距今天也有500年历史,只有钱穆近在眼前,我们可以近距离地向他学习中国伟大的私学传统。
在《新亚遗铎》中,钱穆说“我自己是一个苦学出身的人”(《新亚遗铎》第58页)。凡是看过他写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的人,对这一点都有深切的体会。钱穆说:“孔子并不注重如何教,而是重视如何学”,“其根本精神不在教人,而在自学”。钱穆高中未毕业,在家乡做小学教师,靠自学奠定自己一生的学术。
钱穆为何能如此?读他的书,寻访他的新亚书院,我发现,钱穆真正找到了中国私学的“孔颜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