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爱照亮生命

2014-06-24 08:51普布昌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贡布罗布阿米

普布昌居

中国当代文学的藏族作家汉语写作始于上个世纪60年代,虽然起步晚,又非母语写作,但在热爱文学的藏族作家中不乏弄潮儿。他们以真诚和努力的姿态投身创作实践。在当代文学的各个时期都留下了自己探索的脚印。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上个世纪80年代当中国文学步入新时期之时,各种文艺创作浪潮迭起,藏族作家扎西达娃以其新锐的作品引领了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浪潮,引起国内外文学研究者的关注,被称为“1985年最优秀的作家”。之后,藏族作家加央西热耗时8年,呕心沥血,以纪实的笔法创作完成纪实文学《西藏最后的驮队》,用文字把即将消失的民俗定格下来,作品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观察新世纪以来的西藏文学藏族作家的汉语写作,次仁罗布无疑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近年来他的小说在虚幻世界的广度与深度上所作的探索,让他的作品具有了不凡的品质,受到评论界的肯定,收获了近年来“西藏文坛最美的收获”的赞誉。

在《来自茅盾文学奖的启示》中次仁罗布借瑞士心理学家卡尔·容格的话“扎根于大地的人永世长存”来传达自己忠于现实的文学志向。他的西藏叙事不靠奇异、怪诞、出离现实的魔幻吸引读者的眼球,他的文章用力呈现的是藏族人常态的生活和真实的思想。

次仁罗布对生活的描写不止于热闹的表象。而是穿越现象。深入到繁杂表象之下的生存本相。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平常的面貌,平淡的生活,贫乏的物质。冲突是次仁罗布小说在结构上最主要的特点。作者总是在激烈、迭起的冲突中突出人物的性格,展示人与人、人与现实、人与存在的矛盾,进而揭示普通人的生存困境。

《奔丧》以叙述者“我”的故事为圆心,展现了“我”和“我”的亲人、朋友,这些普通人生活中的坎坷遭遇,感情上左右为难的尴尬处境。

“我”是一个形单影只、内心寂寞的孤独。者。在单位里默默无闻,在婚姻中被爱慕虚荣的妻子抛弃,姐姐和母亲的先后离世,让“我”对远在内地的父亲心怀怨恨。父亲,一个十八军的汉族退伍军人。将留在西藏的一家人的不幸归咎为是自己因思念家乡,选择回内地并重组家庭造成的,为此终生负疚。母亲,因为丈夫的离开和女儿的死,抑郁终生。在偏远电站工作的姐姐年轻、秀美、善良,是青年们爱慕的对象,不幸在一次下夜班回宿舍途中被一个赶毛驴的农民强奸,姐姐不堪羞辱,投湖自尽。

《放生羊》的主人公年扎,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爱人桑姆已死去十二年了。十几年里,他孤身一人,生活清贫,每日与酒相伴,不仅要承受孤独乏味的现实生活。还要在精神上承受重负:常常梦见去世十二年的爱人桑姆在地狱里受着无尽的折磨。不得解脱。

《阿米日嘎》中的冲突演变成了观念之间、文化之间的冲突。然堆村村民贡布为了发家致富贷款买来产自美国的优质奶牛“阿米日嘎”(“阿米日嘎”是美国的藏语音译词),不想却引发了与村民之间的冲突。看着贡布用拖拉机驮回的象征着现代性的优良种牛“阿米日嘎”,村民们“的眼珠子都要爆出来,嘴巴也歪了”,纷纷期待通过配种来获取品种优良的奶牛,从而实现富裕之梦。而贡布心疼“阿米日嘎”,对大家的愿望置若罔闻。在这种对立中,村民之间的隔阂一点点地在增加,嫉妒、埋怨、闲言碎语纷起,淳朴的乡情渐渐发生着改变。村民嘎玛多吉更是无视贡布的态度,雇用帮手,强行配种,闻讯赶来的贡布用拳脚收拾了嘎玛多吉,导致冲突升级,也造成彼此更深的敌视。当“阿米日嘎”误食毒草死亡后,被绝望与仇恨冲昏头脑的贡布更是将嘎玛多吉视为眼中钉。

次仁罗布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面对矛盾重重的生活图景,他没有选择委曲求全或任意粉饰,而是如实呈现。在他的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悲情故事,冲突成为人人无法消解的宿命,苦难已不再是某一个个体的遭遇,而是普遍的生存境遇。人面对命运的场犹如面对“无物之阵”,所有的委屈与艰难都无以为告,并且仿佛永远没有终结。作者借对那些清贫的物质,孤独的人,无依无靠的感情,无法言说的烦恼与无奈,还有背叛、受辱和死亡的描写将生存的严酷挤压到我们的面前,如尖刀般刺激我们的神经,让人无从逃遁。置身其中,常常能够引发人对生存本身的悲剧体验。

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十分重视文学对民族心灵的关照与启发,始终把呼唤社会的正面价值,高扬人性的真与善视为写作最高的意义。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福克纳把人在精神上不可摧毁的崇高品质如:忍耐、承担、受难、责任作为对抗丑陋的现实的良方,大力赞美,让读者从中获得了勇气和信心。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张承志小说的“信仰”叙事,铁凝小说的“仁义”叙事,迟子建小说“温暖与爱意”的主题,也都是把爱、宽容、救赎作为小说呈现的镜像,他们的作品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了温暖。次仁罗布的小说也表现出相同的叙事倾向。在《来自茅盾文学奖的启示》中他这样强调文学的意义:“记述民族心灵,提高民族素质,培养民族精神,是文学的天职”。基于这样的认识,在直面现实存在的困境时次仁罗布的小说注定不可能仅仅停留在揭露的层面,积极寻找对抗严峻现实的良方,用积极的、正面的精神启发人、引导人就成为一种必然。

次仁罗布对现实的态度其实也经历了从困惑到豁达的过程,他早期的作品《情归何处》中的主人公因车祸造成生理上的残疾,在情感上跌入到痛苦的深渊,想爱却无法爱,无力爱,只能任由感情一无归处。但后来次仁罗布的作品却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认真研读他的作品可以发现作家显然是在西藏的民族传统文化资源中找到了有价值的内容,并将它们转换成了自己的精神资源,以此来对抗坚硬的现实。

作为在藏区影响广泛的藏传佛教强调悲悯、忍让、赎罪、宽容、承担等道德训诫,这些内容都是藏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元素,规训着藏族的民族性格,成为世世代代信奉的生命原则。对待这些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神财富,次仁罗布的态度是加以积极的利用和转化,因为“爱的资源是全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虽然你未必作为宗教信仰它。但全人类所有人都有权利也有可能在这样的文化资源中使自己的心灵向善,向积极、向光明、向安宁、向纯净的品质去训练,去教育”。在苦难叙事成为主流的时代,对苦难有一种超然的理解。更能显出作家内心的宽广和坚韧。次仁罗布的小说,不仅有揭露丑陋现实的能力。更有“呼唤爱、引向善、看取光明的能力”,让阅读者在感伤之外还有感动,还有思考。

《奔丧》中贡布喇嘛教导“我”抛弃对父亲的嗔怪、怨愤,要设身处地想父亲以前的处境。“我”也在贡布喇嘛的启发下开始自省:“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总想埋怨、责怪、仇视,到头来人一去世,又为自己的气量和心胸狭窄开始悔恨”。诚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说:“美将拯救世界”,正是在人性善的感召下,在宽容与悲悯意识的引导下往日的仇恨一点点消除,美好的感情一点点复苏。小说中一直期待着父亲死讯的“我”,在再见久别的父亲时,面对“瘦骨伶仃、花白头发”的父亲,看着“那张手像晒干的白萝卜,手背的皮肤皱皱巴巴”,心里涌起了一股悲悯之情,“经久积累的仇恨之雪峰,滴答滴答地融消”。当看到苍老的父亲戴着老花镜用苍白、松弛的手紧紧捏着旧日全家人的合影定定地看着时,“我的心又一下软了下来,先前吵架的想法如香炉里的桑烟在空气里消散、冲淡。”父亲去世后,“我”非但没有丝毫的欢愉,反而“在哀乐声的催化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我在心里告诉他,我原谅了他的过错,我要把心头积攒的怨恨、愤懑都要剔除掉。此时,我仿佛听到父亲的一声长叹,这叹气声从我的灵魂上趟过。拨起我内心的爱来。我长时间地沉醉在这种酥软、柔绵的爱里,身心得到了净化”。也是在宽容与爱的牵引下,失去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兄妹俩越过曾有的隔阂,重拾亲情。

到《放生羊》里作者更是将这种民族传统文化中健康的精神资源展开、放大。年扎老人为了给十二年前去世的爱人桑姆赎罪,使她的灵魂早日得到解脱,每天凌晨五点出发,趁着夜色,不辞辛苦地去转经,因为。这时候人与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会变得纯净澄澈,一切祷词涌自内心。为了给爱人救赎罪孽也源于对弱小生命的怜悯。老人看到被屠户牵着的“全身灵魂战栗,眼睛里密布哀伤和惊惧”的羊时,依然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赎买下来,将其视作放生羊,并悉心照顾。往昔孤身一人、买醉度日、寂寞孤独的生活随着放生羊的到来,在人与羊的相依相伴中悄然隐退,久违的温暖又回来了:“回到家,我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身披一身的夕阳,一边看你一边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惯用的那种羞怯、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这种眼神。剥去了岁月在我心头堆砌的沧桑,心开始变得温柔起来。还有这酒,怎么落到肚子里,变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么没有尝出香甜的余味呢。这是不是心境的变迁引来的,我真说不准。我一口一口地喝,这种香甜从舌苔上慢慢扩散向脑际。整个人被这种香甜沉溺。”世界就是人心的镜像,因为心里有了爱,有了希望与寄托,老人的心情从焦躁回归安详,孤苦的生活变得美好。

《阿米日嘎》中贡布的母亲,那位每天转动经桶的老妇人身上同样体现着藏族传统文化中的善。她的内心坚守着爱、慈悲、宽容的做人信条,在围绕。阿米日嘎”的矛盾冲突中,她始终用友善、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人,极力反对贡布为致富与村民为敌的自私做法。置身于藏族文化环境中,每个人都自然受到这一文化的影响与熏陶。在“阿米日嘎”意外死亡后,看着贡布财物两空,失魂落魄的样子,被贡布一直仇视的嘎玛多吉不仅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带头买死牛的肉,帮助贡布减少经济上的损失。村民纷纷效仿。作为办案民警的“我”也掏出500元买走牛头。当小说写到办案的民警把村民们筹集的4000多元钱交给贡布时,相信被感动的不只是故事中的贡布。

福克纳站在诺贝尔奖授奖台上时曾说: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是人类昔日的荣耀。次仁罗布的小说借助爱的资源高扬人的高尚德行,正是在这些美好精神的照耀下,生存的坚冰一点点消融,让我们于严酷现实之中看见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美丽世界的影子”。

次仁罗布的小说除了启发人性的善外,还呼唤理性。作为在多元文化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当代藏族知识分子,次仁罗布也是一名穿行在异质文化之间的“边界作家”。确如海德格尔所说:“边界并不表示某一事物的发展到此为止,而是像希腊人认知的那样,边界是某一事物开始展开的地方”。“边界作家”的文化身份让次仁罗布的视野和思想在更开阔的层面展开。落实到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就表现为在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积极之处时,不忘对其消极、落后的内容保持警惕。

《传说》讲述了青年农民和三轮车夫在小酒馆里听人讲述作为宗教器物的“金刚撅”、“金刚杵”能“刀枪不入”的故事。在酒客强久老头及学校老师的精彩讲述中,当事人因为持有“金刚撅”、“金刚杵”的神灵之物,在刀枪之争或法力较量中总能出奇制胜。故事中“金刚撅”、“金刚杵”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纱,散发出超常的魔力。让青年农民和三轮车夫由怀疑到迷信。但是之后。当醉酒的青年农民佩带上了强久老头的“金刚杵”体验其神奇的魔力时,却在与一帮小青年的争斗中被刀刺死,到死他都在困惑:“不是说刀枪不入吗?”小说结尾发人深思,“金刚杵”的魔力并没有因为青年农民的死受到丝毫影响,反而被加入更多玄妙的成分变得越发奇幻无比,并且被更广泛地传说着。

历史上西藏的民间文学十分发达,那些充溢着浓厚的浪漫主义神奇想像的传说故事在广阔的雪域大地上世代相传,影响广泛。由于西藏特殊的文化环境,宗教文化、民族文化、民间文学有许多内容又相互杂糅,在传播的过程中往往交界不清,虚实不祥。小说中的青年农民和三轮车夫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缺少文化知识的典型人物,不去辨析是非真假,一味听信荒谬的传说,青年农民甚至为此丧生。次仁罗布借此对藏族民族性中的迷信、盲从的消极成分给予了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

同时次仁罗布还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传说的讲述者,这其中既有宣扬神秘文化的城市市民强久老头,更有貌似接受过现代教育,实则同样缺乏理性精神的学校教师。如果说对青年农民和三轮车夫作者还抱有同情的话,对强久老头、学校教师,作者的批判则更加尖锐。学校教师在故事中扮演的脚色尤其让人感到震惊。作为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本该最具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最应该成为民族优秀文化的传播者,但不幸的是他们却和强久老头这类喜好浮夸的人为伍,互相帮衬,以讹传讹。他们看似在夸耀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实则在歪曲,在损害。作者就此对民族知识分子在文化传播过程中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所做的深刻思考发人深省。

次仁罗布在《来自茅盾文学奖的启示》中将“如何把各民族优秀文化转化成全人类产生共鸣的作品”视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少数民族作家面对的难题,相信站在这样的层面上进行思考的次仁罗布今后的创作将会不断突破。祝愿他能逐步接近自己最高的理想。

(作者单位:西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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