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湖,有着一种类似前世今生的关系。
有时我会想,我可能就是那个许仙,抑或是法海;我可能就是那个张岱,抑或是李渔;我可能是所有的可能,抑或是所有的可能才成为了今天的我。
我在上天竺喝过庞颖泡的茶,我在运河边品过舒羽做的咖啡,我在印象画廊看过张浩的水墨,我坐在沈雷设计的“外婆家”里不止一次地吃过吴国平的茶香鸡……鉴于这样的原因,我说,我愿意跟着他们一起重返西湖。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至少是十五年,我都是从虎跑路经南山路进入西湖的,因为我从小生活在转塘,转塘有一个叫象山的地方,就在今天美院象山校区的这个山坡下。
那时我还青春年少,我跟一个作家朋友说过我的这种感受,我把一路过去的每个站名都告诉他,如:梵村、九溪、六和塔、虎跑、四眼井、苏堤、长桥、清波门……我说我是沿着一条风景线上班下班的,后来这个作家说这属于一种童话般的忧伤。
我那个时候不喜欢童话,却实实在在地感受着一种忧伤,这种忧伤是城市和乡村之间巨大的落差,而这个城乡之间的敏感点应该就在九溪。因为就杭州的土著来说,一般都知道九溪十八涧,也知道再往西一点的云栖竹径和梅家坞,那几乎是我们小时候春游的基地,学农劳动时我甚至都学过摘茶叶,我的不少同学家里都有茶田,都能用彼时尚嫩的手掌炒得一手好茶。所以如果说重返西湖,我想我还是有资质的。
重返西湖,我想既是一种地理上的概念,更是一种人文情怀。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无数次地跟天南地北的朋友说,西湖,你是要坐着看的,你慢慢走着也行,你骑个车跑个步滑个轮也行,但千万不能是坐快艇。慢慢划着船,你才会觉得你有点像许仙或梁山伯了。西湖的所有,一杯茶,一朵荷花,一树杨柳,一湖月光,那都是慢的结果,这是一种美的缓慢,美的弥漫,美的渗透,就像一朵墨在水里慢慢地化开去化开去,然后才有所谓移步换景,一步一景,然后你看到了坐着的鲁迅和站着的秋瑾,你看到了骑马的陈英士和握笔的黄宾虹,抑或是吴昌硕和那个林徽因的剪影……正如你去孤山,这么矮这么低这么小的山也能叫山?但确确实实,她就叫孤山,而且就是一座中国艺术的孤山。
但更多更多的时候,这是市民的西湖,这是越剧和藕粉的西湖,这是婚纱和婚礼的西湖,这是晨练和夜跑的西湖,同时这也是佳能和莱卡、iPad和iPhone的西湖。2013年年初的第一场雪,雪后初晴,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西泠桥上拿着一个巨屏的iPad对着西湖,他在为远方的那个人进行现场直播,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现在是在西湖边,你看到的那个大蛋挞一样的东西就是苏小小的墓……
事实上像我这样的,遇到大雪天也一定会跑去西湖边,但我不会去断桥,我会去曲院风荷,我会去孤山后的草坪,我会去那些能让雪保持得长久一点的小山小水处。我会在人们已经堆好的小雪人身上围一块红围巾或戴一副墨镜。这个时候我好像在自编自导自演一部微电影一样,这个时候正是我这个大男人特别温情也特别童话的时候,而每个路过小雪人的人,都会过来咔嚓一下的……因为雪在杭州总是待不长的,所以我们一遍遍地重读张岱写湖心亭之雪的文字,同时我们又用小雪人用手机用一切能记录这美景的工具向西湖致敬,当然更是用内心的感动和温情,用一种分享的方式。
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深更半夜接到电话,朋友说飞机晚点,再过半小时到西湖,现在的西湖是不是关门了呀?我就回答他们:你看看天上的月光打烊了吗?西湖没有围墙也没有门,所以你可以从四面八方像涓涓细流一样进入西湖。而且更重要的是,无论阴晴圆缺,风雨雪雾,西湖都愿意把她的美跟世人一起分享。真的,就是分享。
而且这样的分享完全不分年龄国籍和种族,我甚至觉得这样的分享完全是有传承性的。比如我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看西湖的情形,那一定是在我上小学之前,因为那一次我得到了一支竹哨子,因此西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有着竹哨一样的声音的,而这样的声音一定是绿色的,这声音是水波声,是船桨声,也是柳浪闻莺,更是苏堤春晓。然后在我女儿参加完高考之后,她让我给她借一辆红色的公共自行车,由我陪着她绕湖骑行半圈,当她从夜晚的白堤上冲下去时,我感到这是她人生十八年以来最大的快感,实际上那也是她第一次骑行西湖边。而现在,她每次放假从境外回来,想去的就是诸如“绿茶”“蜜桃”“西湖新天地”这一类的地方,总是惦记着“外婆喊你吃饭啦”……
所以吴国平在“外婆家”创业十五年之后,响亮地喊出了“我家就在西湖边”的口号,他的回归浙菜就是在重返西湖,这是一种眼光也是一种潮流。而沈雷的设计就让人感觉到他手中依然还握着当年划过西湖的船桨,这船桨现在成了他手中的笔和线条,否则很难解释他那些奇思妙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一种天生的审美,还是跟他知道杭州哪里有美女美食和美景有关?庞颖开始从都市丛林中撤退,她不仅去山野寻茶,更是把和茶馆开到自然山水之中,她让茶回归到了茶,也让茶以另一种方式走向了时尚和世界。而舒羽的咖啡馆显然是有着流水的节奏,这跟她的诗和散文是完全一致的,也许用不了几年,她的名字就是杭州和西湖的另一品牌,因为今天的杭州,不可能再诞生“张小泉”和“王星记”这样的传统品牌了。张浩的水墨则是走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或许它比梅灵路更美,比云栖竹径更为幽深,同时他也让人的审美受到了空前的挑战,因为他把西湖从都市中抽象了出来,在具象和抽象之间,他在寻找未来的幻想的西湖。张继鸿则是更多地用当代艺术的语言跟西湖的语境融合在一起,在公共艺术的领域里做着前无古人的探索。西湖是开放的,所以西湖也一定能接纳并喜欢这个杭州女子的作品。
重返西湖,就是让我们重返西湖的温情,西湖的分享,西湖的奢华。这样的重返,就是回到原点,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回到我们将要抵达的方向。
很多年前,有媒体曾经称杭州是一所女性化城市,因为她是被西湖笼罩的,那云山水气、桃红柳绿、烟波堤影让杭州人有了某些女性化的特征,比如说温柔,比如说平和,比如说不那么匆忙和紧张,比如说喜欢居家过日子,喜欢笋干老鸭煲和酱肉蒸春笋,喜欢荤和素、浓和淡、俗和雅的搭配与调和……这个女性化城市的称号,一度让杭州文化人颇为不快,但这完全不影响杭州人过日子,不影响白居易的最忆是杭州,也不影响苏东坡的淡汝浓抹总相宜,更不影响岳飞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然后我们再扪心自问,我们不喜欢美景美女吗,我们不喜欢温情平和吗,我们不喜欢白堤苏堤杨公堤吗,不喜欢一株桃花一株柳映日荷花别样红吗?
大约三年前,有一位叫阿年的导演曾经跟我提及重拍西湖的打算,因为他在十多年前曾拍过一部《感光时代》的电影,故事取材于杭州,取景于西湖。前几天我重看此片,不仅美好而且惆怅,不过就是十多年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啊,我说真要感谢电影,尤其是要感谢摄影,它记录了西湖的曾经,正如我们要感谢所有关于西湖的诗文和戏文,所有的艺术形式,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养分,也是我们重返西湖的初衷。
现在我们重返西湖,这既是一种地理上的指向,更是一种人文精神的疏浚和打捞,我们归纳出西湖的某些特性,比如温情,比如分享,比如奢侈,比如水墨的简约,这都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跟我们的居家理念有关,跟我们的理想憧憬有关。
说到底,如果要用一个比喻来形容西湖,那我以为西湖就像一杯龙井,正如庞颖跟我们提及的那样,无味之味,视为至味。因为无味,仅仅用语言是很难描摹和穷尽的,所以要以艺术的一切形式,音乐、绘画、雕塑、书法、电影包括诗歌等;因为至味,所以千年以来笙歌管舞华章不断,但是真正能打动我们的,仍然是日常的西湖,如有野鸟栖息在湖面,有人在湖边练功跳舞,有坐在轮椅上慢慢经过西湖的老者……这个时候我想到,区分古时的西湖和今天的西湖,要甄别艺术的西湖和现实的西湖,要界定审美的西湖和生活的西湖等,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我们说重返西湖时,实际上是在重返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是触摸可感的,是自然山水的,是环保人文的,同时又是温情和奢华的。
重返西湖。为什么不重返西湖呢?
作家简介:孙昌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创委副主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本文为作者《重返西湖》(中国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的后记,有删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