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
能不能嚴格削減和限制乃至於取消某些方面的政府權力,把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自由發展空間還給人民,將是檢驗所謂“權威主義2.0版”能否真正促進社會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試金石,這也將是中國走向自由民主主義還是在政治上重新返回毛澤東時代的分水嶺。
一、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
我們經常聽國家領導人在外交場合對來賓說,希望尊重中國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可好了。人一旦認為什麼事可好,就會本能地把那件事置放到很多場合中去,藉以尋求快樂和滿足。魯迅筆下的阿Q就是這樣過他的精神生活的。譬如,我就經常呆立在窗前傻傻地想,假若有一天人民也有機會坐到大會堂的紅色座椅上,對通過真正意義上的選舉走上領導崗位的政府領導人說:“政府要尊重人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會是什麼效果?結果我同樣認為可好了,這種狀態準確地定義了人民與政府的關係,顯示的是一個正常國家所過的正常的政治生活,它讓人感覺很舒心。
這當然只是一種幻想,就像阿Q兄弟挨打之後,幻想“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要挨打,被人打一頓實際上也沒啥”一樣,用勝利感療傷的精神安慰而已。實際情況是,你一個灰頭土臉每天在腳手架爬上爬下或在早市買一塊錢一堆水果蔬菜的人,既沒有數億財富,也沒有呼風喚雨的權力,兜裡更沒有美國綠卡,你是不可能坐到大會堂去的,你丫也絕沒有資格說那句逆天的混帳話,所以你最好還是好好呆著,該幹啥幹啥去——就像某位官員學者揶揄的那樣:誰叫你不幸生在中國了呢?
然而人是這樣一種東西,他可以如同牛馬一般沉默,可以承受任何艱難困苦,他也可以忍受野蠻力量的驅趕、辱駡、欺淩,在極端情況下,他甚至還可以忍受毆打和屠殺,但是你做不到讓他不去想一點兒什麼,你無法做到把他變成完全喪失思想意志的物體,無論你是誰,你都做不到;無論你使用什麼手段,你都做不到阻止他們把劇烈的精神運動轉移到地心深處,在那裡聚集、累積和運行。
既然這樣,我們私下裡說一說或者想一想“政府必須尊重人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不至於就構成危害國家安全的罪行吧?如果我們想也不敢想,那麼,我們用什麼來證明自己還從屬於人類,用什麼來證明我們也是天地之靈,用什麼來證明我們也是有思想、有意志的人,而不單純是任人驅趕、任人宰割的牲畜呢?簡單說,其實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常識和最低限度的訴求。
二、國家憲法表述中的人民
核心利益和民眾的現實處境
“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
真的是這樣的嗎?如果你在大街上隨便攔住一個人問:“嗨!你見過選票嗎?你行使過選舉權嗎?”我相信所有人都會搖頭,他們非但沒有見過選票,沒有行使過憲法賦予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甚至連選票的味兒也沒聞到過!每當我們伸長了脖子看那些走邪路的國家進行國家選舉的時候,我們都會感到疲弱不堪,覺得自己還沒有活出人樣兒來。毫不誇張地說,選票之於中國人民,就像彼岸之天堂一樣,可望不可即。莫要說党和國家領導人,就是管著你的街道辦主任或你所工作的班小組長,經過選舉嗎?在那些人的權力位置中,有你的意志嗎?為什麼那麼多無才無德、獐頭鼠目、猥瑣糜爛、心毒手辣、喪心病狂的傢伙們能夠堂而皇之地佔據權力高位?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公僕”借助于國家權力暗度陳倉,用行政任命手段掏空了人民的憲法權利,為那些為非作歹之徒魚貫而入到國家權力機構打開了方便之門,就是因為制度性地在這塊土地上麇集起了一個世界上最醃臢墮落、最殘暴無情的官員群體。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
面對這句經常被人懷念的話,說實在的,我們真是無言——這是由羞愧、屈辱、憤懣集合而成的情緒。我們眼含淚水,既想長歌當哭,又想仰天長嘯;我們既想摧毀一些什麼,又想把窩囊廢的自己打死。如果作為人的精神標記的最基本的言論、出版、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都消失於無形,那麼,你還怎樣證明自己是值得自豪的天地之靈呢?既然你無法證明,那麼你就承認了吧:你就是一個不會說話、沒有意志表達的人,我們所有的羞愧、屈辱、憤懣均由此而來!
中國還遠遠不是法治國家,在這塊土地上,維繫和推動社會發展的不是國際通行意義上的法律,而是由層巒疊嶂的國家權力機構制定並執行的行政條例——儘管有時候它們也會披上法律的外衣——這些行政條例無時無刻不在消解人的基本權利,卑劣地猥褻乃至於強姦法律。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言論自由的,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出版自由的,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結社自由的,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遊行自由的,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失去示威自由的。
三、一個極為寬闊的灰色地帶
我們免不了悲憤地發問:“這到底是他媽怎麼了?!”於是茫然四顧,結果我們不得不確認,在憲法條文和我們的理想生活(或者表述為人民的核心利益)之間,還橫亙著一個極為寬廣的灰色地帶,我們的人生處境既不在那些嚴謹漂亮的憲法條文當中,也不在我們伸長了脖子眺望的彼岸世界,我們就置身於這個荒涼貧瘠的灰色地帶,我們舉步維艱地在這裡跋涉,我們所有人的故事都發生在這裡——故事就發生你身上,故事就發生在我身上,故事就發生在你身上,無數的故事發生在無數個無權無勢的個體身上,那些令人悲傷絕望的故事簡直要把我們淹沒了!
問題在於,縱觀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絕大多數國民,為什麼唯獨我們不幸身處在了這樣一個地帶?為什麼我們的憲法條文無法直接轉化為我們的憲法權利?其實答案已經含蘊在我上面的行文之中了,簡括地說,這是一個制度性的灰色地帶,發生在這個地帶的所有故事,全部起因於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制度,客氣一點兒說,起因於政治制度的不完善。沒有這強大的制度性保護,我們談論的一切權力罪惡都將不復存在,即使我們出於數千年積累下來的文化特性想呆在那個灰色地帶,也不可能,社會正義的疾風暴雨將會把我們從那裡喚醒,我們將會有勇氣打出人的旗號,我們將會在履行人的權利和責任中,壓制住無所不在的權力魔獸,我們會為自己爭取到尊嚴!這就是說,如果我們的政治制度繼續不完善下去,灰色地帶就必定會存在下去,故事就一定會繼續。霍布斯概括出來的“利維坦”怪獸,正是借助於制度性強制才得以橫行天下的,成為世界的唯一主人的啊!
我們深知肩負這個國家歷史與現實責任的領導人之難,凡六十餘載,如此嚴重的內外交困,如此紛繁錯落的社會亂象,如此深刻複雜的國家危機,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集中呈現在中華民族面前,我們正在面臨生死。有人在總結甲午戰爭慘痛教訓時說,日本在甲午戰爭中不是勝利於軍事,而是勝利於制度,可謂切中歷史肯綮。難道我們還想固守被一些人一再聲稱絕不改變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文化制度,形單影隻(哪怕你拉著朝鮮、古巴之類的小兄弟的手一再告誡人民說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繼而重蹈百年之前那場屈辱性慘敗的歷史覆轍嗎?難道我們真的想狂奔至死嗎?
美國人認為中國威脅並不是指中國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力量有多麼強大,可以威脅到鄰國乃至於世界。中國威脅是指中國的政治文化對世界文化、人類文明、自然環境、普世價值觀的全面破壞,這才是最值得警惕、最可怕、最恐怖的。他們認為,中國已經毀掉了自己數千年的文明和藍天綠水,絕不能讓中國這樣的國家有任何機會毀掉地球的全部文明史,絕不能讓中國這樣的國家以任何形式危及人類的生存。我們目前在國內外遭遇的全部困厄,都可以從世界對中國的這種反應中得到解釋。在世界這本大書中,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故事才剛剛開始。
四、國家格局中的人民關切
我前面說過,我將就人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表達一般意義上的常識和最低限度的訴求。常識已經說過了,那麼,何謂人民“最低限度的訴求”,即何為人民的重大關切呢?我理解是這這樣的:所謂重大關切,是指間接或者直接影響到民眾生存的社會事件或者說社會內容。人民的重大關切往往會表現為階段性,即某些問題在某個時段會顯得比較突出或者尤為突出。在目前,至少如下幾個問題不容回避地擺在了政府面前——
1、必須公佈官員財產。
這既是人民的重大關切,更是政治集團執政合法性的根基,沒有這個根基,執政合法性就會像失血一樣流失,反腐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意義。我不相信什麼“權威主義2.0版”,更不相信“蒼蠅老虎一起打”能夠打出一個清明世界,原因很簡單:在糞堆沒有消除之前,你沒有辦法杜絕蒼蠅橫飛;在野獸出沒的森林,你更沒有辦法阻止虎狼同行。
2、必須還給人民言論自由。
依據憲法表述,言論自由與遊行、示威、結社、出版自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緊密相連,不可分割,以我們國家的好朋友朝鮮為例,在他們的官方語境中,儘管人民也是國家的主人,但是社會和人民都被禁錮在國家之中,除非那些“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朝鮮民眾,世界上有誰還會相信朝鮮人還是那個國家的主人呢?在國家製造的《除了你,我們誰也不信》的歌曲喧噪裡,人民的聲音是無法被聽到的,人民自然只能最低限度地維持動物性生存,以所謂“生存權”替代遠比活著更重要的思想的權利,說話的權利,流通思想的權利。經過改革開放,社會正在發生深刻變化,自然不能與被金氏家族集團統治的朝鮮同日而語,然而也正因為這樣,人的精神自由問題才顯得格外突出起來,而精神自由的核心就是言論自由,只能是言論自由。
3、必須向人民交待清楚盡人皆知的現實政治事件。
最近一些年,西方媒體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對中國的事情指手畫腳,專門找中國的麻煩,接連披露涉及我們國家領導人以及他們的子女、家族的財富信息,這些信息所涉及的資產,動輒以數十億、數百億、數千億計,很讓仍舊為生存掙扎的中國民眾咋舌,於是開始在網上流傳,成為街談巷議,成為人民輿情的一部分。即使乘坐出租汽車,也可以從司機言談中聽到《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乃至於BBC、CNN關於中國的此類信息,更可直接感受到來自底層的疑慮、焦灼、無奈與憤懣。
是啊!在被教導說我們實行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社會制度、人民當家作主的地方,突然聽說“中國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500個核心家庭的問題,這500個核心家庭形成家族,加上他們的兒孫、親友及身邊工作人員,構成了總共大約5000人的核心體系。”真的很難相信這是真的,是不是西方媒體空穴來風?或者按照我們的傳統說法,是“帝國主義忘我之心不死”,惡意編造詆毀?人民迫切需要回答。人民同樣迫切需要回答:為什麼即使是國家領袖也難以觸動、難以改變國有企業對中國經濟命脈的壟斷?為什麼在金融、電信、水利、電力、石油、交通等行業,都有党和國家領導人子女的身影?究竟是什麼樣的政治條件、什麼樣的社會制度保障使他們成為這些領域難以撼動的寡頭?究竟是什麼人、什麼政治勢力給了他們在巧取豪奪、極盡奢華的同時,竟然還敢於提出給全國人民建立“道德檔案”?是誰在從三峽工程建設以及後來的電力輸送中套利?何人在通過國家出資興建的高速公路運行中向人民吸血?何人無視環保法規,把我們這塊土地掠奪到“國在山河破”的危險境地?何人在強拆民眾的房屋?何人在毆打小販?又是何人用司法手段謀取了敢於反抗的小販性命?所有這些關乎人民中國人民切身利益的問題,都需要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回答和解釋。
然而,在國家控制的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民日報以及各級、各類新聞媒體、學術刊物上,所有這一切人民的重大關切似乎都銷聲匿跡了,我們既看不到最高檢、司法部、中紀委、國家安全局立案調查500戶的信息,也看不到外交部的態度,更聽不到中宣部組織專家、學者對諸如此類的政治事件進行分析與研討,在此基礎上提出國家建議,相反,我們看到和聽到的幾乎全部是經過仔細甄選和安排的輕薄的宣傳信息,在這些全部體現國家意志的宣傳信息中,中國純潔得如同處女,並且正在創造神跡,已經強大到了足以與美國叫板、挑戰國際政治秩序的程度;肩負宣傳國家主旋律責任的演藝人員,在與現實生活完全脫離的舞臺上蹦蹦跳跳,反復發出“今兒個我真高興啊!真呀麼真高興!”的喧囂和鼓噪;更有甚者,中央電視臺記者高舉著麥克風,滿大街追逐活得異常艱難的民眾逼問“你幸福嗎?”面對此情此景,即使最麻木的人也會產生疑慮與焦灼的情緒,即使最堅強的人也會感受到無奈與憤懣。
4、必須削減政府權力,還給人民自由發展的空間。
毋庸諱言,中國改革開放的確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然而同樣毋庸諱言,這些成就的取得並非源於被現在的人們熱心談論的“頂層設計”,換一句話說,事情遠非“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於是“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跡般聚起座座金山”那樣簡單--從小崗村村民為了自由耕種土地竟然要寫下生死文書這件事可以看出,中國改革開放僅僅是民間力量對政府管制倒逼的一種結果,政治家的決定無非是是策略性的妥協和選擇而已,也正因為這樣,這種妥協和選擇才始終是有限度的,這也是直到今天我們仍然面臨無數改革困局的主要原因。
國家領導人最近反復告誡人民,改革進入了深水區,好吃的肉都被吃掉了,只剩下難啃的骨頭了。我認同這個說法。那麼,眼下拿在我們手裡的這根骨頭,究竟難啃在哪裡了呢?如果說改革開放前三十年主要涉及的是掙脫基層政府管制、解放社會生產力的問題,那麼,三十年之後,我們面對的就主要是作為封閉社會的政府權力不斷被強化、嚴重窒息社會創造力的問題了。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新權威主義之所以令人憂慮,更值得人們警覺,就是因為它不是在解放社會,而是在控制社會方面不斷走強,這種趨勢所帶來的消極後果,會隨著時間的延展一步步深入顯現出來。
歷史和經驗都告訴我們,如果沒有持續的社會壓力和政治壓力,政府權力絕不會自我約束,成為促進社會發展的善,相反,它必將作為一個窮凶極惡的角色與民爭利,就像已經發生過的:大面積權力尋租和權力腐敗,通過權力壟斷對社會財富無止境畸形佔有。國企壟斷對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的不正常侵蝕、三公消費、家族和團夥式的非法掠奪、無所不在的貪污受賄已經如此觸目驚心,都是在這種條件下發生的。
我們以土地為例:改革開放以來,各級政府單是通過土地差價從農民手中攫取的財富,就已經達到30萬億之巨——據說中國政府2013年總收入達到人民幣17萬億元,占國民生產總值(GDP)的29%,這裡邊包括了11萬億元稅收和4.1萬億元土地出讓金——而這本屬於農民的30萬億財富,本可以成為農民進入城市的第一桶金,讓農村以自然發展的方式走向城鎮化、無需政府操心的。這件事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恰恰是無所限制的政府權力扭曲了社會自然發展進程,剝奪了農民享受改革開放成果的權利,這是超強政府權力必然導致的消極社會後果。
政治家顯然也已經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問題,在過去一年裡從經濟上採取了很多措施削減政府權力,這是正確的,然而這也是很不夠的。中國從來沒有單純的經濟問題。如果沒有政治上、思想上的進一步解放,單純的經濟措施不足以促進社會發展,相反,不斷加強和鞏固的政府權力會通過各種渠道侵蝕社會機體,造成全身性病變乃至於局部性和全域性壞死,這才是最值得警惕的。
能不能嚴格削減和限制乃至於取消某些方面的政府權力,把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自由發展空間還給人民,將是檢驗所謂“權威主義2.0版”能否真正促進社會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試金石,這也將是中國走向自由民主主義還是在政治上重新返回毛澤東時代的分水嶺。我們不希望出現“毛澤東主義2.0版”。
五、結束語
提筆寫下本文標題時,我就對自己說:把其文章寫溫柔一些,然而行文至此,我仍然感覺不那麼溫柔,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愧疚乃至於負罪感。可是,像阿Q那樣想一想,又覺得沒有什麼——現實從來都是嚴峻的,我們怎麼能溫柔得起來呢?隨它去吧!
我想說的是:在採取了很多種所謂的權威主義措施之後,目前社會似乎已經沒有聲音了,然而這是安靜嗎?社會真的很安靜嗎?我很懷疑。也正是出於這種憂慮,我才願意說出我的想法,呼籲政府尊重人民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儘管人微言輕,我還是認為,說一說歸根結底這是有好處的,因為聽不到聲音不見得就是一種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