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的幻世

2014-06-18 00:14孟小书
十月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杰小猴子

孟小书

没有开始,就已结束。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就像是花期那样有条不紊。

1

今日再次失眠至凌晨四点,电脑中循环播放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已经是第三遍了,电影里的咿呀呀呀和房间中杜宾犬阿杰熟睡的鼾声,让我爱上了深夜,并享受着这种心理上的自虐。周慕云和苏丽珍彼此的错过让我恨死了王家卫。每看一遍都期待着会有不同的结局,可这并未如我所愿。失眠对于我来说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抠着额头上的青春痘,破了,流血,结痂,留疤,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像失眠一样。黑夜把我变成了一个额头满是疤痕的女孩。

凌晨五点半,天色见亮,终于渐渐睡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我很好奇人们上午都是怎样度过的,上午对我来说从未存在过。我走进厨房,随便揪起一片面包,无味地咀嚼着。这是一天中的早餐,在我的概念里,一天中的第一餐饭称之为早餐。早餐跟失眠不一样,它是可有可无的,而失眠不是,它是必备的,是注定的。

下午我拿起一本最近在翻阅的书,《九种忧愁》,一共八个故事,八种忧愁。书的扉页印有一句话:最后一个故事留给你,它是唯一,或是八百万。二十岁的我在忧愁着什么?

傍晚五点,夕阳半洒进房间,我讨厌这金灿灿的阳光,讨厌每天的五点半,对于我这个自由职业者来说,不存在第二天要早起上班的事情,但我依然讨厌这个时间,也许是因为这个时间不好打车,也许是因为妈妈要下班回来,也许是因为这个时间让我想到生命快燃尽的部分,谁知道呢。一天当中,只有深夜才是我的最爱。

我是学动画设计的,能去个玩具工作室设计玩偶是我最大的梦想。现在的孩子真是可除,已经完全被头上顶着一坨屎的“某羊”给洗脑了,我想拯救他们。

事事就是那么的顺利,在我抱着电脑看王家卫的电影时,突然接到“玩酷”动画公司的面试邀请,公司在苏州。我并不感到诧异。

我没有拒绝,二十二岁的我没有家的概念,我随着梦走,梦在哪,我在哪。毫无畏惧。

临走前—天晚上,那个男人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似乎在电话的那头已经兴奋得跺起了脚。

“秦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爸爸我要结婚了,她二十八岁,漂亮极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到令人发指的人,他未来的妻子仅仅比我大八岁。真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会嫁给比自己大将近三十岁,且没钱以及微微谢顶的男人。

这一通电话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觉得有些恶心,像吃了苍蝇般。我故作镇定地说了句“恭喜”。

“你说我是要男孩还是女孩?”

“您还是养条狗吧。”说罢便挂了电话。

妈妈窝在客厅沙发中百无聊赖地看着上百集的电视连续剧,显然她尚未得知这一消息。

我不知如何开口,只想逃离。趁着妈妈还没向我哭诉或破口大骂时,我要马上离开这里,带着我的小猴子一起“私奔”。

摊开的行李箱赤裸裸地在我眼前,除了几件必备的衣物和伴随我多年的小猴子,其余我不知道还应该带走什么,什么都是必需的,什么都是无用的。

这晚,我向往常一样,温习着深夜的寂静,思考着第九种忧愁,那属于我的忧愁。我反复舔着门牙上的小缺口,舌尖刺破,流血,我停不下来。

早上,我抱着小猴子,提起行李箱,出发。

2

“私奔”这词极其符合我的爱情观——给我一颗糖,便伴你走天涯。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带着小猴子私奔到苏州来。感谢那个男人昨夜的电话,感谢“玩酷”公司的邀请,所有的因素串成一起,使我圆梦了。

面试邀请邮件里面写得很清楚,公司提供宿舍。我下了飞机直奔公司宿舍,苏州夏季的天气,闷热、潮湿,额头上的汗珠融了我的妆。小猴子在我怀中依然咧着大嘴,不知在兴奋个什么劲。私奔从下飞机的这一刻开始,往后的日子令人期待、惶恐。

我不知道私奔是对是错,所有已发生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爸妈的离婚,我的失眠症,周慕云和苏丽珍的擦身而过,以及私奔。面对命运,我们像河流中的一片花瓣,随波逐流,荡漾,最后被吞噬。

出租车带着我穿梭在苏州城里,婀娜的植被,婉约的江浙女子和吴侬软语让我的身子变得僵硬。我嗅着小猴子身上的奶气,这味道让我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公司宿舍。这里位于工业园区,说是新加坡人投资建造的,环境优美,惬意。但同时也少了份苏州老城的韵味。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老城。宿舍干净整洁,一个房间两个人住,我跟小猴子算是在苏州落了脚,成功地完成了“私奔”的第二步。

和我一起面试的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孩,这样的身高和我倒是匹配,他是苏州本地人。

他盘旋在公司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前,焦躁不安。看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不知为何我的双腿会自动朝他走去。

“你是苏州人?”我问他。

他点点头。

“你也来面试?”

“嗯,不然我站这儿干吗?”他甩了下挡在他眼前的头发帘。男生留长发,通常都是搞艺术的,但像他这种半长不短的,通常都是被艺术搞的。但这句话我没说出来。无论是谁搞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发型对他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你学动画设计的?”我问。

“是呀。”他紧张得直跺脚。似乎再多说一句话,就会由于过度紧张而开始呕吐。理论上来说,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是没有权利跺脚的,这会让他看起来非常欠揍。

“你淡定点,不就面个试么?又不是去剃光头。”

他终于正眼看了我,说:“哟,你那么高啊。怎么也得有一米七五了吧。你这么高的个儿,不适合抱个小猴子。”

这时,从一个办公室里传来:“白慕云!”

“来了!我不跟你瞎扯了。”说罢便整了一下衬衫,慌张地走进去了。

白慕云?是因为名字的关系么,我对这一米八五,被艺术搞的男生有了莫名的好感,我决定要在这里等他,说不定我会是他的秦丽珍。

事事皆是命中注定,我不决绝,我不反抗,随遇而安。我和小猴子继续“私奔”。

3

白慕云蹲坐在公司大门前的台阶上,一缕缕烟丝环绕着他。下午五点半,我最讨厌的时间。

“怎么样?过了吗?”我问。

“没有。你呢?”

“不知道,让我等通知。爱过不过呗。”我把手插进白色的连衣裙兜里。

“那就应该是过了。你是哪人?”他问。

“按祖籍我是山东的,按出生地我是北京的,可我在北京也就待了不到十年,就去西安上学了,你说我算哪人?”

他咧咧嘴,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蹩脚的微笑。

“走吧,我请你吃饭。算是给你庆祝下吧。”

我没有拒绝。

饭后我们一起游走金鸡湖,这是我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度过的最长时间了。我不能与人长时间接触,尤其是陌生人,过长时间的谈话会让我表情麻木,烦躁、胸闷。虚假的社交礼仪就像是女人的腹带和内衣。我享受一个人的时光,有时可以连续几日不语。

夜晚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对恋爱中的男女缠绵于岸边树丛。

“你说你是做舞美的?那工作不好吗?”

“那里的人太世故,我不喜欢,况且那工作过于机械化,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来。我是学动画设计的,可是那时候没搞出名堂,想现在试试,没想到又是这结果。”

“算了吧,现在有几个人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把爱好变成工作也是一种悲哀吧。”

他笑着点头,看来这话算是一种安慰了。

之后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很多话都是不必讲出来的。沉默变成了我们的一种默契。我们围绕着湖岸,漫步。

许久后。

“明天你准备做什么?”他望着湖面,并没有看向我。

“准备跟我的猴子在苏州私奔。你要加入吗?”

“你那么大个儿,不适合天天抱着个猴子,这事没人告诉你吗?明天请个假吧,我现在已经把自己调为消极怠工模式了。”

我们互换了电话,就此告别。

回去的路上,漆黑的夜里,街道寂静。树上花朵仿佛突然间鲜艳地怒放,这花瓣在冒着微弱的荧光,为我指路回家。这花朵仅为我一人盛开。

4

我不相信男人,可以说是有些厌恶。妈妈和他离婚是对的,他诠释了男人身上所有令我厌恶的特质。妈妈喜欢干净的男人,除了这一点他再无优点。可唯有这一点,让我对干净的男人也产生了厌恶之情。

与我再亲近的男人也都只能视为好友,仅此而已。

第二天,我们约在金鸡湖畔的摩天轮旁,他站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抽烟。

我一眼就望见了他,衣服还是昨日那件,没更换。起码,他不是那种只着重外表的伪君子。我站在原地,没有及时向他走去。湖畔有微风,他半长的头发遮挡住了眼睛,他继续抽烟,任凭发丝在脸上乱舞。干瘦的身体在宽大的白衬衣里逛荡着,真怕会被这风吹走,飘向远方,哪怕是这微风。

“嘿,吗呢?”我走向他。

“来啦?走,我们上去吧,票买好了。”他把烟头捻灭丢进了垃圾箱。

摩天轮以蜗牛般的速度的缓缓上升,不知过了多久升入到高空中。有些事情的发生就像这摩天轮,在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它迟早会升入高空,停留一秒,便又开始缓缓下降。

在摩天轮顶端的时候,向下望去。一对新婚之人在湖畔拍照,女人的白色婚纱优雅地飘着,男女亲密地靠在一起,旁边围了一圈身穿西装和小礼服的伴郎伴娘或是朋友。我似乎可以看见两人脸上淡然的微笑,这一刻的幸福究竟可以维持多久,多久算久呢。

我隔着厚玻璃,像是悬在幸福的边缘。我用悲凉的眼神向下望着这场热闹的哑剧。人一旦走向婚姻,就面临着痛苦。像是烟火,瞬间便会消失在寂寞的夜空中。陪伴夜空的只有点点繁星。

摩天轮渐渐转下,白慕云和我一起向下望着他们,他说:“这对新人样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那么想不开?”

在二十岁左右结婚的人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冲动,在爱得快要死掉疯掉的时候,用婚姻来冷静自己。从决定领证开始,迎来的便是繁琐的仪式。人们要费尽心思挑选领证的日子,挑婚礼的日子,挑婚纱,挑婚庆公司,挑婚纱照摄影师,挑婚纱照的拍摄场景,挑婚礼现场的布置方案,可挑来挑去就是没有挑对结婚的对象。两人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最后选择离婚,说不定连离婚的日子也要挑一下。然后再继续地挑下去。等年老的时候,再随便挑一个老伴,凑合地安度晚年。

在半空中望着这对新人,我有一种想要挽起白慕云手臂的冲动。我要克制,因为这一举动一定会使他原已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他这被艺术搞的人生已经够可怜的了。

下午,他带我去了平江路。抹去拥挤的人群、杂乱无章的地摊贩,这条老街倒是有一股浓浓的“江南味”。雨后,泥土的腥味让我不安,透过泥土,我似乎可以嗅到一条条粗大的蚯蚓在用力地蠕动它棕红色的身体,试图破土而出。白慕云与我并肩同行,他向我娓娓道来这里的悠久历史,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关注脚下的每一步。这里最多的就是一些穿着与这里风景极其不搭的衣服,并摆出俗套的姿势在一家家颇有特色的店门口照相的游客。在我看来,一段旅行的记忆,不能单单只是“摄影”这么简单,随着时间的消逝,只是会变为一张张毫无意义发黄的旧照片。旅行的意义是在于丰富和寻找可以触发内心深处的一种感受,同时也是自我放逐。旅行的目的地似乎并没有那么的重要。必要时可以用纸笔记载。

很久之前看过一句话——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

白慕云带我来了—家叫“猫城”的店里。这是—家概念书店,里面狭小的空间只有简单的四五张桌子。四面墙壁布满了明信片和信箱。信箱里面填满了寄给未来的信件,店员会按照指定的信日期寄出。这满墙的信箱中究竟承载了多少对未来和爱情的期许。这“未来的信件”幼稚可笑。我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它就像是漆黑夜里的一片森林。刚要走出小店,突然又下起了雨。雨点把人们又赶回了书店内。我和白慕云上了书店内的小二楼,竹制楼梯潮湿而陡峭。我们找了个放有笔筒的桌子,坐下。此时,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天色昏暗,让我莫名地感到忧伤。

“不写一封信吗?”白慕云起身挑选了一张明信片递给我。一只猴子走在一片广阔的丛林中,手里拽了一只气球,底色黑白。只有那只气球是鲜红的。这明信片的样子正合我心意。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认真挑选了一支紫色水笔,笔头久久悬在纸上,不知该如何下笔。对未来的自己似乎也无话可说。索f生写几句游记。

栀子花安静地在路边开放,呛鼻的芳香在潮湿的空气中无限蔓延。怀中的小猴子与我一起在苏州城内私奔与放逐。此时,外面烟雨蒙蒙。白慕云与我一起躲在书店小二楼内书写游记感悟,惬意。原本来苏州的目的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某日

于猫城

撂笔,把卡片认真装进信封。六个月后它将寄回北京,慢慢回味。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趴在一盆生长茂盛的绿萝旁熟睡,这里的野猫清闲优雅,不像北京的野猫,整日暴走街头。

我们在小二楼内闲谈,直到雨停。整个昏暗的下午,我们都没有提到彼此的家庭。这似乎就像一个禁忌话题。与他交谈像是跪拜在佛堂诵经般,令我情平静,呼吸均匀而顺畅。

晚上,便饭过后,他送我回到宿舍。

妈妈突然来电,向我诉苦。她已得知爸爸要再婚的事情,而且未来的妻子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并告知了婚礼的举行时间。舅舅查出了肝癌,晚期,今天住院。阿杰有些微微尿血,怀疑是肾结石。阿兰死了,死在老家了,让我跟她一起回趟老家去哭丧。

阿兰是谁?这个名字在我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哭丧时我应该干吗呢?

我从始至终,简单答复。不想做过多的回应,我不想知道这些,可又必须知道。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家中的事情如此冷漠。也许从妈妈和她的几个姊妹争抢姥爷的财产后,也许从妈妈得知那个男的有了外遇却一直忍气吞声,唯唯诺诺开始。也或许是从那个男人带了他未来的媳妇回家过夜之后。谁知道呢。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阿杰,我多希望它可以再多活几年。

挂上电话。调整好坐姿,深呼吸,闭目,开始打坐。

二十分钟后,慢慢睁开眼睛。多希望电话从未响起过。我知道,他、她、它都需要我。这通电话像是个紧箍咒,即使把自己放逐在天边,不论多远,它始终束缚着我。

我打给了白慕云,并告诉他明日启程回京的消息。他有些诧异:“为什么会这样的匆忙?”

我说:“陪姥姥哭丧去,老家死人了。”

“那……什么时候再回来?”

“等公司的通知吧。”

5

北京,天气闷热,呼吸困难,是暴雨前的征兆。火车站的阵阵酸臭,嘈杂的噪音,人与人之间皮肤的摩擦,汗液的黏湿让我暴躁、恶心,想骂脏话。我体内的怪兽在试图努力地挣脱出来。

在我推开家门前一刻,屋内一股巨大的压力透过门缝向我迎面扑来,即使这道紧锁的大门也阻止不了。

妈妈见到我并没有立刻问我在苏州面试的情况,也并不关心我是否饮食起居一切正常。事情混杂得不知让她从何说起。阿杰艰难地从窝中爬起,摇着尾巴向我跑来。

该从哪件事情开始处理呢?我没有时间休息,休息是奢侈的。这里所有的人都需要我。

面对妈妈的抱怨与低落,我不知如何去安慰。

晚上,我梦见白慕云骑车带我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古镇上,穿过一条条的空旷和荒芜的街道。我抱着他的腰,他衬衫上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古镇凉亭两侧刻有诗句,我们在这里喝酒聊天。醒来时,却发现枕边早已浸湿。

在送阿杰去宠物医院的路上拥堵,颠簸,让它十分痛苦。医生给它做了细致的检查,需要立刻手术。把它送往手术室的路上,它发出微弱的叫声,眼睛—直盯着我,直到手术室的大门关闭。阿杰已年迈,大小疾病不断出现,不知道还会陪我多少年。我在门外踌躇着。几小时过后,医生从它的肾里取出了栗子般大小的硬石,就是这块坚硬无比的物体让它痛苦不堪。麻醉剂似乎还未彻底失效,它昏昏沉沉地在车里睡着了。可除的老家伙,如果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把阿杰安顿好之后,中午提着妈妈做好的饭去A医院,看望已经肝癌晚期的舅舅。舅舅对我诉说着对世间还充满着种种不舍。我绞尽脑汁尽量安慰。他面色惨白,虚弱无力,看来已时日不多。我讨厌这样的场面,好想逃离此地。

生离死别,我还从未经历过。本以为会淡然面对,可如今却无比感慨。

回家路上,我买了些仅供今晚的食物。明早启程,准备回老家哭丧。哭丧时不知要不要去送钱,就像结婚时那样随些份子钱。

妈妈顶着一头松乱的头发随便捡了几件日常用品扔到了行李袋里。

她说:“那个阿兰我也不认识,是你姥姥同父异母的哥哥家领养的女儿。你姥姥可能都没见过几面,不知是怎么联系上我们的。但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的,毕竟也算是个远方亲戚。他们在农村也不容易。我们过去送些钱就可以了。阿兰活着的时候一面也没见过,到死了总算是能见一面了。”

她絮叨地自语不停,长叹一口气便独自走回了房间。

阿杰已经恢复了食欲。它昂首挺胸蹲坐在阳台旁,英姿不减当年,仍像个严肃的英国绅士。

晚上十一点半,白慕云给我传了条简讯,问我这些天如何。夜晚的简讯,无限的暧昧。

我闭上眼睛幻想着窗外是满是花香,寂静的街道。白慕云与我漫步于金鸡湖,平江路。书店里小二楼还是老样子,野猫在绿萝旁慵懒地午睡。我们游玩古镇,刻有诗词的墙壁,哼唱江南小调的渔夫,炊烟袅袅的小户人家,一切如此安逸,与世隔绝。

潮湿的记忆滋养着干枯的明天。

我缓慢呼吸,渐渐入睡。白慕云再次出现在梦里,我们坐在亭下,凉风扑面。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酷玩”公司的复试通知,这一通知像是个救命稻草,把我从这个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中拯救出来。下午我便拖着行李箱,和我的小猴子再次启程、逃离。可怜的阿杰,我是多么想陪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临行前,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它咬住行李箱,试图挽留。

到了苏州火车站,远远我便看见了白慕云。他还是老样子,还是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瘦。毕竟我们才分隔几天而已,这短暂的几天像是几年。我好想扑进他的怀里。

“哭丧回来了?”

“没哭成,接到面试通知就连滚带爬地赶回来了。那个远方亲戚我没见过,妈妈说他们应该就是想要点钱而已。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酷玩肯定特别需要我,所以就第一时间回来了。”

面试时间是明天下午两点。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拖着疲惫的躯体再次逃回到这个城市,它让我和世俗的现实社会隔离。

夜晚,收到白慕云的信息:你能回来真好。

6

清晨,飘起细雨。外面空气清新,种种绿植香气扑鼻。潮湿。不像北京暴雨前的闷热,让人难以呼吸。当地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天气。我到不远的街道旁随意进了一家早餐店。店面小而朴实,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慵懒地趴在门口。墙上挂了一排用竹子制成的菜单。我点了一碗桂花粥和三个糯米圆子。餐具陈旧,食物却是精致无比。桂花香气萦绕于心中。

北京是一座可以让我睡到下午时分的城市,这可以让我尽量缩短在白天时的活动时间,同时也可以让我避开—些令人烦心的琐事,睡觉是我可以逃避一切的办法。可在这里不同,清晨醒来漫步于城市的街道,是一件惬意并令人愉悦的事情。

下午面试时,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经过三个面试官的轮番轰炸后,我筋疲力尽地走出来。白慕云已经在门口抽了三支烟。

“怎么样?”他问道。

“不知道,只是说让我继续等消息。面对那三个面试官我完全没了信心。如果失败了我就该回北京了。是彻底地回去了。”

失去了这份工作,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呢?白慕云看出了我的忐忑,便拉住了我的怀中小猴子的一只手,说道:“走吧,带你去看个话剧。孟京辉《恋爱的犀牛》。”

这部戏我早已在北京看过,我没有告诉他。

小剧场在地下二层,长长的过道墙壁两侧挂着几幅旧时光的海报。场内温度很低,我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小猴子。

我与他坐在了中间偏后的位置,心中不禁又冒出了这部戏中我最爱的几句台词: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灯光逐渐熄灭,演出开始。

白慕云在一片黑暗中拉住了我的手。我猜测着他的表情,猜测着他呼吸的频率。这时他的表情一定紧张得像块扭曲的海绵。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在前后摇摆,我想跟他一起摇摆。这一刻,他像个孩子。这样突然间抓住女孩子的手,肯定是第一次。我嘴角上扬,跟他一起摇摆了起来。

灯光点亮,他的手没有松开。我们继续一起前后摇摆。

演员们亢奋地站在台上,朗读台词,这部戏里的台词太过经典。

白慕云趁着这一片响亮的朗读声,面朝前方突然小声说:“我喜欢你!”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灯光再次熄灭,他的脸消失在茫茫黑暗中。我的眼前却开出了一片耀眼的艳丽的花丛,十分刺眼。

我轻轻闭上双眼,聆听着,低声和演员一起念出我深爱的台词: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污染不了,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你怎么会背这段的?”白慕云问。

“我不知道呀,这只是我心里想对你说的话而已。”

我们十指紧紧相扣,演员们似乎口吐鲜花,我们都笑了。

演出结束后,我们漫步在街边。夕阳满天,这春光太好,让人恍若重生。

7

家中光线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幽幽檀香。家具古典淡雅。从客厅穿过便是一个小小庭院,一棵枣树立于院中央,微风瑟瑟,树叶沙沙作响。庭院的左侧是一个几乎垂直于地面,通往阁楼的木质楼梯。是木头原有的颜色,没有任何修饰。陡峭的楼梯把我的目光渐渐带向阁楼。可这阁楼里却散出一股阴森哀怨的气息,里面像是藏着一个孤魂。

“是谁呀?”一个女人低沉无力的声音从里面飘出。

白慕云仰头说道:“妈,我一个朋友来家里坐坐。”

阁楼内再无他声。

白慕云慌张地开口解释道:“她是我妈,身体不好。”

简单的两句便透露出了他的难言之隐,他家中的事情我不愿多问,只想让我们保持着一种纯粹的关系。

他带我回到了家中客厅,一位体态瘦小的老妇人为我们沏茶。她的微笑一直挂在这张被岁月腐蚀的脸上。随后,她蹒跚着走到后院,又为我们端出一碟碟精致的糕点。

我对她说:“糕点真好吃,是您做的吗?”

老太太依然满脸微笑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腿。

“我姥姥听不见的。”

家中这时,只有一口口的呷茶声和庭院中隐约传来风吹树叶声。

我想逃跑,想离开这里,白慕云的家中瞬间没了氧气。我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僵硬。可这次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姥姥坐在客厅的另一角落摆弄着盆景,世界对于她来说如此安静。

他说:“忘记是什么时候了,爸爸很少出现在家里,直到有一天,他彻底走了。从那时开始,妈妈就一直在阁楼里。是自闭症吧,我觉得她好不了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姥姥听不见,但我想她应该知道事情的经过。姥姥从没向我提起过。我想离开这个家,有个自己的小家。不管家在哪,有多大。”

他,极像另一个我。也许,人所选择的爱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这一刻,我有些崩溃,却又哭不出。我曾看到过一句话:人在瞬间崩溃或极度伤心时,是哭不出来的。这句话我之前一直不解。这样的家庭,我不愿再去面对。

隔天,“玩酷”公司遗憾地通知到我面试失败,我有些庆幸。

没有了再继续逗留于这座城市的理由,我悄悄离开了苏州,没有告诉他。似乎逃跑永远是我处理问题的唯一方式。

之后我们没有再见过。

白慕云给我打了超过二十通电话和无数条信息。最后一条信息是:你爱过我吗?

我回答:没有。

三个月后我收一封来自“猫城”的明信片,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我留得住时间,

却留不住你。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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