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理想国

2014-06-14 18:58
商周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拉丁美洲马尔克斯现实

《百年孤独》这部世界名著安静地掩卷了,它的作者、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称为“17世纪以来最了不起的西班牙语文学大师”的文坛名宿加西亚·马尔克斯,因病在墨西哥城逝世,享年87岁。

在拉美那奇异的历史和动荡的现实生活中,马尔克斯一直相信他们的奋争是有价值的,并深信一定能在南美建立一个更公平的世界,而非像《百年孤独》中那个被施了魔咒的家族,被排除在现代文明世界之外、永远生活在命定的孤独中。“面对这个从人类发展的全部时间看可能像个乌托邦的令人惊讶的现实,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的寓言创造者感到我们有权利认为,创建一个与之对立的乌托邦为时还不很晚。”

马尔克斯在诺奖获奖演说辞《拉丁美洲的孤独》中,讲述了自己写作《百年孤独》的动机和野心,那就是要在文学世界之外建立起一个新型的、锦绣般的、充满活力的乌托邦。在那里,谁的命运也不能由别人来决定,包括死亡的方式;在那里,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幸福有可能实现;在那里,命中注定处于百年孤独的世家,终会并永远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机会。

多年过去了,马尔克斯所希望的乌托邦显然在拉美世界难以实现,他所生活的土地依然有饥饿、虐杀,依然充满着权力纷争。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独裁者的谎言和他们为抹杀记忆所做的种种荒谬行径,而马尔克斯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要用文字留存记忆,用文学讲述他们独特的历史和反抗荒诞的现实,这也何曾不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人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的事情,因而马尔克斯能成为影响拉美、整个西班牙语系、甚至亚洲很多国家的作家,尤其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因为他所经历的正是我们所身处或曾经所身处的现实。

马尔克斯的孤独

4月17日,马尔克斯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他如同他创造的布恩地亚家族受诅咒的命运一样,他的晚年也几乎在与家族疾病做斗争,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不得不与失忆症做斗争,他原计划的大部头回忆录最终只完成了第一部,而且还是毁誉参半,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有人说天才也有才尽的时候,其实不能指望一个作家的创作永远都处于高潮期,任何一个天才都有平台期,何况他要与家族疾病搏斗,而能保持在一个水准上已实非不易。

很多人想知道马尔克斯将如何描述自己的死亡,事实上马尔克斯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写到了死亡。

在拉丁美洲的民俗文化中,生死本就是一帘相隔,他把父母比喻成那一道帘子,活人与死者的距离很近,他们可以互相穿越,所以在他的小说中,死者的灵魂可以与活着的人跳舞,甚至死人复活,并开始新的生活。

马尔克斯说他完全是受福安·鲁尔福的影响。鲁尔福是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马尔克斯也尊他为恩师,在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中,他用两代人的生死写出了拉丁美洲独特的文化和孤独命运,而马尔克斯则用了7代人来讲述他们的宿命,以及根植在他们心灵中的孤独,虽然布恩地亚家族的人做了各种努力,想打破种种隔离,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有人认为这是马尔克斯的“孤独”,他对人性的失望。其实不然,马尔克斯虽然年轻时生活困顿,大学时因打工辍学后进入新闻界,写作《百年孤独》时甚至走上借贷为生,后因为没钱寄书稿而只寄出去一半,这些都是表象。马尔克斯在写作《百年孤独》之前,就已经是一位有名的“斗士”、社会活动人士,他写过很多政论,曾因批判独裁和极权政治而被迫离开哥伦比亚。

他曾因一部描写智利政府的纪实作品而被查封,但这部作品很快就成为畅销书,可以说他是诺奖作家中很少能在年轻时就获得赞誉和财富的作家,他的书畅销很多个国家,在拉美国家,甚至成为作家中的神话。

“我一直是个记者”

马尔克斯去世当天,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在推特上发文,称马尔克斯是“史上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然而,祖国对他的评价并非始终如此正面。马尔克斯一生中,曾多次因触怒哥伦比亚当局而远走他乡。

马尔克斯的文坛之路并不平顺,成名前的40多年里,记者是他赖以谋生的职业,也是他寻找素材和灵感的途径。马尔克斯的杰出才华使他成为一个明星记者,不过,他的文人气质始终多过报人气质。

作为拉丁美洲新新闻主义的元老,他主张用文学手法还原新闻事实。他最出名的报道要数《一名遇难者的故事》,那是在一场海难后,他对当事水手的采访。这篇报道揭露,海难的真实原因并非风暴,而是被政府掩盖的走私丑闻。消息一出,马尔克斯供职的《旁观者》杂志销量飙升,但也招来了政府敌视的目光。不久,杂志社将马尔克斯派往欧洲,他到巴黎没几天,《旁观者》就被勒令停刊。

意识到自己有家难回,马尔克斯先后在法国和意大利艰难求生,和许多遭遇相似的拉美艺术家和政治活动家熟络起来。期间,一家委内瑞拉报纸委托他报道“铁幕”背后人们的生活。马尔克斯为此三赴东欧,称当地人生活在恐惧中,“是我看到的最悲惨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仍然秉持着“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消灭不平等”的信念。马尔克斯从未正式加入共产党,但和哥伦比亚的共产党领袖关系密切,暗中接济他们。马尔克斯主张拉美各国应该团结起来,结束美国对该地区的干预。结果,他多次登上美国出入境管理局的黑名单。

1981年,已经成名的马尔克斯受到哥伦比亚政府指控,称他“支持反动分子和资助委内瑞拉的游击队”。马尔克斯只得举家迁往墨西哥城,后半生一直定居于斯。

他曾告诉美联社,“我一直是个记者。要不是当了记者,我也不会写出那些书,因为它们的素材都来自现实。”

读者只看见魔幻。看不见现实

1999年,马尔克斯不幸患上淋巴癌,他彪悍的人生开始出现困顿,写作量开始下降,但他还在发起另一项挑战,想写出另一高度的作品。在2004年完成了《苦妓追忆录》,写出了一位进入暮年的老者对生命的惋惜和对爱情的颂歌,这是马尔克斯与病魔搏斗的方式,虽然没有以前彪悍,但仍然能看到英雄本色,而且变得温暖。

“如果我有一颗心,我会将仇恨写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阳升起;如果我有一段生命,我不会放过哪怕其中的一天,对我爱的人说:我爱他们。”endprint

莫非这就是他的人生告别,这个在他40岁时,就开始触及生死等永恒话题的作家,在他人生终点时却留下了非常抒情的文字。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马尔克斯就借主人公的口说出了一个男人的死之遗憾,就是没有为爱而死,于是他在《苦妓追忆录》中写出一个寻花问柳的人在生命将逝时才发现爱的真谛。

马尔克斯的另一个奇迹是他在获诺奖后还能写出高质量的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写于他获诺奖之后,这是他的另一部经典。看似没有《百年孤独》那样的宏大,这部小说中,他只是在写生活:讲述不同的爱情,其实也是在写拉丁美洲的动荡,一对男女长达半个世纪的离合,虽不是受家庭、外界的阻力,而是因为文化、心理差异等内在阻力让他们分开,最后虽也平静地在一起,但整个过程依旧充满魔幻色彩,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伟大,他总是超越现实但又总是在捕捉现实。

“我甚至认为,”马尔克斯曾说,“正是拉美非同寻常的现实,而不仅仅是我的文学所表达的东西博得了瑞典文学院的重视。”

但很多人还是为他的魔幻故事所吸引,其实这才是马尔克斯的孤独,他本想告诉世界拉丁美洲的挣扎,他们为了进入现代文明社会所做的努力和牺牲,而并不是什么奇幻的风景和民俗故事。

马尔克斯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读者只看见魔幻,看不见现实,是“理性主义妨碍了他们”,“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揣度”。他讨厌虚幻,认为虚幻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跟想象是两码事。要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段,首先是充分理解和认识所处的现实。

他们只是在粉饰现实

不过,更多人还是喜欢故事的虚幻,在马尔克斯看来这不过是他在特殊环境中不得已采用的一种叙述技巧,却成为被模仿和谈论的对象,尤其是在中国作家中,在上世纪80年代,马尔克斯就与中国寻根文学热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文坛现象。

“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年很多文学爱好者都是受这句话启发走上文学之路的,以至于很多人写作会写同样的句式:多年以前,某个下午等等。马尔克斯影响了很多作家,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作家,他的《百年孤独》还成为最有销量的盗版书。

据说上世纪90年代马尔克斯到中国看到满街的盗版书曾发誓150年后也不把版权授权给中国,结果在2010年才打破坚冰,把《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几部代表作授权给了中方。

诺奖作家莫言毫不隐讳他受马尔克斯启发找到了自己的文学故乡“高密乡”,他表示,1984年读到了马尔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独》,读了一部分之后,就觉得自己也可以写了,然后合起书开始写小说。在之后的20多年里,不停地拿出来读,随便翻开哪一页都可以持续读下去,一直到2007年6月份把它读完。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土壤,虽然比以前有了变化,但作家脑子里仍有很多自我禁锢,“我过去觉得不可能写的东西,他大写特写,他激活了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个人经验、童年记忆都可以写,这使我重新发现自己。”

莫言称自己那时“拍案而写”,一开始带着不成熟的痕迹,一两年后,自然也想脱离“马尔克斯的磁力”。他说:“我千方百计走自己的路,但20年来,始终感觉自己在与马尔克斯、福克纳搏斗,因此对他是又爱又恨,爱是因为他打开我们头脑很多的禁锢,恨是因为他的吸引力太强大了,你以为摆脱了,其实又被吸引过去。”

著名小说家张小娴也曾表示《百年孤独》对自己影响很大,她说:“我每年都会不停地拿出来看,说它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书,我觉得它本身就是魔幻之书,因为每次看你的感受都不同,随着你人生的经历不同,会看出不同的东西。”

中国的先锋文学如同拉美“文学爆炸”期一样,也出现了很多“主义”的作品,但却难以产生那样的文学高峰。作家蒋方舟认为是文化和体制造就了马尔克斯,这对也不对。正因为马尔克斯所经历的社会现实让他成为一个彻底的左派,始终站在被压迫一方,但他的视角并非是只看到了穷人的苦难、资本的贪婪,他也看到了通过内战或者革命上台的拉丁美洲新的独裁者的破坏力。他们看似自然、合法地走上前台,所做的任何篡改历史、暴力行为都被公众默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哀。这些获得杀人许可权的新的独裁者可怕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他们抹杀历史、记忆的方式,种种荒谬手段以及产生暴力的根源都被马尔克斯绘成了一幅图表。这就是马尔克斯不同于中国作家的地方,他从不用虚幻的方式粉饰现实,而是通过讲述以此唤起民族共同的记忆和思考。

所以说,技巧可以模仿,我们可以用鬼魂、穿越、虚幻、神话来构架自己的作品,但脱离了现实,终究难以生根,这就是我们的文学困境,只有表面的热闹而缺少打动人心的力量。马尔克斯认为自己小说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对现实的揣摩、理解、研究。

他觉得拉丁美洲的命运有历史的根源,也有欧洲文明的傲慢,西班牙殖民没有带去拉丁美洲的富裕,而是让这片土地长期处于贫瘠和荒芜中,当地人所做的努力不仅是融入现代文明还要提防被新的统治者奴役的命运,他们在争取自己的独立和命运自决中怎么不落入极端的民族势力中同时又不被西方文化左右,这显然有很长的路要走,马尔克斯终究是乐观的,他并不像他小说《百年孤独》那样悲观,一个家族患上失忆症后最后消失了,而是他们在经过奋斗后终究会迎来新的社会。

这就如同他在写了无数的死亡后,最后判定生终究会打败死,尽管战争会夺去很多人的生命,拉丁美洲一年饿死的婴儿比欧洲一个国家出生的人要多。拉丁美洲独裁者一次可以杀死十多万人,但世界上一天的新生命比死亡人数总是要多出几倍,这就是人类的希望,无论独裁者如何暴虐、残忍,但终究无法战胜死亡,唯有新生命可以打败死亡,这是马尔克斯的洞见,他始终相信,我们可预言的乌托邦不仅只会在文学作品里出现。

(本刊编辑综合整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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