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福蔚
从北京天安门沿长安街往东30公里,坐落着当今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区——宋庄小堡村。
20年前,小堡村还是一个普通的北方村庄,青砖灰瓦、黑柁白墙,村民们祖祖辈辈过着平淡的农耕生活。20年后,这里变成了享誉中外的艺术区:包括黄永玉、方力均等大腕在内的5000多名艺术家聚居于此,16家大型美术馆和100多家画廊星罗棋布。2012年宋庄的艺术品交易额超过10亿元。
2013年12月,十余台破拆车突然闯入,打破了村庄的艺术氛围。机器轰鸣与尘土飞扬中,四栋艺术家工作室被认定为违法建筑,遭到强制拆除。一场“艺术家维权,开发商阻拦”的冲突,将宋庄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矛盾的火山口之下,这个被艺术选中的村庄,20年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当原生态遇到前卫艺术
“一条土路,一个小卖铺,一家破饭馆。”这是著名艺术评论人栗宪庭回忆20年前的宋庄小堡村的印象,这个典型的北方原生态村庄,破败荒凉,却是一个理想的艺术创作环境。
尽管时过境迁,每当被问及当年的情景,栗宪庭还是毫不掩饰对于宋庄的喜爱。“深褐色的老式花格子窗前,有一棵弯弯曲曲的老石榴树,房顶上有荒草在风中沙沙作响,童年生活过的环境和眼前的情景混在一起,让我的宋庄之行有了一个浪漫而怀旧的开端。”
20年前,艺术家们原本聚在国内最早的当代艺术家聚集地——圆明园画家村。然而,在那个年代,由于艺术表达形式过于前卫开放,圆明园画家村兴起没几年即被取缔。栗宪庭、方力均、刘炜和岳敏君这群后来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响当当的人物,只好另寻落脚点。
宋庄正是在此时进入艺术家们视野的。“既不能太贵,又要能接受我们这些搞艺术的。”当时的机缘巧合令栗宪庭记忆犹新。“一个画家的学生是宋庄小堡村人,他向我们推荐了宋庄。”当时的宋庄,不少农民进城居住,村里有很多空院子,一个四合院只要5000元。
艺术家们兴冲冲地奔赴小堡村考察了一番后,方力钧、刘炜、张惠平、王强、高惠君和岳敏君等六人成了第一批在宋庄买房的艺术家。而宋庄原生态的风物,也很大程度上激发了他们的艺术灵感。
这些艺术家能顺利地在宋庄安顿下来,还得感谢小堡村的支书崔大柏。“崔大柏的头脑灵活,他能觉察到什么是对他有利的。”当时经常会有警察直接到村里清理外来人口,崔大柏会用他的方式,帮艺术家们说话。栗宪庭说艺术家们那几年特别老实,基本不在宋庄搞什么大型的艺术展览活动。“怕惹麻烦,能安稳住着就不错了”。
其实,崔大柏一开始并不知道圆明园画家村被取缔这回事。“当年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在意。”1994年初,村里那个学艺术的后生找到他,打报告想把家里的房子卖给画画的,请他在手续上签字。“他告诉我,买房的人能出到5000块,我说那就赶快卖。”
那时小堡村的经济收入主要还是农业:300亩西瓜白菜地、200亩蔬菜大棚和600亩果树。老崔同意让画家们住到村里来,主要还是想帮村民们增加点收入。他当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艺术家们与村民们的房屋买卖。只是,村委会出于保护村民利益的目的,定了一个底价2000元,可以比这个数字高,但不能低。
栗宪庭如此形容他和崔大柏多年来的关系:“他骂我‘书呆子,我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碰上了一个‘疯子。小堡村从1994年到今天,没有我不行,没有他也不行。”20年前的崔大柏怎么也不会想到,宋庄会因为这群不修边幅的艺术家,在全世界出了名。
富画家穷画家
初到宋庄的那几年,画家们的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当时的宋庄交通不便,物资匮乏,买个颜料要到通州或者北京市区,一来一回一天就过去了。但正是这种原生态的乡村环境,刺激了艺术家们的创作灵感。
岳敏君的代表性作品,都是在这段时期完成的。当初他花了两万元买下了一个占地1亩的老院子,1999年他用挣的钱盖了一座新工作室,占地6亩。与此同时,崔大柏渐渐察觉到了变化,他开始在很多报纸上看到这些人的名字,小堡村也被顺带提及。他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从前了。
事实确实如此。从2004年起,中国当代艺术品价格在国际市场上开始一路飙升,直到2006年至2008年上半年期间,达到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峰。以2006年为例,方力钧、刘炜和岳敏君等几位宋庄顶级画家的作品,拍卖总额达到了6000万元,而当年宋庄艺术品成交总额则达到2.5亿元。
宋庄小堡村火了,成了中国当代艺术从业者们心里的“圣地”。随之而来的是,大量艺术从业者的涌入。小堡村的外来人口,从1990年代末期的不足百人,逐渐达到2008年的6000人之多,甚至超过了当地村民人口的四倍。此时的栗宪庭明显地感觉到气氛变了,从村民到画家,大家讨论最热烈的,除了艺术,还是艺术。
参与这场艺术狂欢的各色人等,还包括艺术商人。
早在1990年代,黄燎原就通过艺术家朋友圈子来到宋庄。为人豪爽的他,经常请方力均等一帮艺术家喝酒,喝到兴起之时,这些艺术家便把自己的作品当做礼物送给他。时光荏苒,当年的穷哥们一个个都成了圈子里的大腕,而那些喝酒喝来的作品,自然也价值不菲。
2004年,黄燎原在三里屯开办“北京现在画廊”,凭借这些大腕的作品,画廊名气一炮打响。2006年艺术市场开始井喷之时,这里的生意火爆异常。
宋庄画家富起来了,但那只是一小部分。
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的戴晓宇,于2007年来到宋庄。在大学时,他就非常喜欢“玩世现实主义”风格,也很崇拜方力钧和刘炜这群开创“玩世现实主义”流派的艺术家。追随着偶像们的脚步,他来到了宋庄。
“当时刚毕业,身无分文的就来了。租了村民家的屋子,冬天没有暖气,冻得盖三床被子。”初来乍到的戴晓宇,除了一腔艺术热情,几乎一无所有。
至今他都清晰地记得,他的第一笔收入,是在一次艺术节画展上,他抱着画坐在路边贩卖,引起了一位画廊老板的注意,收了他两幅画。虽然后来他被画廊老板签约,但因为名气不高,他的作品并不好卖。“好几个月一幅画都没卖出去,没有一点收入。”看他基本功不错,画廊老板劝他改画“行画”解决生计。endprint
“行画”主要是以临摹为主,通过大量产出来满足装饰市场的需求,基本没有艺术价值。“画这样的画时间紧,对质量要求低,也提升不了什么艺术修养。”虽然有违自己来宋庄的初衷,但迫于生计,戴晓宇还是将这笔买卖干了下去,每幅画他能得到50~100元的报酬。
对于他追求“玩世现实主义”流派的艺术理想,他只能报以无奈与失落:“宋庄的机会是大,但必须得出名。对于一心搞艺术创作的人?这里已经不是最理想的地方。”
如今,宋庄的土壤似乎无法再支撑起纯粹的艺术理想。2013年的冬天,在宋庄混迹6年的戴晓宇打算离开。
房产之痛
除了艺术氛围和江湖名气,艺术家们还给宋庄带来了怎样的改变?
像戴晓宇这样的艺术从业者,每年都有很多来到宋庄追寻梦想。他们通常口袋里揣着一沓现金,先住旅馆,再找房子,然后待下来。能住到5年以上的人,就算扎根了,而相当多的人,往往不到一年,钱花光了就打道回府。然而,他们每人一年至少要在村子里花掉七八万元,村庄因此而繁荣。
小堡村村委会委员李学来,曾经是村里的联防队长。那时的他对这群邋里邋遢的艺术家并没有好感。他经常没事去查艺术家们的暂住证,还不时出言讥讽:“别人画画叫美术,你们这画的,简直就是丑术。”
如今,他对艺术家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他称呼他们为“精英中的精英”。他沿街盖起了两层楼,除去自住还出租,一年的租金就在50万元左右。家里还开着一家超市、一家饭店和一家蔬菜铺子。能过上好日子,他觉得他应该感谢这帮画家。
但是,并非所有村民都这么想。2006年,在小堡村买房的13位艺术家被村民们告到法院,要求艺术家们归还当初所买的房子。
李玉兰就是这些被起诉的艺术家之一。听到消息的她,第一反应是愤怒:“当初买房的时候,这里破破烂烂,根本就不能住人。”除去买房花的4.5万元,她和她丈夫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十几万元来对房子进行整修和布置,而村民却想以原价收回。
李玉兰据理力争,奔走呼吁,但结果却输了官司。最终,她和丈夫不得不带着10个月大的女儿,告别了辛苦经营起来的院子。实际上,按照小产权法的规定,农民住宅不允许出售给城市人口。但是,对于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现象,当时的法院判决还并没有一套完整的赔偿机制,只是在村民原有卖房所得的基础上,补偿了两万元。这对于当时飞涨的房价,和画家们后期对房屋修葺的投资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审判程序花了整整一年,李玉兰疲于应付各种司法程序,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进行创作。“当初买房就是看中这里的艺术氛围,觉得远离城市喧嚣,结果没想到碰到了这样的事儿。”离开宋庄的那天,很多艺术圈子里的朋友都来送她,想起此前坐在她家院子里喝茶聊天的情景,大家都哀伤不已。至今,她都没有回过宋庄。
宋庄的艺术家们想不通。村民们每年有50%以上的收入来源于文化产业,小堡村能够发展成现在的样子,艺术家们功不可没。但现在村民们却反过来告艺术家,多少让艺术家们觉得村民们“忘恩负义”。
后来,这种房屋诉讼官司越来越多,为了保护艺术家的权益,栗宪庭站了出来奔走呼号。他找到崔大柏沟通,崔大柏先跟村民们解释,后又找到宋庄镇政府。由于当地刚刚制定了“文化造镇”的规则,政府出面后法院认定,此后类似诉讼都不予立案。
一次风波终于平息。但两年后,清理小产权房的大潮又一次兴起,艺术家们再一次成为了最受伤的人。
当初,村民们将耕地出租给艺术家,艺术家们花了几十上百万元建起了工作室,但后来却成了占用耕地的违章建筑。负责强拆的人口气坚决:“即使出租耕地,也只能用于农业项目,村里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宣传教育,但仍然有村民不听。”但损失惨重的艺术家们却质疑:“当初兴建的小产权房时,官方为何不制止,甚至还立项开发批准建房?”
2013年12月初,被誉为宋庄“最大违建”的艺术展览馆,就被当成通州区整治小产权房的典型被拆除,当年买房的艺术家们欲哭无泪。一拆一建之中,宋庄的房价越来越贵,房租也是水涨船高,而本就潦倒的戴晓宇饱受高房租之苦:“最惨的时候一个月搬了三次家。”
文化产业虚火
与艺术家们日益艰难的生存境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地政府“文化造镇”的高涨热情。
原本,宋庄的艺术家们每年都会自发组织的“宋庄艺术节”,这是艺术家们的年度盛宴。在这里画家们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没有任何束缚。戴晓宇每年都会加入其中:“氛围很好,我们可以自由地交流与艺术相关的话题。”
但在2012年,“宋庄艺术节”被“中国宋庄艺术产业博览会”取代了。这是一个由官方主办的艺术展览。戴晓宇最大的感受是味道变了:“宋庄很多普通艺术家都没有收到通知。”这个博览会主要邀请的都是外面的艺术家,选择在宋庄举办,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名气。
戴晓宇很愤怒:“哪里有艺术节还要封路设卡的?”为了能够一睹这一“盛会”,他还是去看了展览,但这里森严的戒备超出了他的想象。“游客和艺术家都不让开车进入,进展览馆要安检。”对于散漫惯了的画家们,这完全不是以前的“宋庄艺术节”了。
在博览会上他看到的艺术作品,大多都不来自于宋庄。“宋庄很多画家好像完全置身事外。”虽然博览会的官方数据宣称,最后的成交规模达到647亿元,创下历史纪录,但很明显,以草根艺术家为主的宋庄艺术家群体,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地方政府把地产项目招商引资的金额,也算成博览会的直接盈利去宣传。”栗宪庭认为,这不是在发展文化产业,而是在借文化产业搞招商引资。
身心俱疲的戴晓宇也觉得,在各地越来越重视文化产业发展的大背景下,宋庄的商业化显然未能惠及广大寄居在宋庄的普通艺术家群体,他们纷纷选择了逃离宋庄。这对于以草根性和自发性著称的宋庄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如果宋庄艺术圈最重要的草根基础被挖空,那么就算那些已经成名的画家愿意留在宋庄,这里也不会再有最初的那种魅力。”
事实上,文化产业很容易沦为地产经济的附庸。地产商们将文化产业炒作为噱头,只是为了增加人气。记者在采访中就碰到有威海来的开发商,以免费提供工作室,食宿为条件,邀请宋庄的艺术家前去入住。戴晓宇说,他无法想象宋庄有一天会变成那般模样。
离开宋庄的头天晚上,戴晓宇和一群画“行画”的朋友喝了一场送别酒。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诗人北岛的一句诗: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国内外的著名艺术区
巴比松艺术村
巴比松(Barbizon)是巴黎南郊约50公里处的一个村落,紧挨着著名的枫丹白露。1850年前后,这里还是一个没有教堂、邮局和学校的偏僻的小村,但这里迷人的风景和纯朴的民风吸引了卢梭从巴黎迁居于此,接着柯罗、米勒等大批画家也到这里居住,“巴比松画派”便由此开始。现在巴比松成了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
纽约SOHO区
20世纪60年代,位于曼哈顿西南角的SOHO区出现了大量空置厂房。这些空置厂房租金低廉,逐渐成为艺术家聚集之地。后来由于商业化的侵蚀,SOHO区房价飞涨,豪华画廊林立,艺术市场多被画廊老板所垄断。新一代的艺术家认为SOHO“堕落”了,商业氛围已从根本上取代了艺术气质。
798艺术区
位于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街道大山子地区,原为国营798厂等电子工业的老厂区。艺术家和文化机构进驻后,逐渐发展成为艺术中心。现在由于大批公司机构入驻,房屋租金飞涨,798已很少有艺术家进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