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学生们都叫他雷哥或周哥,我每每见他也毕恭毕敬称他周老师。这一刻我叫他长雷,这是我发自心底的称呼,这是我尊重的师长和前辈的专属。
我对长雷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政史地组办公室亲眼见他愤怒而暴力地跺了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整个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男孩老老实实低下了头。在此之前,我看过更多不知道该如何管理学生的头疼的班主任,他们那些喋喋不休的说教隔靴搔痒般引来学生连珠炮一样的反问,就在这样的拉锯战中,上课铃响了,下课铃又响了……
长雷那一脚,给人很大的震撼。写下这些,并不是要鼓励老师暴力对待学生,而是的的确确,在很多时候,非暴力不能解决那些特殊学生的问题。
那时我并不了解长雷,只知道他教学成绩十分突出,善于待人接物,是相当一部分新进学校的年轻教师的偶像和楷模。
2011年,40岁出头的长雷更加意气风发,人生似乎迈向一个制高点。他曾被选为县里的党代表去市里参加会议,那段时间,关于他“捞取政治资本”为自己“镀金”的传言很多,还有人说他将来努把力也许能进市政协。对于一个出身微寒,凭借个人能力一步一步往上走的县高教师来说,长雷在四十几岁取得这样的成绩真是羡煞旁人。要命的,还有他那气质高贵相貌出众的妻子小灿,学校的老师私下里戏称小灿是“资本家”出身,后来据小灿说,她们家确实有点家底,不过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破产了。他们两个走在一起,无论年轻还是年老,在我眼里,都非“金童玉女”四个字不能形容。
长雷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那年初冬,一天夜里的凌晨三点,他起来上洗手间,突发脑出血而失去知觉。
11月6号,长雷这一生都忘不掉的日子。
第二天,躺在病床上的长雷张开模糊的双眼,渐次分辨出家里所有的亲人,却无论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我刚刚做了母亲,抱着不满两个月的孩子到医院看他。进高压氧舱的最后几分钟,他回头对我们所有人笑笑,因为还不能走路,他是家人抬进去的,头上身上固定着好多医疗装置。他非常虚弱,虚弱到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我转过头去眼泪就刷刷地落下来。
离开医院,我一路上感慨命运的无常与残酷。长雷的人生,就这么完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忙碌而又琐碎。长雷就住我家前面的单元楼,可我竟再也没有抽出时间专程去看他。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再见长雷,已是去年夏天,在小区附近的广场舞上。
他从人群中挤着出来专程给我打招呼,说话还不太利索,手势也不太能完全自控,头发上冒着的热气儿在夜晚里蒸发。他一点也没有病后的蔫儿状,言谈间没有任何的不自然和不自信。
我心头大喜,长雷没有倒下!
从那以后我时常向家人问起他的情况,得知他已调岗到学校德育处。好多次我都计划周末回家了再去看看他,可终究没有做到。
又是将近一年过去,今年5月,我因事在家逗留一段时日,心中郁气,无人可解。夜晚百无聊赖时,才又想起了广场舞。在小县城,那几乎是晚上唯一可以免费娱乐的地方。
一群莺莺燕燕中,一眼就能看到又高又帅的长雷。我在一旁坐下,静静看他们跳,长雷远远看见我就高举起双手示意。趁着夜色,我看清了,长雷的身体已基本恢复。看他们队列整齐地从我面前过去,我心想,若不是突如其来的变故,长雷无论如何不会属于这一群体。一夜之间的脑出血裂变了他的命运,可我从未看到他气馁失意过,每一时刻,他都活得那么认真,连跳广场舞也不例外。那群人中,唯有长雷的T恤后背是汗湿的;那群人中,唯有长雷不凡的气质让他仍是那么地卓尔不群;那群人中,唯有长雷自始至终在跟着领队认认真真做动作。他那一丝不苟的劲头,让正处于人生低谷想要躲避自我逃避一切的我瞬时感到无地自容。
那段日子我终于有了时间专程拜访长雷,两年七个月过去,长雷已从众星捧月般的光环中跌落。我的到来让他很是激动、欣喜。是啊,有多少人会愿意围在一个“仕途无望”的人周边呢?
长雷兴奋地在我面前走了好几圈,甩甩胳膊,踢踢正步,他将双手高举到头顶,向我证明他真的跟正常人一样了。他说他后来重又练习了驾车,现在已经可以独自驾车从县城到市里,有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呢。
长雷人生中可资回忆的点点滴滴以2011年为分界点,就像一幅函数图。
出院之后,他曾独自一人跑到公园大哭。太伤心,他说。
第二年春节过后不久,赶上他生日,班里全体学生冒着严寒到楼下为他唱了一支生日歌,分享了一个大蛋糕。
那年高考前一百天,也是长雷病倒后的一百天,刚刚可以独立行走的他坚持到班里做动员,主题是一百天也可以创造奇迹!一百天前,他被病魔击倒,如今奇迹般站了起来,一百天后,他希望同学们可以在高考中创造奇迹。
高考过后,长雷的教学生涯彻底沉寂了。家里的报刊架上挂着一串缀着长流苏的小饰物,上面刻着四个字:雷哥加油。旁边一个硕大而专业的地球仪,标志着长雷曾经地理教师的身份。
他说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今年高三,因为自己的病,孩子成绩拉下了不少。周璇那个丫头,生得极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感觉那孩子身上好像有股仙气儿,睫毛就像种下的,围成一道密密的栅栏,眼睛里带着蒙蒙的水雾,惹人疼爱。
伤感处,44岁的长雷孩子般恳请我,能否在高考前夕写给周璇一封小信,寄达三(18)班,鼓励鼓励他的爱女。我问他最想对女儿说些什么,他说让她放下琐碎的杂念,专心备考。他对我的文笔寄予厚望,想以此来激励一个花季少女勇敢闯过人生中第一道坎儿。
我已经好多年不再手写书信,这些天来开始每天练习一幅闲抄,以便将字练得稍微好看些。除此,我不知道还能为长雷做些什么。
《男人志》的初衷是呈现那些我生命中走过的闪闪发光的老男人,“这个男人,或给予过我启发,或让我钦佩敬仰,也或许,他在某一个时刻点燃了我,再或者,他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方向性的指引……”,我在小序中这样写道。
将长雷归于《男人志》,就是他在我人生的这一时刻,让我感到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不要做任何的放弃,而是认认真真朝着自己人生的方向努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