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霜凌
我这盆泼出去的水已好多年了,只是想父母心切,每星期必定回娘家探望父母。
回娘家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的“返老还童”。老父亲骂我的口头禅是:“哎,你这个不透气,二百五!”嘴上骂着,眼里、脸上却是开心的、舒适的、满足的笑,我则趁机耍一下小女儿态:搓一下他花白的泛着光泽的头发,捏一下他笔直高挺的鼻梁,揉一下他的耳朵,反正是怎么捣乱怎么来,老父亲则坐在椅子上,任凭我怎样胡闹,都舍不得骂一句,只是“嘿嘿”地乐着。最耍宝的就是我背着瘦弱的他在屋里疯跑:“开飞机啦!”父亲笑骂:“放下,放下,你这个二百五!”我则跑得更欢,然后气喘吁吁,父女俩一起滚到沙发上,最后临走时必定是先给他个“糖豆”——紧紧拥抱他一下,然后再给他放个“炮弹”——毫不客气的评判:“大(父亲),您要是再吸烟,我买个手铐脚铐铐住你,你信不信?您在家,要乖乖地听话!”父亲喏喏点头:“听话,听话!”
大概是2002年的冬天吧,父亲好像也不是什么重病,是多年的气管炎引起的哮喘。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病情反反复复,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闻到饭味就呕吐,除了偶尔能喝口水外,是粒米不进——更要命的是躺着,屁股却不能沾床,沾着床就撕裂般的疼,姐妹几个轮流用手轻柔抚摸父亲的屁股,好缓解一下他的疼痛——但父亲的病情还是越来越重了。医生建议我们转院,转到哪里去?西医不行看中医。我把父亲接到了家里。中医看了几天,劝道:“老四(我排行老四),不要糊涂了,让你妈把你大(父亲)接走吧,不要落个外丧。”“外丧就外丧,只要父亲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把父亲弄回家等死!”任凭母亲哭闹,不管其他人再三劝阻,我和五妹还是把父亲送到了新乡三院。
奇迹出现了:父亲的屁股不能沾床不是痔疮惹的祸,只不过20多天大便不畅通,大便干结得似石头一般坚硬、锐利,这才刺得父亲肠胃、肛门生疼、生疼——闺女们的无知是多么的可怕,差点葬送了父亲的生命——洗过肠后,大便通了,被病痛折磨不堪的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级是一级的水平,不服气不行。慢慢地,父亲能吃东西了,能下床走路了,能和闺女们说会儿话了……闺女们高兴得忘形了:从外面请来了理发师给父亲剃头、刮胡子。不料,乐极生悲,父亲的病又加重了:气管炎、支气管炎、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等十几种病一下子爆发出来,父亲是疼痛难忍的,全身发紫,汗水把他的内衣都湿透了,女儿们轻揉着他的头、胸、腿,他的全身上下无处不疼,缓过一口气来,他哀求说:“求求你们,让我死了算了,太疼,我受不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父亲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几次都是医生从阎王爷手里把父亲又抢救过来。
2003年的正月初九,傍晚,寒风鬼一样地嚎叫,白雪落了一地——可父亲的生命却危在旦夕,这一次比前几次都凶猛,血压都没有了!抢救的医生摇了摇头,大姐夫说:“趁大(父亲)还有一口气,快回家,不要落个外丧,这是咱妈再三交代的。”
“不要,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就要治,就要治。”我瘫坐在父亲的病房外头,腿是发软的,站不起来,傻傻的,我不能没爹啊,我咋能没爹?
父亲被拉回了家,我号啕大哭:“我不能没有爹,爹是我的!”
爹,有一段时间闺女加班回家晚,你每天都拿着皮鞭走二三里地去接闺女。黑咕隆咚的夜里,远远地听到“啪——啪——”的皮鞭声,惊惶的心就踏实了,大声喊:“大,大,下班了,下班了……”爹,您要是走了,谁还会这样疼我?
长时间的输液,父亲的手上、腿上、脚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似筛眼儿,令人不忍卒看,更要命的是身上的血管似钢筋一般,硬邦邦,请来的几个护士都扎不进针,后来托人从城关医院请来了一位技术最高超的护士长才把针扎了进去。那边输,这边流,液体不停地从皮肤里往外渗漏,我紧握住父亲的手,趴在他耳边:“大(父亲),我是老四,您要活,要活。大,大,大……”
就这样,我一遍一遍地唤着父亲。
一直喊到2005年的正月初九,世上最疼我、也是我最疼的那个男人不在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