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砖瓦窑

2014-06-10 12:24:31陈荣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田畴江桥瘸子

陈荣力

江南的田野和村庄,绿树葳蕤,河湾交叉,一片鱼肥稻香里,那黑油油的土地更是插一根筷子也能吐叶发芽。然而也因为肥沃加上人口稠密,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最珍贵的资源。亦因此若非有空旷的湖泊、水塘,废弃的小丘、土包,一般的村庄难得有制砖、烧瓦的砖瓦窑,砖瓦产品的紧张也向是乡间的一大难题。

或许是凭借了勾连官河的交通便捷,或许更是依仗了河湾处一大片水浸低洼田的天生资源,小时候与我家一河之隔的江桥村,稀罕地有一座砖瓦窑。那占地约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砖瓦窑,孤零零地耸立在村口的河湾田畴边,远远望去就像空旷天底下长出的一个巨大褐色蘑菇。很少有人能说得清砖瓦窑的年岁了,但砖瓦窑石砌窑身缝中摇曳的小树、细藤以及窑顶茂密的棘藜、野草,却无声地言说着砖瓦窑经历的风雨和沧桑。

田野上禾绿花黄的春夏季节,砖瓦窑一般没有多少动静。砖瓦窑的忙碌和热闹是从秋收以后开始的。那时候搅拌泥坯的搅拌机终日嗡嗡地响着,村里的男劳力、女小工像一堆堆辛勤的蜜蜂在窑场上进进出出,他们或拉泥或制坯或脱模,忙碌而不失秩序,疲惫中显着亢奋。而昔日光秃秃的坯架上,早摆满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砖坯、瓦坯,几只窜来窜去的黄狗,在男男女女的吆喝、喧哗里不时吠叫几声,更让这种忙碌和热闹平添几分活力和生机。

砖瓦窑真正激动人心的场景是装窑后的点火时刻。那时候窑门已经封死,柴火全部填充,那张暗黑的八仙桌也已摆放在被里三层、外三层村民围着的窑门口。八仙桌上点燃着大红的蜡烛、黄色清香,摆放着煮熟的猪头、鸡鸭和鱼肉,当一拜天地、二拜四方、三拜窑神的仪式一结束,随着窑头师傅“点火”一声吼,早站在窑身四周点火孔旁的男劳力,争先恐后将点燃的火炬向点火孔中掷去。刹那之间,一条灼热的火龙便在窑身里窜滚、翻卷起来。自此,那白天洇漫成淡淡云衣的袅袅白烟和夜晚映红一角天空的灿灿火星,成为田畴和河湾边一年四季最让人憧憬的风景,在无数村民的眼中、心头飘拂、盘亘。

作为四周田野和村庄里最高的建筑,不乏新奇和神秘的砖瓦窑是小时候最充满乐趣的地方。放学后分成二军爬砖瓦窑“攻守山头”,偷窑场里的泥坯搓泥蛋、掼“烂泥炮”,夏秋季节从窑场的断砖乱瓦堆中抓蟋蟀,冬天猫在暖暖的窑洞里偷偷学抽烟……如此的动作和场景,差不多是住在砖瓦窑附近孩子共同的记忆。伴随这一记忆的还有颇为和善的邵瘸子。邵瘸子原是江桥村的泥水匠,一次给外村人造房子不小心跌下来落下了残疾,村里因此让他干了相对轻松的管砖瓦窑的活。邵瘸子基本不骂去砖瓦窑玩的孩子,有时我们玩得出格了,他总好言好语地相劝,若去窑场偷搓泥蛋、掼“烂泥炮”的泥坯,他也顶多说一声“玩过就够,又不好吃的,不要拿太多”。

大约在邵瘸子管窑后的四五年,分田到户开始了,原是江桥村集体财产的砖瓦窑转给了邵瘸子一家承包。也算是邵瘸子有运气,分田到户后农户们渐渐富起来,造房的数量急剧增加,邵瘸子的砖瓦窑不但秋冬两季红红火火,甚至一年四季都不得清闲,那些从四邻八乡赶来买砖瓦的农船,通常挤满了整个河湾。虽然生意一直那么红火,但邵瘸子的砖瓦产品质量依然过硬,价格也不“敲竹杠”,遇到一时凑不齐砖瓦钱的造房人家,他也从不急赤白脸地去催债,不久前江桥村造水泥路,邵瘸子还捐了十几万元。听了这样的评说,遥望河对岸空旷的田畴河湾边,那白天袅袅白烟依然洇漫成淡淡云衣、夜晚灿灿火星继续映红一角天空的砖瓦窑,我总有一丝莫名的感动。

再次关注邵瘸子是两年前的事。关注缘于媒体上一条触目惊心的新闻。本地一条偏僻的山区公路上一辆轿车和一棵大树剧烈相撞,轿车燃起熊熊大火,车上一男二女当场被烧死,蹊跷的是警察在勘查现场时,发现轿车的后备厢里竟放着一筒满满的液化气。不久又有消息传来,那被烧死的一男二女,竟是邵瘸子和他的老婆、女儿,而警察通过多方调查取证后,最终也认定邵瘸子一家三口确实属于自杀。

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很快了解了邵瘸子一家三口自杀的原委。因损坏耕地和污染环境,邵瘸子的砖瓦窑早在十余年前就被拆除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邵瘸子先后到外乡投资办过轮窑厂、轧石场等企业。不知是办厂的失利还是邵瘸子急着想发大财,前几年他竟悄悄干上了高息集资的营生。江桥村和附近村庄的老乡本来就信任邵瘸子的为人,加上又有高额的利息,短短二三年里邵瘸子的手里竟集了几千万的钱。最终的变故同所有高息集资者的归宿如出一辙,当脆弱的资金链断裂之后,面对几千万的欠债,邵瘸子一家就是倾家荡产二三次也是无力归还的。于是走投无路之后上演了那场惨烈的车祸。

大约在那场车祸过去的半年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已十几年没回去的江桥村一带。空旷的田畴河湾边,那巨大褐色蘑菇般的砖瓦窑已不复存在是意料中的事,更出乎意料的是江桥村及附近村庄面貌的截然改变。清澈的官河已填为了两旁停满车子的马路,沟通官河的小河变成了杂草丛生的水沟,昔日江桥村村口那空旷的田畴和河湾更被众多高低参差、样式不一的房屋、厂房所取代。作为远近闻名的伞件加工基地,除了屋舍之间偶尔有几垄菜地之外,在江桥村一带再也看不见哪怕只有三二亩大小的土地和田野了。

回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老浮现这样一个画面:空旷的田畴河湾边,一座巨大褐色蘑菇般的砖瓦窑,白天袅袅白烟洇漫成淡淡云衣,夜晚灿灿火星映红一角天空。由砖瓦窑我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邵瘸子和那些乡民们,很难知晓一个几十年来一直被四邻八乡视作有良心的人,是如何一夜之间蜕变成祸害乡亲的罪魁的;也很难知晓众多笃信靠双手吃饭、凭勤劳致畗的人们,是如何受虚幻利益的诱惑纷纷不计后果趋之若鹜的。原因或许会有很多,但我想土地以及土地的渐渐远离或失去,或许正是一个原因。如果说以砖瓦窑为印记的那个时代为我们所熟稔和踏实的话,那么已悄然转型与恍然到来的这个没有了砖瓦窑、渐渐远离土地的时代,无疑有很多东西让我们陌生和惶惶。

啊!远去的砖瓦窑。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余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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