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莹莹
台北的剥皮寮老街,曾是台湾底层人民生活的地方,经过两次修复,现仍可见许多看起来杂乱无章,使用材料不一,建造年代不一的墙体和不符合建筑规范的建筑结构。这些因屋主需求而有机生长着的房子,诉说着台湾北部商圈曾经的繁华;台南西市场谢宅,由谢家第三代谢文侃改建为民宿,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讲述台南人家的常民生活;古都保存与再生文教基金会,在台南向民众介绍老房子再利用的典范,他们正在发起一场常民生活场域的文艺复兴运动;与厦门隔岸相望的金门,有令金门人骄傲的闽南传统聚落及其传统建筑文化,这是金门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进行一系列持久而复杂的制度努力的结果。
这期对话台湾,我们介绍和老房子有关的故事。不管是不是“古迹”,它们都首先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家的老房子。
为什么是老房子?为什么要保护老房子?
台南知名作家王浩一在为香港《号外》杂志撰文谈台南时,用了“复写纸”这一比喻。他说,古人用羊皮纸作纪录,并循环使用,每隔一段时间把字擦掉,写上新的字,可是由于旧的字很难完全抹去,纸上会有颜色深浅不一的文字的叠合。台南这座经历沧桑的城市,就仿如一张不断被涂抹与书写的羊皮纸,因为不同时代的痕迹,会隐隐约约地躺卧在城市的建筑里。
如果城市是一张“羊皮纸”,那老房子就是那些新新旧旧的“字”,是城市的底蕴。这两年,全台掀起一股“台南热”,慢活、丰富的巷弄文化、大量老房子,是这座城市孕育出的新世代美好生活的标准。这座有几百座老房子的台湾老城,用她对老房子的态度——重视、珍视、合理地继续使用,展示一座城市的审美品味与较高的文化共识度。
从“台北以外都是郊区”的大台北审美,到“小、旧、美”的“台南热”,这其实就是一个社会的进阶美学。这种美学对于今天的我们,不乏切肤的必要。
修复剥皮寮
在台湾,有一种跟古建直接相关的职业,它有一个很萌的名字:古迹医生。
林大纬便是这样一个一毕业就选择了古迹修复行业的人。
剥皮寮
因电影《艋胛》而红遍两岸的“剥皮寮”是林大纬参与的修复工程之一,也是他至今为止,认为挑战最大的修复工程。
剥皮寮的历史意义在于,它是台湾早期社会地位比较低的人住的地方。也因此,有许多房屋都是以自力造屋的方式建造,房子的形式是有机的。比如,刚娶妻时只有两个人住,房子只有一层楼。几年后生子,需要多一间房,就买一些便宜的建材自行建造,房子由原本的一层变成两层,一层和两层的建筑体间就有了历史的痕迹。二十年后,孩子长大成家,需要第三层楼,或者需要一个阳台。就是这样,依着屋主生活的变化,房子有机地生长着。
修复前
①
剥皮寮之所以成为古迹被保存,是因为在该建筑群之中有很多空间单位在台北市发展过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诸如台北市第一间眼镜行在此,台北市第一间装订厂……换言之,现在眼前沧桑的老旧建筑群,曾经非常繁华和热闹,在台湾北部商圈发展过程,曾有极为重要的位置。
②
一期也就是东侧工程,于2005年开始修复再利用,2006年完成成为“乡土教育中心”。剥皮寮二期工程,属于西侧部分,开始于2007年,历经三年才完工。这个工地最大的特征是,在建筑群之中,几乎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多数的屋顶已经倒塌,也有很多只剩下柱与梁。
③
除了内部展览空间与基于安全考虑的结构修正之外,其余建筑物的外观几乎没有做过多的改变。
④
若要说这次修复工程改变了原有的什么部分,就是空间与空间加上了许多连结。 基于展览空间连贯性的需求,原本不同户的邻居,目前有很多都借着新设的动线串连起来。
修复后
①
剥皮寮老街的建筑样式很平民。仔细阅读、品味它们,就如同上了一堂珍贵的台湾建筑史课程。因此你可以轻易阅读到台湾早期民间街屋构筑的形式与美学。
②
剥皮寮老街有一两百户的住家,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个案,加上自力营造的关系,房屋的建筑建构并不是按照通常专业训练的方式建造的,因此,修复的挑战性极高。
③
剥皮寮的房子一道墙壁可以看出两三代的生活痕迹,虽然那些墙壁用现代的观点来看,可能并不美观。可这种不美观就是它的生命力。
④
因为许多建筑物在工程进行之前,已经面临倒塌、塌陷的状况,基于安全考虑,因此做了许多补强用的钢构材,并将其与内部展示空间结合,以致于看起来是“带些现代感的传统展示空间”。
⑤
剥皮寮二期工程完成之后,就成了钮承泽《艋舺》的拍摄地。剥皮寮的展示空间在2012年展示了钮承泽对台湾电影的贡献。
⑥
因为拍了电影的缘故,有一些墙体用海报包了起来,又或者经过修复的建筑体被一些招牌盖掉,林大纬说,看到原本自己努力保存的东西成了展示品,觉得非常惋惜。在他看来,这些并不符合现代审美标准的墙体,正是剥皮寮修复、再利用后应该凸显的重点。
古迹医生林大纬
“人生病了需要看医生,老建筑生病了也需要看医生,古迹修复师就是古迹的医生。”林大纬这样形容自己的工作。
即便已有十三四年的古迹外墙和结构的修复经验,1977年出生的林大纬,相较于自己从事的行业仍显年轻。在台北长大的他,二十岁那年,即立下未来要专攻老屋修复的心愿。大学时,他到高雄乡下念书,在燕巢乡租村屋住。每天骑着摩托车上下课,总会经过一个传统聚落,里面大多是三合院,有些住着朴实、善良的长者,有些却已破败没有人住。读建筑科系的他,看到带着沧桑感的土角厝,深受吸引,觉得任其颓圮凋零十分可惜,如果运用专业技术,让老房子的生命得以延续,该多好。此后,林大纬把重心放在古迹修复方向上,除了专业课程的学习外,花很多课余时间在研读相关资料上。
择业时,同学大多选择在办公室吹冷气的工作,不是进公部门担任文化资产相关部门的官员;就是到建筑事务所,天马行空地实现自己的设计梦想;又或者从事室内设计,偏偏林大纬不但践行古迹修复的梦想,还在实作的第一线——工程单位。“我觉得做工程这块的挑战更大。画图很容易,可要把想法切实地执行到位,是一门学问。”
林大纬的第一个“病人”,是台中的乐成宫。那是2002年的事。之前的两年时间里,他全身心投入这个案子中,做调研,讨论修复时要用怎样的工法,该如何把台湾传统的修复工艺与欧洲引进的新修复技术做融合,等等。新手医生第一次上手术台,缺的是经验。虽然之前反复研究乐成宫的症状,治疗方案也了然于心,可当真正站在修复现场,面对比祖父还要年长的建筑体,林大纬说,“紧张得不得了,心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毕业于台湾树德科技大学建筑与维护系,林大纬是科班出身的古迹修复专业人士。可不管大学念得多专业,研究所研究得多深入,不过是纸上作业。“到施工现场一看,全是五六十岁的老师傅,我最年轻,这些前辈最不缺的就是实作经验,要让他们按我的修复方案做,接受我的监督,不容易。他们对我总是一副不信任的态度,初期讨论也总是质疑我的想法。后来几次讨论与现场试作之后,慢慢地彼此间才有了默契。而且说实话,刚开始实际操作这种案子,底气也不足,总担心把古迹修坏了。”
林大纬说,刚入行那几年,真是没日没夜,一头栽进这些凝固历史时光的老建筑里。医生看病,要先诊断病症才能对症下药。修复老屋前,林大纬也同样花许多时间在“望闻问切”上。以古迹的“脸面”外墙为例,因为历经多任使用者,或各时代审美观不同,古迹的外墙往往在每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红砖可能被漆成白墙,也可能因为漏水,被砌上水泥。要准确找到病因,除了到现场考察,有历史资料可读的,就请教资料,没有资料的,就走访附近的原住民,通过各种方法,拼凑、还原老建筑风华正茂的时代,勾勒他们的身世、背景,再根据现有的条件和环境,找出修复时最具代表性的形式。
相较于外墙修整,结构问题诊断起来更复杂。因为面对的都是上百年的古迹,能不拆就不拆,有时候遇到古迹倾斜,甚至摇摇欲坠,还是要想办法进行结构扶正工程,保留它的原貌。“就像人骨头歪了,要找整骨师把骨头移回来,我也要把建筑物倾斜、位移、甚至弯曲的地方予以导正。”这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可是困难重重,毕竟这是一种外力介入的“医疗”方式,因此要计算好支撑钢架和千斤顶的角度和力道,否则骨头还没归位,老屋可能就先垮了。“这是近十年台湾古迹修复受到重视且技术精进后,才有办法做到的。在更早以前,面对损毁的结构,通常会拆除重建,或是仅保存现存残迹。”
苦工下足,底气自然也足,老师傅们也慢慢服气和适应了这个新监工的风格和处事态度,十几年下来,他们一起见证了许多老建筑生命复苏的过程。
不是所有老建筑都要变成咖啡厅
修复好的老房子,早期大部分是对外展览、展示的空间,比如成为博物馆、纪念馆等,被冻结式地保存。慢慢的,越来越多空间以委外经营的方式保存。这套理论当然来自于欧美国家的经验,房子修完引入一些新的生活模式,开放成经营的场所。可是我觉得这种方式还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并不是所有老建筑都要变成咖啡厅,变成餐厅,以致人们在参观的时候模糊了焦点。老建筑保存的价值在于建筑空间,应该把它放回历史本身去看待,借由历史凸显建筑物的价值。比如说,台北有一些民国初年茶叶商的豪宅,因为建筑物本身在美学上有一定的价值,所以保存下来,再利用的时候就应该凸显“茶”,而不是变成咖啡厅,茶和咖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们去看老房子,应当了解建筑所处的年代,设身处地。建筑本身是没有生命力的,可是在修复的过程中了解一些故事,古建筑就变成了有故事的空间,了解那段历史和它所带的故事,人就和保存下来的建筑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互动。
姬路城,开放的修复
老建筑修复应该是全民性参与的事情。一般来说,重修老建筑/古迹的时候,会搭营架盖帆布,好像很怕别人知道里面正在做什么,可姬路城的修复,在安全的情况下留出了动线让民众上去看,让民众知道这个古城堡现在在怎么修,进行到什么阶段。这对民众来说,就是一种教育,另一方面,关于姬路城修复的图文信息一直在网站上更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对自我文化的自信与认同。
台北宾馆 日据时代总督的官邸
我觉得它是台湾日据时期最漂亮的建筑物。这是日本人在台湾盖的巴洛克样式的建筑。参与修复的时候,我们找了很多文献,了解日本人统治台湾的时候,在想什么,过怎样的生活,才会出现那样的建筑,这样的了解让我们对建筑空间的用途更加清晰。经过明治维新,日本人西化得很厉害,他们推崇欧洲人的生活方式,跳舞、喝鸡尾酒、抽烟斗,先进的生活反映到空间并被带来台湾,台北宾馆有专门的吸烟室。
地址:台北市中正区黎明里凯达格兰大道1号
四四南村
从建筑形式来看,相关单位在眷村保留的思维之下可谓用心良苦,种种细节可让人意会到眷村的老文化。但若从空间精神来看,这里保留了眷村的壳,却少了实质的内容来填充。不过不论如何,四四南村可以部分被保留下来,对台湾来说就是一种大进步。
地址:台北市松山区松勤街50号
西门红楼
西门红楼座落在台北市西门町闹市区之中。最初兴建于1908年左右,由日本建筑师近藤十郎设计完成,是一个整体以红砖为主、并搭配白色饰板的砖造洋楼建筑。从平面来看,是由一个八角几何形(前)搭配几何十字形(后)的布局方式。不同于同一时期的其他建筑物,近藤十郎在这个案子采取了相当先进的设计策略。以一个大型八角量体作为主要出入口,而后面则是衔接一个宛如大型十字架的十字布局。从日据时期官方建筑来看,这样的设计方式算是先进的了。实际上,诸如近藤这样的建筑师,因为早期受到西方建筑教育的影响,无不是将台湾作为一个建筑实践的试验场。站在建筑史的角度,撇开美与丑的观点,这建筑物把日据建筑发挥到另一个美学层级。
地址:台北市万华区成都路10号
鹿港九曲巷
地理范围极广。“九”并非九个弯曲而是多数的意思,泛指鹿港区域内第一市场邻近的狭小弯曲巷道。目前较著名的,是以兴安宫邻近现称为金盛巷的小巷弄为主。走在巷内你并不会看到任何商业行为,眼帘所见皆是个性淳朴的“民宅”风味。
地址:台湾彰化县鹿港镇
圆山别庄
圆山别庄的建筑外型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楼砖墙、二楼木墙以及屋顶。
圆山别庄二楼的黄色木造墙上,以外露的深色木条作装饰,宛如树枝般向上成长。这样颜色的对比使用实在是大胆了些,但也突显出日据时期台湾作为建筑艺术实验场的尝试。
圆山别庄最美丽的部分是它的正立面一楼的雨遮以及二楼露台。一楼雨遮有四只古典柱式撑着,而雨遮顶端、露台底部则是采半圆形(椭圆)作法,感觉优雅极了。
地址:台北市中山区中山北路三段18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