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福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次欧洲九国游行程,基本上是按欧洲文学发展线索安排的。比如在我们游了意大利南部罗马古城,体验了古罗马文学的发展后又返回中部的佛罗伦萨,对文艺复兴的发祥地进行参访。
世人景仰的文化圣地
佛罗伦萨,这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她以其古老灿烂、厚重的历史文化赢得世人永久的尊重。早在14世纪,地中海沿岸一些城市如佛罗伦萨、威尼斯等首先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了手工业工场和从事中间剥削的银行、商店。那些老板、富商和银行家就变成了从中世纪市民中分化出来的最初资产阶级分子。他们追求财富和人生享乐,对束缚、压抑人性近千年的宗教文化和封建主义的神权统治不满。意大利是古代罗马的故乡,希腊罗马古典文化的根基极为深厚。由于新兴的资阶级还没有成熟的思想体系,便只得打着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旗号,通过欣赏、阐释古典文化充满人性、崇尚自然的美来表达他们对现实的追求和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这便是14世纪中叶从佛罗伦萨兴起的文艺复兴运动。
其时,当地一些诗人、小说家、画家、雕塑家、建筑家,用各自的艺术表现形式肯定人、歌颂人,反对神的权威;提倡个性解放、人生自由,反对封建专制禁锢;肯定现实生活和人对幸福的追求,反对来世主义和禁欲主义;崇尚理性和科学,反对神秘主义和蒙昧主义。由佛罗伦萨的文艺集团军点燃的文艺复兴火炬,很快照亮了整个欧洲,直至全世界。
文艺复兴运动,是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的第一次“大喊大叫”,其思想核心是“人文主义”,“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进步的变革”(恩格斯语)。
提起佛罗伦萨,自然还会想起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徐志摩。他不仅将这个城市更名为翡冷翠(嫌原名难听,改译此名,意为花之都),更是介绍这座城市给中国观众的少数作家之一。那是1925年3月,他为避开国内纷纭的世事和个人恋爱生活的风波(按陆小曼说:“希望在这分离的期间,能从此忘却我”),在泰戈尔的推荐下,游览了伦敦、巴黎、柏林等欧洲许多城市,印象都是“阴云密布、寒气袭人”。可当他4月下旬到达佛罗伦萨后,却被这里静谧、清美的山水和名胜古迹所倾倒。他遍访名人的故居,参观王宫、教堂、展馆,特别拜谒了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奇罗、薄伽丘、佛朗西斯、彼特拉克的坟墓。当年4月30日,他写给泰戈尔的信说,在这文艺复兴的摇篮,他的心灵获得滋润、愉悦,很想在这宁静的安乐窝里了此一生。
在佛罗伦萨的四十多天里,徐志摩以愉快的心境,用陆小曼的口吻写了长诗《翡冷翠的一夜》,表达他颠倒、迷离、炽烈、升腾的爱。其中的名句如:“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成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他怀着宁静心情写了著名散文《翡冷翠山居闲话》,尽情渲染佛罗伦萨郊居的山水之美、人情之善。这些诗文,为中国读者留下一个窥视这世界文化名城的窗口。
为什么多情诗人徐志摩对佛罗伦萨情有独钟?这也许还跟这里孕育的多起带有悲情色彩的浪漫爱情有关。在佛罗伦萨周边有一座小城叫维罗娜,是世界著名爱情悲剧主角罗蜜欧、朱丽叶的故乡。而这里出生的几位文艺复兴的领军人物几乎都有一段男女悲情,在但丁的《神曲》,彼特拉克的《短歌集》、薄伽丘的《十日谈》、米开朗奇罗十四行抒情诗中的女主人公,都是作者曾热恋过而终未结合的悲剧人物。中世纪近千年的封建神权专制是滋生爱情悲剧的土壤。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人文主义率先从这里兴起,文艺复兴之火从这里率先点燃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艺复兴兵团的集结地
带着厚重的文化积淀,怀着崇敬之心,我们走进了佛罗伦萨。据说,公元前59年这里就初具城市规模,是罗马帝国皇帝特允的自治共和国。现在的佛罗伦萨也只有44万人,算座小城市。她四周被清幽的山陵环抱,一条清澈的小河穿城而过,南面是旧城,北面是新区。河两岸树木葱笼,绿草如茵,无数花园、草坪色彩斑斓、千娇百媚而又慷慨大方地呈现在游人面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城不在大,有魂则灵。城的魂是什么?不是建筑材料堆成的躯壳,而是她积以时日累淀的人物和传奇,是她最重的文化底蕴。佛罗伦萨旧城,由无数条古街古巷相互连接,曲径通幽,直达古老王宫教堂、广场、展馆、名人故居……一座小城,竟然有十多座大型博物馆、展览馆。我们所熟悉的达芬奇、米开朗奇罗、拉斐尔、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等巨匠,在这里除有故居外,还有他们的展馆,而先贤祠(圣十字教堂)埋葬、供奉着该市历代名人。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街道很窄,楼房低矮,黄墙红瓦,对比强烈。家家门楣上都有绘画装饰,想必是家族徽章。除游人外,只有阳台上掇弄花草的居民。他们悠闲自得,脸上挂着文化富有者的自信,对来往者不屑一顾。导游一路滔滔不绝地讲着,说这里是某某故居,那里是什么古迹遗址,仿佛这里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传说。来到小巷拐弯处,有人惊呼,但丁故居到了。近前一看,简陋的一座大约五六百平方米的二层小楼呈现眼前。斑驳灰黄的墙壁正中,一方红底图案上钉着一尊但丁的青铜半身像。显然,这就是但丁被流放前的故居了。
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仿佛向我们讲述这位大作家凄凉沉郁的往事——
1265年,但丁出生在一个破落贵族家庭里。他因关心国家统一,参加政治活动,坚决反对教皇统治,于1302年37岁时被判终身流放,家产全部被没收,从此再也没回到这里。1321年他56岁时客死流放地——拉文郡。在流放的14年间,他写出了使他赢得世界声誉的14000行长篇叙事诗《神曲》,以表达他对当时黑暗现实的深刻批判和九死不悔的决心。但丁用《神曲》敲碎了中世纪之门,成为中世纪文学的伟大代表和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称他为“标志”性的大人物。
在但丁故居侧面还有一座教堂和但丁故居纪念馆,据说存有但丁流放时写的手稿和使用的衣物。教堂内有他妻子的墓地和但丁的牌位。
告别了这位坚强的苦命诗人,沿小巷继续前行,不远处就是著名的佛罗伦萨市图书馆了。罗马式巨柱撑起的雄伟门楣上站着一排白色雕塑人物。这种人物雕塑,在我们走过的街巷大建筑物上比比皆是。仔细打听,那排雕塑人物就是给佛罗伦萨带来永久荣耀的文学“三杰”、艺术“三杰”。他们都是文艺复兴时文学艺术的领军人物,新流派的开创者。他们的作品都具有里程碑式的划时代意义。文学“三杰”以但丁领头,接着是彼特拉克(1304—1374)和薄伽丘(1313-1375)。彼特拉克献给病逝恋人的300首抒情诗《短歌集》,是一部大胆表现人间现世爱情、歌颂美好情感和现世幸福的诗集。它尖锐地批判教会的禁欲主义和来世观念,从而在中世纪末期引响了一颗惊世骇俗的震撼弹。而诗集作者的密友、写过《但丁传》的另一位人文主义作家薄伽丘则以著名短篇小说集《十日谈》而震动了整个欧洲。作品由许多小故事构成,深刻揭露僧侣、教会的贪婪、伪善和无耻,抨击封建教会的愚昧、腐朽;反对禁欲主义,歌颂男女爱情;反对特权,宣扬人类平等。其篇篇如投枪匕首,刺中要害,对中世纪教会统治具有摧枯拉朽、除旧布新的深远意义。
文艺复兴第二阶段的艺术“三杰”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奇罗都是佛罗伦萨土生土长的伟大艺术家。他们站在时代的前列,摆脱千年封建神权思想的桎梏,分别以自己的绘画、雕塑、建筑表现人的本性和大自然的美。他们笔下的人物形象都回归生命本源,是现实和理想结合的产物,表现出深厚的人文主义精神气质。达芬奇宣称:“真理只有一个,它不在宗教当中,而在科学当中。”这振聋发聩的宣言是文艺复兴的响亮号角。
这些世界文艺巨匠的作品,在我们参观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佛市城标)、钟楼、洗礼堂及广场建筑、老王宫里都有鲜明的展示,而法国、德国、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的大型博物馆、展览馆都以收藏他们的作品为荣。
一座小小的城市,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地点,造就出如此众多的文学艺术巨匠。他们聚集在人文主义旗帜下,组成一个强大的文艺复兴军团,汇成一股强大的先进的文学艺术潮流,荡涤了中世纪教会文化的污泥浊水,给世界留下灿烂辉煌的文化遗产。这是人类文明史闪亮的一页,也是佛罗伦萨永久的荣耀。在我们旅行中看到的欧盟货币里,达芬奇的人物画、但丁的头像入选币面,可见其影响十分深远。
柯西莫·美弟奇家族的文化贡献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百年时间内,佛罗伦萨能出现如此众多饮誉世界的文艺精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告别圣母百花大教堂顺街往南走,左边不远处,一座高耸的塔楼下出现一幢四方形的六层楼房宫殿,这就是佛罗伦萨老王宫——维奇奥王宫。我们的问题,在这里或许寻找到了答案。维奇奥王宫建于罗马统治时期的1299年,是佛罗伦萨自治共和国的议政厅。作为政治心脏,它是历代执政官办公的场所(现仍是市政厅),故隐约透露出君主与王权的威严。说是维奇奥老王宫,但宫前的青铜骑士却是被称为“祖国之父”的柯西莫·美弟奇一世。一打听才知道,从14世纪开始,佛罗伦萨的统治者换成了柯西莫·美弟奇家族。这个有名的家族为佛罗伦萨的政治、经济、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这里与其说是老王宫,不如说是美弟奇家族的家庙。1518年,米开朗奇罗和达芬奇就奉教皇利奥十四之命,参加了扩建美弟奇家庙的工作。王宫入口处的左边竖立着米开朗奇罗1504年(19岁)创作的赤裸男优《大卫》像。这位《圣经》中的少年英雄,曾杀死侵略犹太人的敌人。在所有国王中,他被描述为正义的国王和优秀的战士。他身上具有一种雄浑、壮伟的英雄精神。塑像鲜明地体现出大卫坚毅的神采、完美的身材、力与美结合的神韵,具有强烈的古希腊雕塑艺术遗风,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作品,是世界级的艺术瑰宝(原件保存在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据说,这尊雕塑在1504年5月就被立在市议政厅的宫殿前,曾一度受到遗老遗少的攻击,认为“没穿衣服”的大卫令佛罗伦萨蒙羞,并试图毁掉它。但美弟奇家族采取严密保护措施,使其能够巍然屹立于此,在岁月中永恒。
守卫在门口的大卫,为我们揭开了老王宫的序幕,准确地说是“文艺复兴文学艺术博览馆”的序幕。王宫门楣上是一幅百合花和药丸组成的图案。这图案是美弟奇家族的徽章,几百年来一直是佛罗伦萨的市徽。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王宫—家庙,内容之丰富、展品原件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在五层楼的展厅里,分别介绍了佛罗伦萨的历史沿革——从维奇奥王到美弟奇家族的统治业绩,还分别展示文学“三杰”、艺术“三杰”及其他佛罗伦萨艺术家的绘画、雕塑作品。像达芬奇的代表作《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奇罗的《最后之审判》《垂死的奴隶》,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等原件作品都完好地在这里挂了四五百年。
欧洲文艺复兴初期的众多文学艺术瑰宝,能如此完美地在这里珍藏、展示,还得感谢这里的主人美弟奇家族。这个声名显赫、富可敌国的豪门望族从14世纪到18世纪中期是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五代人,统治这个城市三百多年,孕育出三位教皇、两位法国皇后,还一度控制法国皇室。同家族的政治荣耀相比,他们作为文学艺术家赞助者和艺术品保护人的事业更令人钦佩。例如早期的乔凡尼·美弟奇赞助了马萨乔,兴建了圣母百花大教堂;其子柯西莫·美弟奇赞助了利比、彼特拉克、薄伽丘;而家族中最著名的人物,柯西莫·美弟奇之孙洛伦佐·美第奇更是赞助了达芬奇和拉斐尔、波提切利。米开朗奇罗从13岁就在美弟奇家族资助创办的吉兰达约画室学艺,这个画室培养出大批第一流的艺术家。
在佛罗伦萨,许多艺术家能坚持创作,乃得力于美弟奇家族的有力支持,包括积极订购和收藏。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杰作都是这个家族历代传下来的藏品,而佛罗伦萨的好几个展馆都是这个家族的遗产。
美弟奇家族的鼎盛期正是文艺复兴时期。当时聚集在佛罗伦萨的众多文艺家,在这个家族的保护、资助下,创造出大量闪烁着人文主义光辉的诗歌、小说、绘画、雕塑作品,使这里成了文艺复兴的“心脏”,成为欧洲艺术文化和思想的中心。几百年来,美弟奇家族作为文艺复兴艺术品收藏者和保护人而闻名于世,备受世人尊崇。
据历史记载,二战末期,佛罗伦萨美术管理局局长在面临纳粹北迁该市艺术精品的命令时,灵机一动,提出美弟奇家族关于此地收藏永远不准带离佛罗伦萨的“家族公约”时,终于让对方收回了成命。也许,正是这种对文明传承的执着精神,让对方产生敬畏而放弃吧!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