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华
西汉武帝时期的“刘德献书”,是在中国文化遭到重大浩劫之后所做的一件恢复中国文化的很重要的事情。刘德对古籍的整理与献书朝廷,对中国古代文化整理、传承、弘扬,意义重大,功不可没。然而,封建时代的专制与权力之争,扼杀了“刘德献书”的意义,这是中国文化的巨大损失。
一、“刘德献书”的背景
“刘德献书”首先是与中国文化典籍在当时遭到重大浩劫有关系。
众所周知,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有五千年以上的文明史。但是,必须承认,我们现在所知道和了解的中国古代历史,其实是有严重缺失的。这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记载不完整;二是战乱和统治者为统一思想的“焚书”,遗失了很多资料。
秦统一后,为实现思想统一,在文化上采取了严酷的政策:一是文字划一;二是除官家藏书、秦国史书和医药、算卦、农业类书外,所有的《诗》《书》、百家语和史书一律烧掉,有敢谈论《诗》《书》的杀头;三是禁止私人办学等。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许多古代的文献资料被湮没了。《隋书》就这样评论说:“秦政奋豺狼之心,刬先代之迹,焚《诗》《书》,坑儒士,以刀笔吏为师,制挟书之令。学者逃难,窜伏山林,或失本经,口以传说。”[1]
“刘德献书”其次是与西汉统治者对先秦文化的恢复、保护政策有关。
西汉诸帝对先秦文化的恢复、保护,对西汉时期的文化建设是卓有成效的。西汉王朝的建立者刘邦虽然号称不读书,但是他“善将将”。萧何进入咸阳首先接管了秦王朝的地图、簿籍、律令等图书。之后的汉惠帝废除了秦朝的挟书之律;汉文帝找到了老儒生伏生,依靠他的记忆恢复了很多先秦典籍。
到汉武帝时,他认识到光靠严厉的法制,没有德行的教育,国家难以长治久安。于是,依从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主张,实行忠君爱民的孔孟之道。然而“三代之书”燔炀殆尽,读书之人属凤毛麟角,恢复儒术教育谈何容易。
就是在这个时候,河间献王刘德应时而起,倡导弘儒,“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2]。刘德为王26载,始终没有卷入诸王争权的政治漩涡,而将其毕生精力投入对中国文化古籍的收集与整理,从而促成汉武帝“广开献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山”[3]的壮举。
二、刘德对古籍的整理和贡献
史载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4]他感于汉景帝时发生的七国之乱、储位之争,认为儒道衰微、道德沦丧,于是在封地河间(今河北献县东南)搜集佚书,修兴礼乐,以期通过汇集并研究儒家典籍来振兴儒学。
如前所述,刘德每得一本好书,就令人抄写一份送给原来的藏书主人,而将真本留下,并赐给献书者金帛。于是四面八方学问之士纷纷前来献书。所献之书,有《诗》《左传》《周官》《礼记》等多达几十种。刘德在河间封国内修建规模宏大的日华宫,内设二十余处馆舍,专以招待四方饱学之士。齐、鲁、燕、赵、代、魏等地的儒者数百人聚集于此,夜以继日地梳理、校勘搜集来的儒家典籍。于是,刘德收集和整理的书籍经典与朝廷所收藏数量不相上下,且不乏精品、孤本。
刘德整理古籍的态度极为严谨,对所得残缺不全、字异文非和不同版本者,必组织群儒研讨辨析,勘误订正,精心校理成册。
在刘德所聚集的诸儒中,不乏对儒家经典研究颇深的大学者,例如毛苌和贯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现今留传后世的影响很大的《毛诗》和《左传》,就是因为他们而广为传布的。当然,这首先应是刘德之功绩。
所谓“毛诗”,乃是对中国第一部诗总集《诗经》的讲解与传授。《诗经》从大约公元前6世纪编定成书到如今,一直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是中国诗歌的光辉起点。至西汉时,研究讲习《诗》者,有齐人辕固、鲁人申培、燕人韩婴、鲁人毛亨。毛亨著《毛诗故训传》,据说传授给毛苌。毛苌被刘德招为博士后,《毛诗故训传》遂为刘德所得。三国至宋,齐、鲁、韩三诗相继失传,唯当年刘德建君子馆作为毛苌传经之所,以至魏晋以后天下通行《毛诗》,滋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学士。由此看来,《诗经》得以流传至今,刘德功莫大焉。
《左传》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著,是我国古代一部史学和文学著作。汉初政治家贾谊少年时就跟着荀况的弟子、秦朝的博士张苍学习《春秋左氏传》,后来还作过《左传》的注释,但失传了。贾谊将《左传》授予赵国人贯长卿,人称之为贯公。贯公被刘德招为博士,随后将《左传》系统加工整理、校核解释,才成为今古名篇。
据史书记载,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极大影响,可以说是中国第一本全面阐述儒家音乐理论的著作——《礼记》中的《乐记》,就是在刘德的主持下完成并提供给社会的。
关于《乐记》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到现在为止没有定论。《乐记》的作者,历来有三种说法:一是《乐记》为战国时期孔子的再传弟子公孙尼子所作;二是汉武帝时的河间献王刘德与毛生等所著;三是汉儒采用先秦诸家有关音乐的言论编纂而成。虽然关于《乐记》的作者及成书年代迄今尚未定论,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没有否认:根据现在的资料,只能确认《乐记》是在汉武帝时代才被人们所知晓并流传的。
《汉书》载:“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5]《汉书》这段记载即是说:古乐早已有了,但后来散失,及秦而骤灭,汉初朝廷“广开献书之路”,像河间献王这样的人,以其地方的力量,搜集古书古乐。他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整理出一部《乐记》来。
《汉书·艺文志》认为刘德与毛生等是《乐记》的作者。沈约《宋书·乐志》本此说:“武帝时,河间献王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著《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殊。”《隋书·音乐志》载沈约的奏答、《旧唐书·音乐志》也有类似看法。
其实,说《乐记》被发现或者产生于西汉,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汉武帝为统治的需要,于建元五年(前136年)确立“尊儒重书”国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京师立太学,设《易》《书》《诗》《礼》《春秋》五经博士,讲授儒家经典。儒家本该有“六经”,因为《乐经》佚失了,所以只有“五经”。
但是,“五经”博士的设立,必然使某些儒士们在为《乐经》佚失而遗憾的同时,产生寻找《乐经》甚至再造《乐经》的愿望。那么,“河间献王与毛生等”依据《易》、公孙尼子、《荀子》等论及音乐的“先秦旧书”,或者再加上他们的组合、编撰,推出了《乐记》,可以说乃是当时的时代需要。即是说:《乐记》成书于西汉,但其思想资料来源于先秦诸子言乐事者。
三、刘德向朝廷献书功莫大焉
“刘德献书”发生在中国大一统的封建专制政权建立后,刘德本人“献书”的初衷、功绩和遭遇却颇有戏剧性。
经过艰苦的搜集、整理、校勘,刘德整理出大批的正本书籍。因为朝廷确立了“尊儒重书”国策,这对于一心想要振复儒学的刘德有极大鼓舞,所以就满怀信心地带上河间国内的儒学研究成果,奔赴长安,进献朝廷。这对于当时书典十分匮乏的汉朝廷真是雪中送炭。因为当时各诸侯王和重臣们也有献书献策者,但多是一些杂家所论,没什么参考和收藏价值,唯刘德所献之书,才称得上真正的儒家经典,又多是“精品”。所以,史载刘德多次车载《诗》《书》等古籍应诏入朝,汉武帝刘彻看到刘德带来这么多书籍献于朝廷,十分高兴,每次都要举行隆重的接书仪式,并在“三雍宫”召见。
据裴骃《史记集解》引《汉名臣奏》:“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雄俊众儒皆归之。孝武帝时,献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6]刘德在京师长安期间,还和一些儒臣进行过儒学讨论。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对》就记载有与刘德的对话,并涉及《孝经》,而《孝经》也是刘德所收集上来的佚书之一。宋末元初著名学者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志》转引宋代陈振孙的话说:“世传秦火之后,河间人颜芝得《孝经》藏之,以献河间王。”
据《隋书·经籍志一》记载,河间献王刘德向朝廷所献之书有:《士礼经》,合56篇,并记威仪之事。又得《司马穰苴兵法》155篇,及《明堂阴阳》之记,并无敢于传论之学者。《周官》盖周公所制官政之法,李氏得《周官》进献于河间献王,独阙《冬官》一篇。刘德购以千金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周官》6篇奏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131篇献之,时亦无传之者。而又得《明堂阴阳记》33篇、《孔子三朝记》7篇、《王史氏记》21篇、《乐记》23篇,凡五种,合214篇。
“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之后的这214篇,后来经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85篇,谓之《大戴礼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46篇,谓之《小戴礼记》。这就是流传至今,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很大的《礼记》
在刘德献书之时,汉朝廷所立的五经博士均讲授“今文经学”。今文经学是按照当时实用政治的需要解说儒家经典,学术上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与今文经学相对的是古文经学,古文经籍是用先秦古文字书写而成的典籍。古文经典书籍的来源主要有二:一是汉景十三王之一的鲁国恭(共)王刘馀“孔壁藏书”,另一便是刘德所搜集之书。汉代学者训诂解释这些古文经籍,从而形成“古文经学”,此即《隋书·经籍志》所载:“汉鲁恭王、河间献王所得古文,(学者)参而考之,以成其学,谓之‘古学”。宋元间学者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说:“河间献王得《古礼》五十六篇,乃孔壁所藏之书。”
刘德对古籍的整理与献书朝廷之举动,于中国文化的传承而言,确实是功莫大焉!
四、封建专制对刘德献书的扼杀
刘德搜集整理儒学典籍的功绩和他本人在汉武帝京师问策中表现出来的儒学造诣,按理说一定会受到朝臣们的尊敬,也理应得到号称“独尊儒术”的汉武帝的赞赏——在两汉四百余年的时光,有几位刘氏诸侯王能够“修学好古”如河间献王刘德那样呢?然而,令刘德意想不到的是,汉武帝刘彻对河间献王刘德先是有好感,每次都隆重地接书接待、召见,尔后见刘德因为德行与学问兼盛且声著朝野,就产生了猜忌,并向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据裴骃《史记集解》引《汉名臣奏》记载:汉武帝“问以五策,献王辄对无穷”后,“孝武帝艴然难之,谓献王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献)王知其意,归即纵酒听乐,因以终。”[7]汉武帝的意思是:殷商汤王、周文王姬昌,都是由地方方圆七十里与百里的小国之王而夺取天下的古代贤王。汉武帝刘彻这样告诫刘德,其用意当然十分明显:你刘德要谨守诸侯藩王的身份,不得觊觎汉朝神器!
汉武帝之言对渴望汉朝儒学昌盛而衷心献书的河间献王刘德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精神上受到致命打击。心灰意冷的刘德回到河间封国后,只好纵酒听乐;在作秀于朝廷的同时,也麻痹了自己的精神、损害了自身的健康。四个月后,河间献王刘德就命归黄泉,享年不足五十。
刘德进京进献典籍与雅乐为何反遭遇汉武帝冷落?这其实就是因为封建专制最关心的是“家天下”的政权稳固,它的一切政策,首先都是为政权稳固这个目的服务的。
汉宣帝刘询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8]所谓“霸王道杂之”,实际上就是儒法并用。“吴楚七国之乱”后,朝廷加强了中央集权,规定诸侯国只收租税、不管政事,即分土而不治民。所以,汉武帝的“好儒”,其实只是用儒学教民,因为儒学的核心是“仁”和“礼”,就是要老百姓规矩作人,不要犯上作乱,这当然是有利于封建统治的。
汉武帝的治国之术其实是三代王道与春秋霸道并用、儒家与法家兼施。刘德献书,最初让汉武帝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分器重,多次亲自把盏钦命赐酒,并赐金帛奖赏,一时之间,刘德的贤名传遍天下。
汉武帝刘彻有13个兄弟分封为王,汉武帝都须提防。刘德贤名遍天下后,在汉武帝看来,相比起来,刘德的“有雅材”、“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就成为对皇位最具有威胁力而需要提防的了。
刘德的亲哥哥是自杀了的废太子刘荣、母亲是被打入冷宫的栗姬。刘彻得立太子、母亲王美人被立为皇后,正是刘荣、栗姬的失败后才获得的。这使汉武帝刘彻对当时的“十三王”中的“夫唯大雅,卓尔不群”[9],为汉朝宗室之英杰、诸侯藩王之楷模的刘德不能不有所戒备。所谓“夫唯大雅,卓尔不群”,这是《汉书》作者班固特别说的两句话。其潜台词即:只有真正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才能自立自强,不跟着社会风气走,从而建立一个独立的人格。因此,当汉武帝发现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刘德有德有才、不同流俗、志向高远时,就有意疏远、压抑,意在警告他,切莫为非作歹。
在刘德去世一千多年后,北宋的政治家王安石在诗中咏道:
北行出河间,千岁想贤王。
胡麻生蓬中,诘曲终自伤。
好德尚如此,恃材宜见戕。
乃知阴自修,彼不为倾商。
区区三世家,庙册富文章。
教子以空言,得祚果不良。[10]
刘德对古籍搜集、整理的积极性遭到摧残;所献书籍也被朝廷藏之秘府、暗处仓库而未能发挥作用。例如,刘德把从民间征得的《周官》进献朝廷后,连一些身份很高的儒者都没见到就被藏入秘府,从此无人知晓。直到汉成帝时,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府所藏的文献,才重又发现此书,并加以著录。刘歆十分推崇此书,特向王莽奏请获准,使之列入学官,并更名为《周礼》。东汉末,经学大师郑玄为《周礼》作了出色的注。由于郑玄的崇高学术声望,《周礼》一跃而居《三礼》之首,成为儒家的煌煌大典之一。
“刘德献书”及其不幸遭遇,乃是封建专制的制度使然。这不仅是刘德个人的悲哀,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悲哀。
注释:
[1]《隋书·经籍志》。
[2][4]《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刘德》。
[3](汉)刘歆:《七略》。
[5]《汉书·艺文志》。
[6][7]《史记·五宗世家》。
[8]《汉书·元帝纪》。
[9]《汉书·景十三王传赞》。
[10](宋)王安石:《北行过河间》。
作者:成都大学政治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