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副领事》中精神家园的寻觅与幻灭

2014-06-06 09:55汪健
关键词:殖民主义精神家园

汪健

摘 要:《副领事》是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部重要作品。虽然作者本人对该部作品钟爱有加,然而批评界一直对其重视不够,而且评论观点不一,莫衷一是。本文结合杜拉斯独特的个人经历,通过对小说中三位主要人物精神家园幻灭的分析,以论证作者试图描绘殖民地各阶层人们精神家园的幻灭,进而展示整个殖民地的精神荒芜,从而深刻地揭露殖民主义的虚伪与罪恶。

关键词:《副领事》;精神家园;幻灭;殖民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4-0172-03

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1914 -1996)被公认为20世纪法国“最具轰动效应的小说家和剧作家”[1]。《副领事》是杜拉斯的一部重要作品,发表于1965年。杜拉斯本人对这部作品钟爱有加,她曾经在其书中这样写道:“我对自己说,也许,我还可以写作。此前,我曾写过一些书,但都被我抛弃了。我甚至忘了书名。《副领事》则不一样,我从未放弃过,至今,我还常常想到它。”[2]可见这部小说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然而,学术界对《副领事》重视一直不够,国内学者对其研究更是寥寥无几。在中国期刊网上输入“副领事”关键词,能够查阅到的相关论文不到10篇,而且评论观点不一,莫衷一是。本文将结合杜拉斯独特的个人经历,通过对小说中三位主要人物精神家园幻灭的分析,以论证:作者试图描绘殖民地各阶层人们精神家园的幻灭,进而展示整个殖民地的精神荒芜,从而深刻地揭露殖民主义的虚伪与罪恶。

为了深入地分析《副领事》,首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杜拉斯不平凡的人生经历。玛格丽特·杜拉斯于1914年4月4日出生在印度支那嘉定市(现在位于越南南部)。父母为法国小学教师,受殖民主义思潮的影响,奔赴法属殖民地印度支那,幻想发财致富。然而殖民地的现实是残酷的,即便是法国人也很难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杜拉斯4岁时父亲去世,全家生活负担全部压在母亲一个人肩上。由于母亲不会行贿殖民地高层,使得家境更加贫寒。虽为法国人,但过着与印度支那本地人们一样的悲惨生活。杜拉斯在法属殖民地一直生活到18岁,18年的悲惨经历,使她十分了解殖民地的悲惨与罪恶,同时也使她与法国本土文化脱离,造成其内心世界的无根、漂泊状态。这也使得她对没有精神家园的殖民地生活理解更为深刻。杜拉斯曾经这样回忆她在殖民地的生活:“它(在殖民地的生活)太痛苦了。我完全处于黑暗之中。我的一生中飘泊不定,对自己说:‘我没有故乡。”[3]杜拉斯一辈子都对这段痛苦的生活难以忘却,她的诸多作品都与此相关,《副领事》就是其中典型的一部。小说主要介绍了三位人物,即副领事——让-马克·德·H、大使夫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秃头疯姑——“她”。他们之间似乎彼此独立,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小说中充满着“混乱”与“谜团”,使读者难以把握其主题思想。不过,细细评读,我们会发现一个贯穿小说的纽带:精神家园的寻觅与幻灭。

一、让-马克·德·H

让-马克·德·H,拉合尔副领事,法国巴黎人,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他被送进寄宿学校读书。毕业后志愿进入法国政府部门工作,之后被派往印度拉合尔担任副领事。副领事在拉合尔无法适应殖民地的生活,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交流,他精神忧郁,才35岁头发已经花白。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失去理智,在阳台上大吼大叫,举枪向花园里乱射,打死了几个殖民地的麻风病人。这件事震惊了加尔各答的大使馆的官员们,他们寄望在副领事的档案中找出他发疯的原因,然而却一无所获,甚至在档案中还有“自蒙福尔中学后,成绩优异”[4]之类正面评价。加尔各答的大使也不得不承认“总之,一切都很正常”[4]。这就令读者大为困惑,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副领事发疯呢?杜拉斯巧妙地通过副领事姨母写给加尔各答大使的书信向读者揭示了冰山一角:“我的外甥在拉合尔失去理智的行为,难道不证明着他的某种隐秘的精神状态?某种不被我们把握却并不因此就完全失当的东西?在接受惩罚之前,这一行为难道不该或许从原则上得到悉心关注?为何要追溯到他的童年来解释他在拉合尔的行为呢?难道不该在拉合尔也寻找一下原因所在吗?”[4]这封书信讽刺殖民者高层不该妄图从副领事不幸的童年寻找所谓的原因,而应该从殖民地的本身挖掘真正的缘由。“某种隐秘的精神状态”暗指殖民地精神家园的荒芜才是副领事开枪杀人的根本原因。

由于拉合尔的事,副领事被安排在加尔各答,等待大使重新分配工作。在这里他曾经奢望拯救自己荒芜的精神家园。他每天早上穿戴整齐,经过大使馆花园,只为远远地看看大使夫人,用手摸摸大使夫人停放在网球场边的自行车,他恋上了大使夫人。他渴望通过追求大使夫人的爱寻觅到精神家园的栖息地,使他在殖民地“产生活下去的愿望”[4]。他想尽办法通过俱乐部经理(一个整日醉醺醺的酒鬼)打听大使夫人的情况。在大使的招待会上,他时刻等待着机会与大使夫人跳舞,并借跳舞之机向大使夫人暗示他的爱恋:“您认为,我们两个是否可以为我做些什么?”[4]然而大使夫人无情地拒绝了他。招待会结束后,副领事哀求大使夫人,让他和她的其他情人一样继续留下来:“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让我和你们在一起一次。”[4]却被人揪住衣服拽了出去。当卫兵关上大门,副领事的哀嚎声响彻在大使馆的院落时,标志着副领事在殖民地精神家园的彻底幻灭。杜拉斯借助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了没有精神家园的可怖:“有点儿像死人似的,这个拉合尔副领事……你没有觉得他有点儿像死人?”[4]副领事精神家园不复存在,已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大使夫人的痴迷,将自己的精神家园寄托于大使夫人,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注定会失败,因为大使夫人自身也无精神的栖息地。

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加尔各答大使夫人,威尼斯人。7岁开始学习钢琴,极具音乐天赋,17岁时便成为威尼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她是“西方音乐的一颗希望之星”、“威尼斯的宠儿”[4]、“加尔各答最好的女人”[4]。对她的正面评价远非这些,还有“无可挑剔,并且心地善良,当然你还能找到其他词来说她……还乐施好善”[4]。按常理来说,这么优秀的人物,又处于殖民地的上层,本应过着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玛丽在来到加尔各答的头一个年头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之中”[4],甚至试图自杀。之后被送到尼泊尔的山区修养了一段时间,回来时“瘦得惊人”[4]。这些谜团时刻困扰着读者,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引领他们不断思考,追寻与探究其背后的原因。玛丽比大使小很多,17年前在印度支那的一个小哨站被大使抢来,她与大使之间毫无爱情可言,只有形式上的婚姻关系。来到加尔各答,她精神忧郁,面容枯槁,只得借助钢琴来排解内心的苦闷。她几乎每天都会弹奏钢琴,尤其喜爱弹奏她毕业时所选的舒伯特的作品,追忆少年时代的青春梦想,寻找片刻的精神慰藉。正如范荣教授所述:“音乐对于她不是消遣,而是一种与过去时光的联系纽带。她能在琴声中重温少女的梦,重新品味威尼斯,回归威尼斯。”[5]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殖民地混乱糜烂的生活早已无情地击碎了她的音乐梦想。endprint

虽然她整日身着华贵礼服,出入于殖民地上层的灯红酒绿之中,但是那只是她的躯体存在罢了,她的精神世界早已荒芜。为了消解精神世界的巨大痛苦,她不断游走于几个情人之间,过着放荡奢糜的生活。然而她眼角不断流落的泪水告诉读者,这种尝试是徒劳的。精神家园的幻灭使得大使夫人与死尸没有区别,“双眼成为两个空洞,人也成为威尼斯的尸体,她从威尼斯来,又回到威尼斯去,历经人世的苦难[4]。“她那平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惯常的分量。人变得平坦,轻薄,直挺挺的,似一具尸体”[4]。殖民地就是这样残酷,表面的虚华无法掩盖内在的精神空虚,无人能够逃脱这种悲惨命运,即便是上层统治者大使夫人也不能幸免于精神家园的幻灭。

三、秃头疯姑

秃头疯姑在小说中没有名字,只是被叙述的对象——“她”,是殖民地最低层被殖民群体的代表。杜拉斯曾这样评价:“没有她(秃头疯姑),《副领事》就不会存在。”[6]由此可见秃头疯姑在此部小说中的重要性。秃头疯姑的家乡在“马德望”,家中兄弟姐妹很多,全家生活在殖民地的最底层,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由于她十几岁就怀了孕,被母亲赶出去。从此,她便挺着日趋鼓起的肚皮,开始了长达10年的流浪生活,历经无数饥饿和困苦。起初,她徘徊在洞里萨平原,心中坚持着“我还太小,我还是要回来的”[4]。然而,母亲的话依然在她的耳边响起:“如果你回来,我就在你的米饭里放上毒药,毒死你。”她怯步了,她只得流着泪继续流浪。是什么击碎了人世间最无私、最纯真的爱——母爱呢?《副领事》给我们的答案是殖民主义,殖民地最底层的人民整日挣扎在死亡线上,家里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巴,也就意味着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存机会,所以母亲对她说:“我还要照顾那些剩下的孩子……给我滚得远远的!”[4]后来,她游荡到菩萨城一带,又经历了诸多苦难,虽然她咒骂自己的母亲“你这个无知的女人,肮脏的女人,一切的祸根”[4]19,然而在梦幻中她却看见母亲“从市场的另一头,正朝她微笑着”[4]21,甚至梦见母亲伸手将一张饼递给她。“梦对于我们来说就几乎要比醒与现实更加真实”[7],梦反映着人最真实的心理。这些梦幻反映出秃头疯姑渴望得到母亲的关心与照顾的真实心里,母亲不仅是儿时给予食物的人,更是一种精神家园的寄托。然而想到母亲那令她惧怕的眼神,她退缩了,“停在看牛人的茅棚下”[4]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流着泪沿着湄公河在殖民地继续漂泊。长期的饥饿、困苦,特别是精神家园的幻灭,使她的脑子越来越乱,直到有一天,她再也不想什么,再也不找寻什么,“她似乎找到了自我迷失的途径,她忘记了、不再记得自己是谁家的女儿,对家不再有思念之情”[4],她疯了。在加尔各答,她每天在灌木丛中与麻风病人睡在一起,醒来和疯子们一起守候在小栅栏门前,等待殖民者们的剩菜剩饭。她瘦得皮包骨头,抓挠着秃头,“头脑空空如也,心如死灰槁木”[4]。吃起食物如狼似虎,一边怪异地笑着,一边躲闪着其他疯子的拳头与巴掌,“她只在观察她的人眼中才存在。而她自己,她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4]。她的存在已经与动物没有区别,只是一个没有精神世界的骨架。她在殖民地飘泊10年,然而10年的艰辛跋涉,却无法觅得一处精神的栖息地,这就是殖民地底层人们遭遇的真实写照。在黑暗的殖民地,秃头疯姑的癫疯是不可避免的。

需要指出的是,杜拉斯并没有孤立地刻画三位主要人物的遭遇,而是从精神家园幻灭的角度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共同呈现出殖民地上层、中层、底层不同群体的悲剧。此外,作者还将三位主要人物置于殖民地的大环境中,采用大量的背景描写,以殖民地环境的恐怖衬托人物精神的贫瘠,进一步烘托三个主要人物精神家园的荒芜,有力地揭示了整个殖民地的惨状。在杜拉斯的笔下,殖民地景象恐怖、悲凉,到处是麻风病人、疯子和饥民,“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数以千计”[4]8。“恒河边上,麻风病人和野狗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宽大的围墙,城市的第一层围墙。饥民在更远的地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城北,形成最后一层围墙”[4]。秃头疯姑每天与他们睡在一起,副领事经常从他们身旁经过,大使夫人时常给他们施舍饭菜,无论在哪儿,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存在有力地戳穿了殖民主义虚伪面纱,反映了殖民地的悲惨境况。

在《副领事》中,杜拉斯正是以惊悚的殖民地环境为描写背景,以三位殖民地身处不同阶层人物的精神家园的幻灭为中心,向读者描绘出一个真实的图景:殖民地并非世外桃源,它不仅剥夺了底层人民的物质财富,更吞噬了各阶层人们的精神食粮,它是苦难与罪恶的根源。

参考文献:

〔1〕李赋宁,等.欧洲文学史(第三卷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玛格丽特·杜拉斯,格扎维埃尔·戈蒂埃.话多的女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

〔4〕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5〕范荣.《副领事》中的音乐表现形式及其象征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2008,(2).

〔6〕冯琳瑛.论杜拉斯创作的“疯女人”主题及其对女性写作的意义[C].重庆:西南师范大学,2005.

〔7〕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王文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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