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王琨琳
出云南建水县城,沿高等级公路西行13公里,转下乡村公路,过一拱桥,踩着已被时间摩挲得光润如玉,却也留下踏痕累累的青灰色古石板路,穿行于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爬上团山进入团山村。坡顶,一爿土屋残垣。明清建筑常用到的青砖秃露在灰白基石上;基石上,石灰剥落,像贴上了一块块难看的癞皮藓。时光揉捏出的土块,摇摇欲坠却又不屈不挠地屹立在残垣之上。土块顶部,一溜残缺如锯的瓦脊,覆满青苔。残垣对面,错落的山乡民宅排成一条幽深小巷,青石板路铺展其间。残垣墙根处,一老妇、一幼童和一中年村妇正靠墙蹲坐。老太太木然地望着辽远的村头,似乎正穿透眼前所见,默默整理太多太多,乱云一般没有头绪的往事;旁边的中年村妇手上,上下翻飞着只有古代的“三寸金莲”才能穿上的小脚绣花鞋。中年村妇以行云流水般的针法在青黑土布鞋面上绣满大红大绿的古老民俗纹饰。这些只能被当工艺品收藏的民间手艺是农妇贴补家用的希望;现今,历史文化必须借助金钱的力量才能存续,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的悲哀。
我们这几个贸然闯入的访客,引起了妇女身旁的孩童的好奇,他澄澈清明的眼神停留到我们身上,仿佛蝴蝶驻足鲜花。一簇叶子花从残垣旁边斜斜地插出,这是南方特有的花卉,好活,茂盛,经年累月盘扎蓬硕,花开火红,重重叠叠,不是庭院牡丹的大富大贵,却是燃烧于民间乡土的热辣生机……浮云幻化、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三代人,与身后的残垣一道,交汇出古老团山村流逝而过的时光。此时,古老的团山村村头像一个迷人故事的题跋,正在向我预示着什么。
残垣的右侧矗立着一座两层阁楼式建筑,那是团山村的东门。青砖粉墙,飞檐翘角,灰黑的板瓦给高高的屋脊镶嵌出古朴的镂空纹饰,这里,像极了一座年代久远的古老庙宇。楼宇正面的门脸两边,青砖砌成的大而圆的窗子被开在左右对称的粉墙上,辙痕依稀的石板路从正门门口穿过,两个圆窗恰似一双黑黝黝、洞晓世事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时光在这条路上流淌。这样的大门,在村南和村北各有一座,北口的大门之后是锁翠楼,恰似把深山翠林锁在了楼宇内。以三座大门之镇护,整个团山村落俨然是一个布局严整的营盘,如此格局、如此规模的城池在普通乡间村落中着实罕见。
穿过东门,进入将军宅第旁的小门,再一路往北,走不了多远就可在石板小巷内见到一座高耸的宅门。整座大宅是青砖粉墙、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明清式大宅门。现今,仅1000多村民,200余户人家的团山村竟有一大半人家是这样的大宅门。多数大宅门的门墙仅仅用石灰粉刷和青砖勾缝略作修补,似乎自最初的粉墨光鲜之后就再没被打理过。大门垢黑陆离,墙面斑驳覆苔,门首以青蓝为基调巧绘的五彩纹饰依稀可辨。个别大宅门前高挂着一对红红的大灯笼,让人想起农家热闹的大年三十夜,想起鼎盛时期红彤彤的光影里高朋出入的影影幢幢和打躬作揖。老旧的大宅门前堆着一垛垛偏远山乡特有的柴禾,散落着各种农家杂物,个别人家门前停放着大排气量的摩托车,这些物件与古朴厚重的宅门院墙交错层叠,杂乱地共处同一时空,就像是一只错了摆的古老摆钟,忽前忽后,大幅度地跳动着时光。
村子最北头的大宅门显得最为完好,也是保管得最齐整的一座无人居住大院。这是当年最显赫、宅院规模最大的一户人家,门首匾额上书写着“张家花园”。也许“富不外露”是旧时中国富豪的共识,身处这片祖国西南端的遥远一隅,我忽然记起黄山脚下,安徽潜口古民居村落里的典型徽派民宅。高高的院墙之外,土围满目,不彰不显,可一旦迈进几乎不设窗子的高墙大院内,别有洞天,富贵突显。只是与徽派精雕细刻的工巧和规整不同,这里多了些清新逸秀,充满着山野乡间趣味儿的彝地特色。
敞阔的四合天井的空地当中,青石围池,碧水微澜,建水特有的酸石榴累累压翠,招招迎客;天井周边,两层的厅堂宅屋四围连通,勾通上下,正是“跑马转角楼”的大气布局。雕花门栏、镂空窗棂巧饰各处,堂皇而不繁杂,华丽而不俗气,团山古民居群过去的辉煌一览无余,“张家花园”也由此成了团山村古民居群的代表建筑。
团山村自古以来都是张姓家族聚居之地,至今,除少数当年被张家请来帮工落户的外姓人外,其余八成以上的人家仍然姓张。明朝时期,公元1376年,原籍江西饶州府的张福进入云南经商,其儿子张山定居在建水团山村创业,张氏家族在这个偏僻的彝族村寨逐渐繁衍生息,并发达起来。清末,张氏族人前往临近建水的个旧开挖锡矿,用马帮、牛帮运到香港等地销售,同时经营食盐百货,逐步发展起来,鼎盛时期拥有72家商号,生意通达云南各地以及上海、香港。成为富豪的张氏族人们为了家人的安居,为了囤积、保护日益增多的财产,为了衣锦还乡,先后回到团山村大兴土木,铺设出密布如网的青石板路,建起一座座豪宅、祠堂、庙宇,造就出团山村古代城池般的格局。如今,从“张家花园”一处危峙山岩边缘的角楼射击孔望出去,可以尽览进宅的所有山路,与潜口民宅的富贵深藏异曲同工,而当年家藏万贯的富豪憋在这穷山僻壤的心情也由此可见一斑。
出“张家花园”,我们钻入几家同样幽深的大宅院。新中国建立初期,这些大户人家的宅院分给了穷人们居住,因是几家合住一户,于是顾不得往日里的统一规划布局,各自垒墙隔屋,各分东西,环绕天井的四合楼廊已不能“跑马转角楼”,厅堂层楼自立门户各开上下,但整个大杂院内,“四合五天井”“三坊一照壁”的建筑特色随处可见,古老精致的木雕、精心彩绘的梁柱斗拱,透过厚厚的蛛丝尘封,依然历历可辨。几户人家堂屋的木门上,那些绘制于清朝时期,手持关老爷的大关刀的五彩门神,依然忠心耿耿地为主人家履行着护佑平安、招财进宝的职责。
这些门神无疑是岁月的留痕,这种岁月的留痕能在收藏家层层锦覆的宝盒中看见已属难得,更何况它们现在依然在鲜活的生活中。尽管它们早已因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而剥蚀蒙垢,但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在人们对古宅一代代的传承中,在炊烟一直未断的民宅中,依然得以保存,实在是活民居中不可多见的珍贵。面对这样的时光,由不得你不神思恍惚于世事的沉沉浮浮。是今,是昔,有时候可以精准到一分一秒,有时候真的就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你分不出哪儿是昔,哪儿是今,而这样的模糊常常就在最厚重的人文时光里。也许,这就是人文时光格外令人珍惜的缘由。也因此,2006年,团山村古民居名副其实地被列为“世界纪念性建筑遗产”。
村北头,“锁翠楼”隔着一条滚满绿草的山沟与苍翠的山峦两两相望。蜿蜒下行的山路在这里变身成石板台阶穿楼而进。楼门两侧,上下两层,四面光溜溜的白墙上,各自瞪着一只细小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往过客,这些小眼睛是当年护村的射击孔。自然,射击孔后是那些已经烟消云散的上膛长枪和曾经严阵以待的守卫战士。二层正中的阁楼上开满雕花木窗,高翘飞檐之下,四野绿风穿格扑面。门头石匾凿刻着大大的三个大字——锁翠楼。
我曾经走进过许多古老朴拙的山乡村落,似乎总是那些最朴拙、最久远的村落对建筑的命名和承继最意味深长、最有文化内涵。这完全不像当今时兴的,刻意夹杂了古怪洋字的居住小区的命名,装洋、唬人,除了对卖点炒作,实在没多少中华文化的含量可以言表。
站在团山村锁翠楼黑糊糊的城墙上,从墙孔处,洞开一眼,往远看,城门外亮汪汪、凉悠悠,环拥村落的山林翠意横生,令人心锁顿开,山野绿意撞了个满怀,不知道当年是谁出此妙题,锁村外满山之翠,锁村内家中之翠。团山村的人文古韵,点睛一般在心下活泛起来……
天气闷热,村子场院的中央,有一棵大青树繁茂如盖,浓荫带出的荫凉格外宜人。坐在树下凉飕飕的青石板上,躁动的心顿时沉静,不觉间与身旁纳凉的老者和场院中嬉笑追逐的村童一起坠入团山村古往今来的岁月中。
场院一端,一排式样古老的平房,原汁原味地保持着典型的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乡村供销社风貌,如果不看货柜里新添的时新百货,几乎是当年面貌的翻版。屋顶檐头下,油漆大书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的标语,在古气横秋、色彩错杂的赭石色木墙上不减当初“红海洋”遍染河山的容颜,没想到,时光在团山村流淌得如此散淡,如此随意,如此漫不经心。南门外,蒿草比人还高的大成庙内,可以看到又高又宽的内墙上,有涂绘于20世纪60年代的豪迈巨幅宣传壁画,褪色的红色大字似乎犹在召唤“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昭示铁肩担山、开山劈岭的“大寨精神”以及“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和“好人好事”。
粉皮剥落的宣传栏墙面下还露出了另一种风格更为拙朴的图画和繁体文字,那是新中国成立前,驻扎在团山村的解放军在这里留下的彩墨墙报,虽是只言片语,但其内容仍能轻易辨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剥落再剥落的粉皮墙面下,竟然又显现出更早时候,国民党部队在此扎营时写下的壁报,模糊的文字依稀传递出当年军营生活的气息。
陡然想起施耐庵笔下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落难草料场,一场大火后无家可归,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栖身于山神庙中,与菩萨为伴。自古以来,中国农村的庙宇似乎都是漂泊者与公众临时集聚屯留的首选之地,无论是驻扎军队、兴办学校,还是村民们自发发起的大炼钢铁、开山修路等集体行动,多是在庙宇之中发端。于是,庙宇成了历史的大客栈,也成了其时农村潮流文化的彰显之地。
大成庙里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这里不仅摆着道家敬奉的神仙,也摆着佛家尊崇的佛祖。道家讲求的是现世的修行,佛家讲求的是来世的寄托,两种似乎迥然不同的意识形态在这深山古庙里竟然随意地交汇在一起。问及于此,村民们回应:“哦,是这样,还有一处庙宇太破,为了维修,就把那里的神像搬来摆在一起了。”那话语,那神情,那么散淡,那么随意,那么漫不经心,也许,对于他们而言,信善便是真;也许,这也正是团山村民的意识、心态的真切表露。
如果说“张家花园”“皇恩府”“司马第”“秀才府”等15座现今仍然完好保存着的民宅,“东门”“锁翠楼”等古建筑,以及整个团山村民居群形成了一串展现团山村民居生活,兼具着古色古香与时新鲜活特色的珍珠,那么,古旧的大成庙宣传墙上,岁月叠加起来形成的寥落痕迹正是这串珍珠中,最有文化含量的一粒。
如今,为了保护,为了珍藏,为了旅游,团山村古民居群被大规模修整,越来越多的原住民搬出了古屋。所幸,我的照片和文字记述下迷离穿梭、重叠交融的那一段时光。团山村不像眼目下大城市里多如牛毛的店铺门面,三天一转手,两天一装潢,而且每一次的装修都恨不得彻底抹去本来面目,随时以标榜现代的新貌示人。团山村更像中国古老
而典型的“四世同堂”民居建筑,每一辈人都在大家庭渊源久远的厅堂上留下自己鲜活的印迹,在与先辈、与同辈、与后辈的交叉错落中,传承发展,一脉活现。走进团山村,你会忘却了时光,忘却了自己,甚至不能准确标定时空中的坐标;或古或今,或递进,或跳跃,任随心情指引你的眼睛,指引你的感觉,指引你的思绪去翻阅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