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邀请

2014-06-01 09:43
东方剑 2014年3期
关键词:少华凶手小姐

◆ 昆 金

致命邀请

◆ 昆 金

这封信被人放在周凤岐办公桌上,差点就被一大摞文件淹没。

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地址,只言周凤岐先生亲启,并无寄信人信息。周凤岐反复端详,只觉得小楷娟秀灵动,却也陌生,终究猜不出这是哪位好友的来信。

剪开信封,抽出便笺,抖开后几行小楷赫然在眼前。

“久闻周先生乃法租界大名鼎鼎之华探,不胜仰慕。今有一桩旧案,非先生之缜密雷霆手段,万难求得申冤昭雪。故小女斗胆约请周先生于明天下午两时,借宝胜游船顶层头等舱4号房间一叙。周先生嫉恶如仇,侠义心肠,想必不会推辞。叩首,为盼。另附车费若干及登船票券一张。莫桑。民国二十六年仲夏。”

这种别致的邀请方式,闻所未闻,但却一下令周凤岐怦然心动。

从书信内容及字迹可知,写信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写有一手漂亮小楷的女子。

一个身怀冤情的知识女性,以这样独特的方式,主动求助于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子,而且是约在那么一个特别的场所,并附足车费及登船票券。所有这些足以让周凤岐的好奇心泛滥。更令他对该名女子有了无限幻想,并且对本次赴约充满期待。

转眼到了约定时间。周凤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谦谦绅士,同时也不忘把手枪带在身上。驱车赶到外滩后他下车步行,直接来到外滩游船码头。远远望去,宝胜游船安静停靠在岸边。此时看来,隐隐透着一股因未知而产生的诡异。

凭借那张登船票券,周凤岐很快来到了游船顶层的4号房间门口。

站在4号房间门口,周凤岐突然有了几许忐忑。

即将展现在他跟前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是不是很漂亮?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案,才会令她有此一举?

周凤岐一边整理着衣帽,一边胡思乱想。片刻,他推门进入。

里面的空间很大。与其说是一个房间,还不如说是一个宽阔的、带有观景露台的大厅。这一点首先出乎周凤岐的预想。他原本以为,4号房间就是一个类似卧房那样的暧昧场所。想到这里,周凤岐暗暗自嘲。

而更加令他吃惊的是,就在灯光幽暗的大厅里,摆放着好些靠背很高的椅子。就在那些椅子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了里面。

椅子里那些陌生人,此时也正扭过头来,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目光注视着他。

周凤岐缓缓走近,跟这些人相互打量。

现场一共是两男两女,年纪也有些悬殊。从那些人的目光当中,周凤岐读到了一种跟自己很有些类似的疑惑心情。

“请问,哪位是莫桑小姐?”周凤岐首先开口。因为他发现在座的两名女子都很年轻,所以直接喊出莫桑小姐的称谓。

不料这四人听罢周凤岐的询问,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疑惑。

“这位年轻人,你莫不是也接到了邀请信?”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问。

“对呀。难道你们……”周凤岐注意到对方用了一个也字。

“哎呀,那你就是第五个了。”中年男子感叹。看到周凤岐有些迷糊,就又补充道,“我们都是被同一个人邀请到这里来的。”

周凤岐这才看清,就在他们跟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封信件。从纸张到上面那些娟秀小楷,如出一辙。他马上有些惊异起来。

“除了邀请信,还有车资、游船入场票券,对吧?”周凤岐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

“没错。大家都是这样。”中年男子微微皱眉。

周凤岐把邀请信放到桌上。大家见状,啧啧称奇。

这个时候,时间已过了两点。大家都开始躁动起来。

“搞什么名堂。再等五分钟没结果,我就走。”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叫道。

“哎呀,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头。会不会有危险呢?”另一名女子悄悄嘀咕。

周凤岐基本搞清了现场的情况。他想了想,道:“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加入进来。今天这件事,可真有些蹊跷。”

“肯定是恶作剧。”那个红衣女子说。

“可是,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恶作剧呢?而且还给足了车资。宝胜游船头等舱的价格也不便宜呀。”另一名孱弱的女子表示疑惑。

“你说得有理。没人愿意出那么多钱搞恶作剧。”中年男子说。

周凤岐朝那名孱弱女子点点头表示赞同,又环视着大家,道:“既然来了,我想大家就稍安勿躁,我们花些时间,把这件事弄个明白,总比稀里糊涂不了了之要好些。”

“那你说怎么办?”红衣女子的神色明显有了缓和,追问一句。

“不如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周凤岐建议。

“我叫周安,是个建筑师。”中年男子首先介绍。

“我是律师,叫周嫣红。”红衣女子介绍道。

“周蕙,是名教师。”那个孱弱的女子紧跟着说。

“我叫周根元,在八仙桥开了一家水果店。”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说。

“我叫周凤岐,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长。”周凤岐最后介绍自己。

听到周凤岐的介绍后,大家的脸色明显有些尴尬。

“巡捕房探长也被请来了。难道会有凶杀案发生吗?”周根元有些担忧。

“哪有这种说法。总不见得巡捕到了哪里,哪里就会有案子,真是……”周嫣红鄙视地盯了水果摊老板一眼。

“哎呀,越说越害怕了。”周蕙嘀咕。

“周探长,要不你受点累,把这件事好好理一理。”周安想了想,开了腔,“今天这个场面,有你周探长在,我们心里多少会安稳一些。”

周凤岐看了看表,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这个莫桑,把我们约出来坐在这里胡乱猜忌,自己却迟迟不到,真是过分。”

“是呀。我那水果摊今天只有我老婆一人看着,肯定忙死了。”周根元一脸着急。

“我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要办。”女律师说。

周凤岐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现象:“你们注意到了没?今天来的这些人,好像都姓周。”

“呀,还真是。”女律师暗叫。

“怎么这么巧!”女教师嘀咕了一句。其余人也暗暗叫奇。

周凤岐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又问:“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明知道这个邀请有些怪异,大家各自也都很忙,却为什么又要准时赴约呢?”

这个时候,建筑师第一个抢过话题:“本来我今天有一个重要会议。但莫桑在给我的邀请信中说,一家意大利建筑公司正在上海寻求本土建筑师加盟。我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就赶过来看看。”

“没准人家骗你呢。”水果店老板说。

“我就是不想错过机会,所以赶来看看。除了时间,我不会有别的损失。再说人家干嘛要来骗我呢?”

“那你呢?”周凤岐问周根元。

“给我的邀请信里说,他有我弟弟的最新消息。”

“你弟弟?”周凤岐追问。

“对。我有个从小失散的弟弟,这些年我们全家一直在找他。你想想,遇到这样的事,我会不来吗?”

“那么周老师你呢?”周凤岐又问周蕙。

“给我的邀请信中说,对方有一个治疗不孕的偏方,非常灵验。我结婚已有数年,一直怀不上孕。这些年受尽别人议论,还要被婆家瞧不起。所以自然不想轻易放过。”周蕙说着,就把邀请函拿了出来。周凤岐粗略一看,字迹语气,跟自己的邀请函如出一辙。

“这个人在信里告诉我,他知道我丈夫在外面养女人的详情。所以我怎么也得过来问个清楚。”还没等周凤岐询问,女律师脱口而出,一脸愤慨。

周凤岐也把自己的情况跟大家说了说,然后就陷入沉思。

“这个神秘的邀请人很了解我们。她知道我们最在意什么,最需要什么,最恨什么事,她了解我们的职业,家庭,甚至还有夫妻间的隐秘矛盾。她针对每个人的情况,给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把我们聚集在了一起。真可谓用心良苦。”周凤岐分析。

“这么看来,这些理由也多数是她的借口喽。”女律师说。

“我看也是。莫桑一定另有目的。”周凤岐赞同。

“天哪。这个莫桑想干什么?”建筑师有些愤怒。

“我猜想,莫桑的真正目的,就隐藏在我们五个人身上。”周凤岐道。

“这事有些不对头。我们还是走吧。”周根元有些害怕。

“怕什么?我们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再说周探长也来了,正好让他把这个谜团解开来。”建筑师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周凤岐。

“我同意。我们谁也别走。看看这个莫桑到底是何方妖孽。”女律师有些愤慨。

“我得去照看水果摊了。”周根元嘀咕。

“你那破水果摊值几个钱?我下午有个案子都放弃出庭了。”女律师冷冷喝道。周根元一听,有些自卑,不再出声。

“大家都别走。我觉得这件事的真相,或许真跟我们五个人有关。要是走了一个,就不好办了。”建筑师示意大家别吵。

“莫桑怎么还没露面?”周蕙有些焦急,“要不周探长,你就给大家分析分析吧。”

就在这时,两名侍者端着盘子进门,把一些水果咖啡面包培根和黄油放在桌上。

“对了,今天这个房间是谁预定的?”女律师向侍者追问。

“三天前有人过来代理预定的,所有开销都已经付过账了。哦对了,你们哪位是周凤岐先生?”

周凤岐:“我是周凤岐。”

侍者:“周先生您好。这是那位代理给你的信。”

周凤岐很是诧异。但还是接过信封,并当场拆开。

大家也纷纷凝神关注,想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哪些离奇事来。

大信封里除了几张信纸,另有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周凤岐一口气把信读完,神色已经变得深邃而神秘。

而就在周凤岐看信翻阅小本子的时候,其余人开始享用端上来的美味。

“哎呀,还有西餐呢。我可从来没尝过。”周根元欣喜。

周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周根元拿起培根就往嘴里塞。抬头看到女律师正在用刀把黄油涂在面包上面,便也兴致勃勃地开始效仿。而周蕙则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着。

周凤岐把信折叠后放回信封,想了想道:“现在看来,莫桑小姐邀请我来的目的,真是为调查某一桩旧案,所以从现在起,诸位不经过我同意,一律不能离开现场,直到真相大白。”

“这算什么,难道我们要被囚禁在这里吗?”周安第一个抗议。

“什么样的旧案?”周根元嘴巴里塞满培根。

“一桩杀人案。”周凤岐边阅读小本子,边回答。

此话一出,大家顿时紧张起来。

“莫桑小姐她本人呢?”女律师冷静地问。

“莫桑小姐不方便出面,委托我全权调查。”

“莫小姐委托你查案,怎么还把我们也请来?”周安质问。

“因为这起杀人案的凶手,很可能就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周凤岐冷冷说。

此话一出,大家顿时面面相觑。彼此谨慎打量,眼神中马上就多了一份戒备。

周凤岐合上本子,沉吟片刻,道:“诸位,先让我把这起杀人案跟大家说说。两年前,上海举办过一次故宫文物展览。而在这次展览过程中,发生过一起工作人员离奇死亡案。这位死者就是莫桑小姐的父亲,莫少华。”

大家的脸色隐隐惶恐。

“案发后我奉命接手调查。但当局不想让外界质疑故宫文物安保的可靠性,要求低调处理。他们甚至有意压制调查,导致我无法开展工作,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莫桑小姐这次无意间找到了他父亲当年的日记本,发现了一些新线索,所以委托我重新调查。整个案情都在我的脑海里。但毕竟两年了,我需要好好回忆一下……”周凤岐说着,闭上眼睛,开始沉默回忆。

现场死一般寂静。

“那么,莫桑小姐凭什么把我们几个请来呢?”周安问。

“你们当年都参观过那次展览,对吗?”

“没错。你怎么知道?”周蕙惊异。

“当年进入展厅参观的人,都会登记在册。这也是安保的一部分。莫小姐单单把我们几个请来,是因为我们都姓周。因为据莫少华日记中的内容分析,那天谋害他的人,很可能就姓周。莫桑小姐为了替父报仇,不仅弄到了当天出席展览的所有人员名单,而且还对所有周姓人员做了深入调查。所以才能用不可能拒绝的理由把我们请来。但由于这个案子至今没有为当局解禁,很难重新立案,所以才不得已委托我查明真相。”

“这个莫桑,可真是费尽心机,但她考虑过无辜者的处境了吗?”周嫣红嘀咕。

“莫桑小姐在信中再三致歉。并表示事后愿意适当补偿。”周凤岐笑笑。

“我一天要卖掉好多水果。她一定要赔我损失。”周根元舔着刀刃上的黄油说。

“既然如此,请周探长动作快些。我们都很忙。”周安说。

周蕙安静坐着,沉默不语。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需要回忆……”周凤岐目光悠远,边说边朝每个人跟前的餐盘望过来。

周安只喝酒不吃东西。周根元跟前狼藉一片。女律师的餐盘里有小半块吃剩的面包夹培根。周蕙只吃了半个橘子。

“不如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周凤岐说着,从包里拿出几张白纸,几支笔,分别交给每个人。

“周探长,你这是想考试吗?”周蕙轻声嘀咕。

“哈哈哈哈。对,我要考考你们。看你们究竟谁是凶手。”

“周探长,你正经些行不行?”女律师不满。

“诸位,我真不是开玩笑。这个测试是德国人发明的,非常灵验。现在我来说说测试规则。”

大家有些纳闷。

“其实也很简单,请大家在纸上写下本案死者莫少华的名字,而且要写二十遍。写完后交给我。我可以从这些字中看穿谁是凶手。德国人把这种方式叫做‘死者的控诉’。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凶手,那么在你写下的字迹当中,会透露出某些信息来。没有人可以掩盖。”

听完这些话,在座所有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说得那么玄乎。这就不是装神弄鬼么。”周安不屑。

周凤岐笑笑:“诸位,可以开始了。”

周安把笔一推:“我拒绝玩这种低级游戏。”

周凤岐盯着建筑师:“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游戏,但也是破案。谁要是不好好配合,我就把他当疑犯扣押起来。”周凤岐说着抽出手枪,轻轻放在桌上。众人见状,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再说了,这么做既可以找到凶手,也能洗脱无辜者。你们心里没有鬼,根本就不用害怕。”

四人听罢,不再言语。摊开纸张,神色忐忑。周凤岐站起身绕到他们身后,冷冷注视。

四个人开始写字。

周凤岐绕到他们跟前,逐一关注。

片刻,每个人都放下了笔。周凤岐逐一把纸张收起。抬起头再看四人,发现对方眼神里全都透着一股深深的敬畏。

周凤岐翻看着纸张:“都别这么看着我。你们可以休息会,继续吃点东西。”

事到如今,谁还会有心思吃东西?四个人相视一望,凑到一起,躲避妖怪似的看着周凤岐。

周凤岐逐一端详。余光中他分明看到,对面有四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自己的一个微小动作,都可以令他们产生某种悸动。过了好一会,周凤岐把四张纸片摊在桌上。

“诸位,现在我要对这四张纸做个分析。”

周凤岐说完这句话,对面四位的表情各异。

周凤岐拿起一张纸:“首先分析周安先生的。你的字很漂亮,希望你设计的建筑也一样。”

“我是不是凶手?”周安冷冷地问。

周凤岐仔细端详着字迹:“你是唯一一个把二十个名字写满整张纸的人。这二十个名字被你均匀分布在同一张纸上面。疏密有致,错落均匀,说明你是个整体感很强的人。这一点,非常符合你的职业。同样,这种人一旦做起坏事来,绝对也会小处细致,整体浑然。”

周安冷冷地注视着他:“我到底是不是凶手?爽快一点行不行?”

“别急。我也要依靠分析慢慢推断才能得出结论。”周凤岐笑笑道,“另外我看到,你每次写到莫少华的华字时,总会把最后一竖拖得很长,非常突兀。这个动作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宣泄某种不满。那么我要问的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情绪呢?”

周安哭笑不得:“我对你周探长很不满,可以了吧?”

周凤岐想了想,点头:“这也算一个理由。不过我对此有不同理解。”

周安:“你以为呢?”

周凤岐:“我觉得这是你内心胆怯的外露。人一旦有了胆怯之心,做事就会犹豫不决。体现在书写上,就会在写到最后一笔时,突然显现出某种拖沓和踌躇。”

“胡扯。”周安点烟。

周凤岐:“你在这个时候点烟,也是一种企图掩饰内心的表现。”

周安不为所动,点燃烟后深吸一口。

“抽烟时喜欢深深吸入,这更是缺乏存在感的特征。周安先生。”周凤岐幽幽说。

周安鄙夷地望着他,沉默不语。

周嫣红看不下去了:“周安先生,我斗胆问一句,周探长这些推断,到底准不准?你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周安吸烟,缓缓点头:“他说得有些道理。”

“那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凶手了?”女律师惊讶。

“瞎说什么呢。”周安白了她一眼,“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个信奉鬼神的人。刚才被他这么一咋呼,我还真有点惶恐。虽然说没做亏心事,但紧张在所难免。鬼神也有弄错的时候么。所以写字时,难免流露出一些胆怯。但是周探长总不会光凭这个来认定凶手吧?”

“那当然。我也实话实说吧。所谓死者的控诉一说,只是我杜撰出来的噱头。我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凶手接受某种暗示。但这种方法却绝不是噱头。它是奥地利一位心理学家几年前创建的。让凶手反复书写死者的名字,以此引起他对往事的某种回忆、震撼,激起他的情绪波动,继而连带他的肢体波动,最终这种波动会不知不觉体现在所书写的文字上。”周凤岐介绍。

“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律师不满。

而周蕙听罢,却马上就有些惊异起来。

周凤岐朝她笑笑:“好了。接下来该谁了……哦,这是周老师的。”周凤岐说着,拿起周蕙的纸张,仔细端详。

周蕙望了望周凤岐,安静地坐在椅子里,面色庄严,就仿佛是在等待着某种宣判。

“周蕙小姐的字……很特别呀。”周凤岐暗叹一声。

“周探长不妨直说。”周蕙道。

“周蕙小姐的字迹很漂亮,不愧是做先生的。不过在我看来,你落笔迟疑,笔尖行走缓慢。我肯定你当时的情绪有些低沉。另外不少字的横竖撇捺中隐含颤栗。虽然痕迹细微,但我依旧可以看出来。周蕙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周凤岐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周蕙投去。

周蕙没有回答。只是侧身望着大厅某个角落出神。

“我发现你在写莫少华三字时,每次都是第一个字写得最为流利,后面两个字却远没有第一个字来得漂亮有力。大小也有明显差异。且这种风格贯穿前后,很让我费神。我推断,你在写下第一个莫字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然后写到第二个字时,情绪马上就被一股低沉和沮丧所淹没。周蕙小姐,你这种表现让我很惊讶。”周凤岐说到这里,凝神望着周蕙。

周蕙的眼眶居然有些红润,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自己。而这一举动,令在场所有人都惊异起来。

“还有,周蕙小姐。我说让你们写二十遍。可你只写了十九遍。你写完后没有数过吗?”周凤岐继续盘问。

“我好像数过。没看清吧……”周蕙的声音很低。

“连二十个名字都数不利落,我不得不怀疑你当时心智有些纷乱。周蕙小姐,你到底慌些什么?”周凤岐步步紧逼。

周蕙黯然沉默。左右人盯着她。

周凤岐:“周蕙小姐,你不妨和周安先生一样,给自己一个理由。”

周蕙依然沉默。坐得笔直,就像是一个入定老僧。

周凤岐沉吟,坐了片刻。随后他一手拿着纸张,另一手拿起咖啡杯,朝着周嫣红道:“周律师,麻烦给我倒杯咖啡好吗?”

周嫣红望了望对面这个神神叨叨的巡捕,抬起左手,摸了摸鼻子。伸右手捏住咖啡壶,原地转了个方向,拿起来给周凤岐倒满。

“谢谢。”周凤岐朝她笑笑,喝了一口。

“探长,你喝完了没有?喝完了继续呀。”周安走上来提醒,“接下来该轮到周律师了吧。”

周凤岐点点头。拿起女律师的纸张,左看右看:“周律师的字迹……我需要费点心思。”

周嫣红稳稳坐着,打量周凤岐,鄙视:“装腔作势。”

“周律师的字迹,很工整。这符合她的职业和秉性。”周凤岐说到这里,微笑着望了望周嫣红。女律师报以一个白眼。

“但是,我尊敬的周律师,你把死者的名字写错了。莫少华,少年的少,你写成了绍兴的绍。你是你们四人当中唯一写错字的。”

“你只说莫少华,我哪里知道是哪个绍?”女律师反驳。

“对对对,这确实是我的错。不过这决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推断。”周凤岐认错,继续,“嗯……周律师把二十个名字排成一列。从纸张的最上端,一路而下。这是非常奇特的一种排列。”

“有什么问题?”女律师咄咄逼人。

“我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这样的排列,透着一股无可言状的绝望。没错,就是这种感受。就像是一个绝望至极的人,茫然朝前迈着步,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毫不在意……周律师,请问你这种绝望从何而来?”

“莫名其妙。”女律师嗤鼻。

“嘿嘿。你不承认,那我只有继续推断下去了。我还注意到,周律师写的二十个名字当中,有几个名字力透纸背,在书写时用力很大,已经把纸张都划破了。”周凤岐说着把纸张翻转过来,透着灯光端详,“周律师写着写着,为什么要这样突然发力呢?”

现场寂静无声。

“以我之见,这还是你的情绪在作怪。我推断周律师写到中途的时候,心头突然涌起无数往事,感慨万千,情绪一下失控。但她是律师,最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心中万马奔腾,神态上照样波澜不惊。但这股情绪终究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这股力量一下子聚集到了笔尖,所以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周探长,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还是程小青?你这种东西用来唬人还差不多,用来破案,简直昏头了。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你诽谤污蔑。”女律师正色。

周凤岐注视着女律师,毫不畏惧:“周律师,想要告我,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另外你是四个人中第一个完成书写的人。速度之快,令我有些意外。我觉得你之所以写得这么快,是想尽快结束这种折磨人的游戏。”

“周探长,在你的推断下,我们三个好像都有嫌疑,都像凶手,但真正的凶手只有一个,对吧。”周安提问。

“周探长,是不是该轮到我了?”周根元指了指桌上的纸,饶有兴趣地问。

周凤岐笑着朝他摆摆手:“你写的那些字,我可以不用看啦。”

“为什么?”周根元。

“因为在莫少华的日记本里,清楚记载着一个事实。谋害他的凶手,应该是个女人。”周凤岐冷冷道。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

周根元一下跳起,飞快蹿到周安身边,回头望着周嫣红和周蕙两个女人。周安也有些吃惊:“周探长,真有这样的事啊?”

“对。在座这两位周姓女子,必定有一位就是谋害莫少华的凶手。”

“放肆。我要走了,你慢慢玩吧。”女律师怒火万丈。

而周蕙却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面,眼含热泪。

“谁敢擅自离开,别怪我翻脸。”周凤岐喝道。

大家僵住。

“周探长,那么你说这两人谁是真正的嫌疑人呢?”周安询问。

周凤岐笑笑:“当年我在对莫少华尸体勘验时,曾经断定凶手是个左撇子。现在我问你周蕙小姐,你是左撇子吗?”

周蕙擦泪,摇头:“我不是。”

“那么周律师,你是左撇子吗?”

“我当然不是。”女律师摊摊手,“我习惯用右手。”

“真的?你们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周律师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这个倒真没注意。”周安嘀咕。周根元跟着不停点头。

周凤岐笑笑:“你们没有注意,但我注意到了。周律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撇子。”

“胡说八道。”女律师咬牙切齿。

周凤岐走近一步:“方才我让你给我倒杯咖啡。你习惯性伸出左手,但马上又意识到错误,于是顺势抬起左手,假装摸摸鼻子作掩饰。这一点你承认吗?”

“捏造。”

“而且我还注意到,当时你的咖啡杯放在你身体左侧的桌面上。杯子的把手朝着左边。这种摆放,一看就知道是左撇子的做派。所有右撇子的人,他们的杯子都会放在身体靠右侧,而且杯子的把手必定朝右。”

“你看我现在的杯子放在哪里?把手的朝向又是往哪?”

“那是你之后改用右手后摆放的。从我宣布现场有个谋害莫少华的凶手以后,你就开始掩盖左撇子习性。因为两年之前,有关凶手是个左撇子一事,曾经被我同事泄露过。而你很可能了解这一点。”

“不管你怎么说,你眼下并没有我是个左撇子的证据。”

“其实这并不重要。今天我主要是锁定嫌疑人。你是不是左撇子,回头我做个调查就解决了。”

“你怎么不怀疑周蕙小姐呢?对她的测试结果同样充满了疑团。她对你推断的反应比我还糟糕。”女律师不满。

“因为我仔细观察过。周蕙小姐是个实实在在的右撇子。”

“她可以掩饰自己呀。”

“不。她自始至终一直是个右撇子。但你不是。你一开始一直是个左撇子,后来才改过来的。”

“这话你有证据吗?”

周凤岐迟疑。女律师得意地笑笑:“你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拿不出证据,你今天无权拘捕我,哪怕我有嫌疑。别乱来,我是律师,懂得法律赋予我的权利。”

大家紧张地望着两人。

周凤岐笑笑。走到女律师跟前,拿起她餐盘里的一把餐刀,在她鼻子下面晃了晃:“要证据吗?这就是。”

“这算什么证据?”

“刚才你用这把餐刀往面包上涂过黄油,对不对?”

“没错。怎么啦?”

“用的是哪只手?”

“当然右手。”

“我现在给你一把干净的餐刀。你重复一下往面包上涂黄油的动作。记住,按照你平时的习惯做。把你刚才涂黄油时的动作重复一遍。”周凤岐说着,拿起一把干净餐刀,交给她。

女律师左手拿起一块面包,右手捏住餐刀,往黄油瓶子里伸进去,从外往内,刮了一块黄油,涂在面包上。然后把面包递到周凤岐鼻子下面:“周探长,请尝尝。”

“你平时就是这么往面包上涂黄油的?”

“对。之前也是这样。”女律师得意。

周凤岐推开面包,随即拿起女律师手里的餐刀。他把先后两把刀放在一起,“你自己看看,两把刀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啊?”女律师看了看。

“好吧,我来告诉你区别在哪里。我注意到刚才你是用餐刀的左侧,由外往内,刮下黄油,然后再涂到面包上去。这样做,餐刀只有左侧一面沾有黄油。这也是一般右撇子的特点。但是,在你之前使用过的餐刀上面,黄油却全部沾在餐刀的右面。而这恰恰是左撇子使用餐刀的特征,也充分说明你在撒谎。”

女律师仔细端详着两把餐刀,顿时气馁。

周凤岐突然拿起扬手,将一把餐刀朝周嫣红扔去。周嫣红习惯性伸出左手,稳稳接住,随后便恍然大悟,狠狠扔掉餐刀。

“天生的习惯,哪那么容易说改就改。”周凤岐冷冷地说道。

“对了,你把莫少华的名字写错,看似无意,而在我看来,这种做法只能泄露你的真实内心。你希望以写错名字这种方式,表明你对莫少华没有任何印象,造成一种疏远感。以此撇开自己跟莫少华之间的牵扯。你看似聪明,实则却欲盖弥彰。而事实上,莫少华早年丧偶,死亡前正在跟你热恋,只不过没有公开罢了。至于你的杀人动机,这还需要调查。”周凤岐盯着女律师,补充道。

女律师听到这里,突然泪下,哽咽不停:“少华,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

人群中间,周蕙突然哭出声来。

周凤岐的助手闻讯赶来,把周嫣红控制了起来。周凤岐把另三人叫到一起。

“你们三位,可以回去了。抱歉,耽误了你们很长时间。”周凤岐招呼。

“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周探长,你这种推断很神奇。不过我们很想见见那位莫桑小姐。”周安感叹。

“我估计莫桑小姐是不会露面了。至少眼下不会。”周凤岐轻声道,“大家先回去吧。如果有下文,我会通知大家的。”

周蕙走上来:“周探长,虽说你对我的推断让我有些难堪,但我还是要恭喜你,揪出了两年前的杀人疑犯。我想莫桑小姐一定会上门致谢。如果莫少华先生九泉有灵,也会感谢你的。”

“周蕙小姐言重了。这些都是我职责所在。”

周蕙首先离开大厅。周安望着她的背影,凑上来:“但是周探长,你不觉得周蕙小姐很奇怪吗?一开始我觉得她才是嫌疑人。”

“我看了莫桑小姐的信,还有那个日记本以后,就知道嫌疑犯应该是个女人。但我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所以就想出这个办法来敲她们一下。因为知道两人中必定有一个是疑犯,所以我对她们做的都是有罪推断。再加上左撇子的证据,结果周嫣红很快就屈服了。但周蕙的反应,也让我百思不解。”

“是啊。如果你的推测准确,那么她的嫌疑同样不小。”

“请不要怀疑我的推测。你虽然不是嫌疑人,但不是也被我猜中了心事吗?你看周嫣红,同样也被我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些我都承认。你的确有一手。但你如何解释对周蕙小姐的推断结果呢?她的那些异常反应,看上去很像是嫌疑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我也猜不到。”周凤岐认输,“不过我对我的推断还是有信心的。”

“吹牛。你对周蕙小姐的推断,完全是无稽之谈。这说明你这种推断也是有局限性的。”周安笑笑,离开。

周凤岐有些郁闷,自语:“这不可能啊。”

周蕙走到游艇顶层入口处服务台,有个侍者迎上来。周蕙:“4号房的账单结算出来了吗?”

侍者把一份账单递上去:“是的。这是账单,还有结余。”

周蕙在账单上签字:“结余你们几个留着花吧。这一次谢谢你们的配合。”

侍者致谢。周蕙转身,匆匆走下游艇顶层。

侍者刚刚要离开,周凤岐从角落里现身,拿出证件:“请稍候。我可以看看4号房的账单吗?”

侍者看清证件,便拿出账单给周凤岐看。

周凤岐朝账单望去。只看到最后签名处有两个娟秀字迹:

莫桑。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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