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

2014-06-01 09:23
东方剑 2014年2期
关键词:蒙蒙欧阳服务员

◆ 清 寒

天衣无缝

◆ 清 寒

“该死的鬼天气!”黑暗中,女人两眼冒火。

“山区就这样,女人脸,说变就变。”男人一语双关。

暴雨,肆虐地下。雨刷器徒劳地刮着车窗,窗外的景致虚晃不清。山,瞬间摊成动荡的墨渍,完全失掉轮廓。

“我情愿呆在家里。”

男人安慰:“既来之则安之。”

“安之个屁……”

嘎啦!惊雷吞噬了中年女人的咒骂。车轮割出鱼鳍般的水道,黑色奥迪像一条探险的大鲨,钻向墨渍深处。

后面数公里远,红色夏利在雨中第七次熄火,第八次艰难发动。

金发女人不屑地说:“破车!早该换换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车不在新,有帅哥则起死回生。”年轻男人极力保持微笑,掩饰对度假的不满。

“穷贫!”

男人自嘲:“是贫穷。不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最多两个月,保证换辆新车接你。”

“两个月……青春有多少两个月可以消耗?”

“什么?”

“没什么。用心开车吧。雨真大……”

“是啊。该死的雨,耽误了咱们好几个小时。还好,总算快到了。”

1

“你们怎么服务的?我提前一周订好的,你现在跟我讲房间里住着其他人。”中年男人语调不高却十分威严。

“先生,真的很抱歉。房客本来说好六点前退房,可,突然下起了雨,他改变了行程,而您又没有按预定的时间来,我们就……”

“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我的房间。”

“换226给您可以吗?”

男人大手一挥,“不行!就326。你让他换。”

“这……”前台服务员面露难色,“客人已经睡下了。”

“那就让他起来。”

“先生,226的设施配置跟326相差无几。”

“你居然想愚弄我?326是贵宾房,226是什么?标准间。叫你们经理来,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男人转身走向大厅休息区,用力甩开风衣的下摆,砰地坐在沙发上。

沙发上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满面倦容地说:“你又没来过,怎么知道?”

男人愣了愣,说:“网上查的,防止上当受骗。”

“不行就226吧,都快十一点了,赶紧洗洗,叫点吃的。”

发现有转机,服务员绕出前台,小跑过来,谦卑地躬身说:“夫人,我们可以在226的原有价位上再打个折。”

女人傲慢地说:“定贵宾房的人会在乎你那点儿折扣?行了……”

“不行!”男人断然打断女人,冲服务员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我和我太太的结婚纪念日。我提前一周就安排好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

听了男人的话,中年女人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两抹衰老的绛红涌上面颊。

“对不起。对不起。那……328好吗?也是贵宾房。”

“328?”男人有些意外。

“对。跟326挨着。我向您保证,两套房完全一样。本来有客人预订了,现在看来,他们也许来不了了……”

男人说:“那怎么行?万一客人又来了呢?难道让我们半夜搬?”

“不会的。”服务员张望一眼门外漆黑的雨幕,把握十足地说,“万一来了,我们负责,绝对不会打扰您。”

女人说:“我看就这样吧。”

男人烦躁地摇头,“不!这简直是拆东墙补西墙。毫无诚信!”

女人凑近男人的耳朵说:“管它呢,不打扰咱们就行。”

“问题是……”男人正要分辩,大厅的门在这时候开了,一对落汤鸡似的年轻男女拎着行李。

“328。我们预订了房间。”年轻男人敲着前台喊。

“好的……”服务员尴尬地答应。

“怎么样?”中年男人似乎为不出所料而激动。中年女人的脸阴沉得可怕。

服务员走回前台,试探性地问年轻男人:“先生,能不能跟您商量一下。是这样,那二位预订的326房间的客人因为意外没能按期退房,现在,客人已经睡了,可今天是那二位的结婚纪念日,他们希望在贵宾房共度良宵。能不能……麻烦您二位换个房间?哦,我们保证给您二位最大的优惠折扣。”

“这样啊,能优惠多少?”年轻男人问。

服务员殷勤地说:“226,标准间,双人大床,收费标准380,可以给您打七折。”

年轻男人搓搓鼻子,往前探了探问:“还能再优惠点儿吗?”

“这……六五折吧。”

“六折。否则……可就爱莫能助了。我们也想在贵宾房共度良宵啊,要不干吗预订呢?”

服务员蹙起了眉。

中年女人突然踢了中年男人一脚,讥讽地说:“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长疮流脓。”

男人摸着小腿,咧嘴说:“我是在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糊弄傻子呢!”女人对男人的辩解嗤之以鼻。

服务员终于松口说:“好吧……六折。”

中年女人顿时喜形于色。中年男人依旧脸色铁青。

“不行!优惠多少都不换。”金发女人翻眼看着屋顶的水晶灯,十指若无其事地勾耳边湿漉漉的发丝开口了。

“蒙蒙。”

“你要换,我立刻走。”

中年女人脸上再度罩上阴云。

中年男人起身冲过去,对金发女人说:“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这位先生都答应了。这样好了,你说个数。”

金发女人挑衅说:“干什么?!想显摆你那俩臭钱?”

“你……”中年男人脸孔涨得通红。

年轻男人抢步挡到金发女前边,说:“先生,您这可就有点不讲理了。房间是我们预订的,对不对?让是人情,不让是本分。当然了,有特殊情况,”他猥琐地盯着中年男人掏出的钱夹说,“咱们可以好好商量……”

“宗乐!”金发女人杏眼圆睁。

中年女人冷笑道:“贪心,邪恶。还真是天生一对。”

“说什么你?”金发女人预备冲过去,被同伴拽住了。

金发女人将身份证递给服务员说:“我们不换。服务员,喏,我的身份证,核实完了给我们328的房卡。”

326房间的客人到底被喊了起来。那是一个彪悍的男人,穿着睡袍,赤裸的胸膛和小腿上体毛粗黑浓密。服务员唯唯诺诺地替他拉着拉杆箱,不停地道歉说“抱歉!抱歉!”服务员恭敬未能驱散男客的不快。他站在楼梯上,像一座铁塔,对正在上楼的四个人怒目而视。

年轻男人晃着房卡说:“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是328的。”

嘎啦!又一声惊雷,弗莱酒店终于安静下来。

2

“吵……什么吵?给……老子……开……开门!”

清晨快七点的时候,酒店326房门前,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男人对着房门连踢带踹。片刻,房门打开,男人跌跌撞撞冲进去,骂道:“你……你们,他……他妈的,还让……让不让人活?”

两分钟后,噪音消失,男人摇晃着出来,回到328房间。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躲在走廊西头客房部门后听动静的服务员乐得避开客人之间的纠纷,自我调停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她重新躲回到床上,打起了盹。

七点十分,餐厅服务员将早餐送到326。

“没有柳橙汁吗?”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问。

服务员边摆早餐边解释说:“有的。但您昨晚没在早餐订单里注明,所以……”

“不怪你,是我疏忽了。我太太总是喜欢早餐喝一点儿柳橙。”男人压低声音,微笑着说,“美容驻颜,女人的最大嗜好。”

服务员报以心领神会的一笑,说:“您很了解女人。”

男人调侃说:“女人就是用来爱的。Yes?”

服务员被男人逗笑了,说:“我这就去帮您取来。”

“谢谢。”停了一下,男人改变了主意,“我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免得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别的。”男人说着朝卧室喊,“亲爱的,我去餐厅再为你挑些好吃的。”

推拉门拉开一道缝,裹着头巾的女人伸出敷着面膜的脸,给了男人一个飞吻。

客房门即将关闭的一霎,刺耳的金属音乐陡然爆响。

男人耸耸肩说:“迈克尔·杰克逊。我太太的最爱。”

“我也很喜欢杰克逊,不过……”服务员扫视走廊左右,斟酌着说,“还是,有些吵。”

“是啊。确实会影响其他人。让她开心一会儿,回来我就劝她安静地吃早餐。”

“做您太太真幸福。”

“你也会幸福的。漂亮女孩,运气都错不了。”

服务员顿时笑靥如花。

他们离开不久,328房门大开,金发女人龙卷风般刮到326房门前,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不停地摁门铃。

“开门!听到没有?开门!”女人喊。

没人理会女人的愤怒,金属音乐肆无忌惮地爆响。

对面327的房门打开一道缝,甩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抱歉。我也不想……”女人无辜地摊开双手,向327的房客解释说,“可他们……太过分了!简直是在用噪音杀人。”

叫门以劳而无功收场,女人悻悻地返回328。房门尚未关严,忽然惊呼道:“宗乐,你干什么去?不不不,快回来。你会摔下去的。”

女人再次冲出328,跑到326门前,拍着门大喊:“宗乐,你别冲动,听见没有。开门!天啊!快开门!”

客房门纷纷打开,有人探头探脑,有人系着睡袍的腰带凑过来一探究竟。

“他们不开门。音乐,太吵了!我男朋友……”女人有些语无伦次,继续大力拍打房门。“开门!宗乐!你别胡来。天呐!你们别伤害他。他喝多了……”

客房部的服务员闻声匆匆忙忙赶来。刚走出电梯的326的房客,那个中年男人,端着满托盘的食物,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抢步过来质问金发女人:“你在干什么?”

“他,宗乐,我男朋友进去了。”女人比画说,“是你们,不,是你太太不肯开门。我摁门铃了,可她就是不开。这该死的音乐,吵死人!宗乐就……就从阳台过去了。他……他喝多了,拿着,拿着刀……”

“我的天!”服务员惊呼。

男人扔掉托盘,推开服务员,拳头雨点般砸向房门。“有蓝!有蓝!开门!房卡!”男人喊。服务员如梦初醒,慌乱地用房卡刷开门。男人首先冲入房间,其他人跟着鱼贯而入。剧烈的金属音乐仍在不可一世地咆哮。卧室的推拉门敞开着,众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穿睡袍的女人斜仰在床,敷着面膜的黑脸垂在床沿儿外,胸口被大片鲜血染红。穿睡袍的男人趴伏在地上,右手攥着血淋淋的水果刀。

“我的天!”男人扑过去,摇撼着女人痛哭失声,“有蓝!有蓝!你怎么了?天呐!”

金发女人瞪着惊恐的双眼,捂着嘴巴,不知所措。

“他……好像没死。”“对,好像有呼吸。”“看,他身体有起伏。”房客们七嘴八舌。

女孩撩开乱发,冲过去,蹲在地上端详了几秒,猛然大力推动男人喊:“宗乐!宗乐!”

年轻男人发出含混的呓语,吧唧着嘴翻转身体,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板上。人群一阵骚动,向门外退却,生怕地上的野兽猛然蹿起。

金发女人的呼叫提醒了中年男人,他迅猛地扑过来,将女人推搡在地,揪住年轻男人睡袍的领子,疯狂地咒骂:“混蛋!起来!少装死!你把有蓝怎么了?起来混蛋!”

不省人事的年轻男人在剧烈的摇撼下面肌扭曲,忽然张大嘴巴,哇的一声呕吐起来。食糜、酒气的腐臭立刻充满房间。

“快报警吧。”人群中有人恢复了理性。

3

叫宗乐的年轻男人瘫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酒气熏天。睡袍前襟,呕吐物的秽迹历历在目。体内的酒精尚未代谢完全,但他被可怕的场景彻底惊醒了,眼神紧张而慌乱。

“刀哪来的?”

“我随身带的水果刀。”

“说说经过。”

“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宗乐摸着青紫的脑门低泣,“我喝了酒,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可我不是要故意杀人。真的!你们相信我。”宗乐抬起头,祈求地望着庄海,“他们把音乐声搞得……让人无法忍受。我……我找他们理论。然后……”记忆之门紧闭,宗乐颓然地垂下脑袋,两只赤裸的脚不住地擦蹭。

“你的鞋呢?”庄海问。

“蒙蒙说掉到楼下去了。爬阳台的时候……”

庄海默不作声,细致观察宗乐的一举一动。

其后,除了死者臧有蓝,金发女人、前台服务员、客房部服务员、餐厅服务员、三楼其他房客分别接受了警方的询问。

金发女人靳蒙蒙说:“经过就是这样,宗乐找过他们一次,音乐关了,没多久又开了,比之前还吵闹。宗乐要过去,让我拦住了。他喝得太多,我怕他行为过激。所以我去敲门,可他们完全不予理睬。宗乐气坏了,拿着水果刀就从阳台爬了过去。”金发女人的脸埋进了手心,呜咽道,“可怜的宗乐,都是酒精惹的祸。”

前台服务员证实说:因为房间问题,328和326的房客的确发生过争执,但为这事杀人就太荒诞了。主要还是326的房客搅扰了328房客的休息,才招致杀身之祸吧。听说音乐声闹得人没法睡觉。

客房部服务员说:音乐声没听见,大概因为位置远,客房部在西头,326、328在东头呢。不过确实听到328的两位房客先后到326门前表示不满,声音很大。

餐厅服务员证实说:是的,音乐非常吵,就在我送完早餐,离开326的时候。326的先生绝对是位绅士,如果他留在房间里或带着她太太去餐厅,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太太正忙着做面膜,对于女人来说脸比胃重要,当然,跟命比起来,脸肯定是次要的,但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327的房客说:没错。我们听到音乐声了,那根本不叫音乐,是音响暴力。这样静谧的清晨,雨轻悄悄地下,正是享受美梦的好时光。326的女人真的很过分,328的女人也不是善茬,她叉腰叫门的模样活像母夜叉。”

226的房客冷笑说:恶有恶报!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对男女不但搅扰了我昨晚的好梦,还搅扰了我今早的睡眠。七点不到就开始闹,音乐声在头顶上爆炸。可恶!”

爱妻横死,余鸿赫长久地沉浸在痛苦中,对他的取证落在最后。

“有蓝非常热爱音乐。常人无法理解音乐发烧友的热情,他们可以为心中的偶像去死。这绝非夸大其词或危言耸听。热情,不是罪过!那该死的家伙突然从阳台爬进来肯定把有蓝吓坏了。老天,他都对有蓝做了什么!残忍的凶手!就因为音乐……如果我不去餐厅,”余鸿赫难掩悲戚,痛苦地叹息说,“如果我一直陪着有蓝,提醒她,这一切就……抱歉警官,我很难控制住情绪。我和有蓝的感情非常好。昨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4

326客房在走廊的向阳侧,室内格局是卧室南通阳台,北套起居室。此刻,阳台与卧室、卧室与起居室之间的两道推拉门都是打开的,形成了一个大通间,室内情况一目了然。

圆形大床靠近西墙,女死者已经在目击证人的回忆下恢复成被害时的体位,头北脚南仰躺在床,脑袋垂下来,敷着黑面膜的脸倒置在床沿外,头发直垂地面。床和阳台之间的地毯上有白线勾勒的形状,不难看出是人体轮廓。写字桌上的台灯翻倒在地上,灯泡碎了。

县局刑警大队队长胡泽搓着手说:“案情比较明了,人证的证词也很全面,但出了人命,按照程序必须请市局技术队过来。雨这么大,路上不好走吧?辛苦了。”

正在做尸体体表检查的左鼎没搭腔。

庄海瞄了瞄左鼎不露声色的脸,应承说:“客气了。应该的。”寒暄了几句,庄海凑回到左鼎身边,低声问,“死因存疑?”

左鼎说:“死因明确,左胸中刀,直接导致心脏破裂。刀口特征与宗乐所持水果刀外形特征一致。没有其他伤痕。”

“那你怎么……”

左鼎没回答庄海,反问:“看到宗乐的伤吗?”

庄海说:“看到了。跌倒造成了前额青紫。”

“还有吗?”

“没了。”庄海思索了片刻说,“嫌疑人持刀从阳台闯入,在酒精作用下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跟死者没有发生过多纠缠即举刀行凶,应该可以解释为什么两人身上没有其他外伤。”

“宗乐怎么描述的犯罪经过?”

庄海摇头:“喝到杀人的状态,能描述清楚才怪。”

“看看欧阳他们现场取证的结果吧。”

痕迹检验科的宫卓正在提取推拉门上的指纹。

左鼎问:“有结果吗?”

“栏杆和地面都被雨水打湿了。指纹、足迹统统报销。卧室铺的是地毯,没办法进行足迹验证,即使能验意义也不大,穿的都是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地毯上难以根据着力区分足迹所属人。”宫卓耸耸肩,“只能对推拉门进行全面的指纹采集。”

雨飘飘洒洒,无知无觉地冲刷着罪证。欧阳楠神思飘渺地伸手到雨里,仿若雕塑。

“诗情画意啊。”

欧阳楠似乎根本没听到庄海的调侃,愣了片刻,猛地抽回手,转身从左鼎和庄海之间穿过,疾步走进卧室,拎起扶手椅上的睡袍查看,又戴上手套,俯身将地上的一次性拖鞋装入物证袋,并再次查看地毯。

庄海问:“不是看过一遍?嫌疑人丢了宝贝?”

欧阳楠一言不发,盯着地毯寻找,时不时抚摸抚摸被踩踏过的化纤物,不时叫人拍照,并剪取少许纤维封装。左鼎观察了片刻,很快投入到欧阳楠那神秘的寻找中。在搞清欧阳楠和左鼎的意图前,庄海决定尽量呆在原地不动,虽然进入现场的人都戴着鞋套,盲目的走动仍会对物证提取造成破坏。

寻找告一段落,欧阳楠起身活动活动腰背,吁了口气对庄海说:“去328看看吧。”

328的起居室相对整齐,卧室却一片狼藉,茶几上林立着十几个空啤酒瓶,两个老白干空酒瓶和半瓶干红,还有吃了一半的薯片、鸭脖、牛肉干和一大堆氧化发黑的苹果皮。

庄海抄起酒瓶看了看,说:“十足的酒鬼生活。”

欧阳楠留心看了看梳妆台上杂乱无章的化妆品。

两个阳台之间相距两米,空调外机和窗台外沿提供了通行条件,对一个身体协调性良好的人来说,完成328到326的来去并不困难。现场试验充分证实了通行的可能性。之后,他们在楼下花池里找到了两只一次性拖鞋。

5

发生了可怕的凶杀,弗莱酒店弥漫着血腥之气。度假的心情已然彻底破坏,房客们各怀心事,恨不能马上离开。天公却并不作美。雨,恶露般淋漓不尽。新闻已经在提醒山区发生泥石流的可能了,外出预示着巨大的风险。

中午,餐厅的气氛相当沉闷,连各色菜品上都浮动着不安。

余鸿赫出现在餐厅门口,餐厅里有霎时的安静,继而议论迭起。谨慎、克制、压抑,窃窃私语像湖底翻起的泥浆,混混沌沌。

饭菜被筷子搅和得一团糟,余鸿赫一口都没吃,这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来吃饭的。爱妻死于非命,飞来的横祸使这个帅气的男人陷入痛苦。也许,他是因为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坐进餐厅的。326成了犯罪现场,酒店又没有多余的房间,连三楼的客房部都成了警察的临时办公场所,那个杀人犯宗乐就被暂时关押在里边。他还能去哪儿呢?

“来瓶红酒!”有人大喊大叫。

客人们的目光聚拢过去,是226的房客,他在有意制造喧哗。众人的侧目未能对他构成任何威慑,相反,出于兴奋他脸上的横肉不时地抽动。

“您想要哪种红酒?”匆匆赶过去的服务员问。

“最贵的。我的心情太好了,得喝酒庆祝庆祝。”

餐厅服务员同情地看了眼余鸿赫,拿了一瓶拉菲给彪悍的男客。她希望价值不菲的红酒杀掉粗鲁男客的锐气,终止他对一位绅士的刺激和打扰。

余鸿赫对男客的幸灾乐祸毫不在意,他一直迷惘地搅和着眼前的饭菜。痛苦降低了当事人对外界的感应能力,男客终于意兴索然地吃起了午餐。

靳蒙蒙的到来引动了第二轮议论,不再是谨慎、克制、压抑的窃窃私语。不满、义愤、诘责时不时冒头。同时,这个女人窈窕健美的身材也成为招致女人们嫉恨的始动因素,品头论足中夹带了明显的攻击性,包括她额角的污渍,成了最好的取笑靶标。

余鸿赫也注意到了靳蒙蒙。他猛地离开座位,激动地冲向她,就近从别人的餐桌上抄起一杯果汁,泼到靳蒙蒙脸上。靳蒙蒙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

余鸿赫激愤地嚷着:“你们都干了什么!都干了什么!”

靳蒙蒙狼狈地摸着脸上的果汁。

“滚!滚吧!别让我看到你肮脏的脸。”余鸿赫恶狠狠地咒骂。几名男客上前将余鸿赫拉开。女客们则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餐,观赏着好戏。

靳蒙蒙脸色发白。

“你还好吧?”看到眼前的一幕,刚刚走进餐厅的欧阳楠赶紧掏出面巾纸替靳蒙蒙擦了擦。

“我……没事。”靳蒙蒙拒绝了欧阳楠递过来的第二张面巾纸,哭着跑向洗手间。

欧阳楠跟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欧阳楠问正在洗脸的靳蒙蒙。

“不。”靳蒙蒙抬起头,认出镜子里的人,勉强笑笑说,“我很好。”

欧阳楠再次递上面巾纸,靳蒙蒙痛快地接了,慢慢地擦拭面颊。

“还是我陪你去餐厅吧。”

“不了。其实我没什么胃口。你去吃饭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哦!”靳蒙蒙说不下去,捂着脸哭了起来。

6

欧阳楠返回326,将几盒便当递给庄海,说:“你们赶紧吃饭,让宫卓开车带我回市局。”

“现在?”庄海接过饭盒交给宫卓,看着窗外依然猖狂的雨,有些诧异。

“对。”欧阳楠说着,挡开了庄海第二次伸过来的手说,“不。这个可不是吃的,别乱动。”欧阳楠说完,将手里的东西放进了物证箱。

左鼎问:“发现了重要线索?”

“非常重要!需要理化科进行检验。我把现场提取的物证都带回去。”

庄海说:“小姑奶奶,你没听新闻吗?部分地区出现了泥石流,嫌疑人都不敢押送,我哪能让你冒险?谁都不能擅自行动。所有的事等雨停了再说。”

欧阳楠说:“你不想尽快拿到客观证据?”

“当然想。问题是轻重缓急要因时而异。万一人和物证在路上出现意外,还谈什么客观证据!”

左鼎对欧阳楠说:“老庄说得对,不急在一时。”

从客房部过来拿饭的胡泽听到几个人的谈话,接口道:“案情这么明确,真用不着太着急。物证摆在那儿,早会儿晚会儿都没跑。倒是宗乐那小子,截止到目前没一句有效证词,让他在现场回回神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能想起犯案的细节。诉讼时嫌疑人的供述含糊其辞可是个麻烦。”

欧阳楠点头说:“好吧。那咱们就再去找宗乐谈谈。”

庄海研究着欧阳楠的表情,说:“直觉告诉我此话莫测高深。”

左鼎拍了庄海后背一巴掌,说:“岂止,欧阳心里打着大埋伏呢。”

庄海说:“猜到了。”

胡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困惑。

宗乐失魂落魄地缩在椅子里发抖。左右两名警员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许多看似怯懦无能的人心底暗藏凶狠,一旦变成毒镖,后果不堪设想。

“辛苦了。先吃饭。”欧阳楠递给两名警员便当盒,看了宗乐一眼,对庄海说:“钥匙。”

“还是我来吧。”庄海说着,把欧阳楠拽到身后,掏出钥匙给宗乐开手铐。

“庄队……”胡泽阻止的话音未落,病猫似的宗乐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大力撞向庄海。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人大惊。幸好庄海早有准备,一个砍肋击胸,将宗乐推倒在椅子上。宗乐嗷的一声又挥拳砸来。庄海双臂上架,挡开宗乐的拳头,左脚顺势弹踢,右拳同时变掌,凌厉地砍在宗乐的脖颈上,宗乐应声倒地。摔倒的宗乐不肯罢休,第三次嘶吼着扑过来。庄海使出拧臂冲拳,第三次将宗乐击倒。庄海的动作干净麻利,一气呵成,力道却留着七成。

宗乐终于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呜呜痛哭起来。“我没想杀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杀了她。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呜呜呜……”

“熊样。还敢动手。”庄海边骂边把宗乐拎到椅子上,塞给他一盒便当说,“擦干净眼泪鼻涕,吃饭。有没有个大老爷们儿的样!”

宗乐胡乱抹了抹脸说:“我吃不下。”

庄海说:“吃不下也得吃。哭天抹泪屁用没有,不如好好想想犯罪经过。你的态度直接影响到量刑。”

欧阳楠递给宗乐一杯水说:“据实交代,这是帮助警方,更是帮助你自己。懂吗?”

宗乐接过水喝了一口,说:“懂。”

进食能令人缓解焦虑,吃过几口饭,宗乐的情绪略显稳定。

欧阳楠问:“天气这么糟糕,你们不会是临时决定来山里玩的吧?”

“不是。一周前就定好了。蒙蒙闹着要亲近自然,爬山,就在网上预订了房间。”

左鼎问:“你定的?”

“我们一起。酒店是蒙蒙选的。弗莱酒店只有两套贵宾房,326被人定了,我们就定了328。”

欧阳楠说:“你在移动公司工作,贵宾房即使是参加团购也要1800,你们预定了两天,以你的薪水承受这样的消费不吃力吗?”

“我也觉得太贵了,可蒙蒙坚持要住贵宾房。她说……她那几个健身俱乐部的同事都找到了好归宿,男朋友不是大款就是政府官员,只有我……她怕在同事面前丢面子,一定得住贵宾房。昨晚我们在房间里拍了好多照片,蒙蒙说要让她那些朋友羡慕死。”

欧阳楠问:“照片在哪儿?”

“我手机里。蒙蒙的手机里也有。”

欧阳楠说:“能给我看看吗?”

宗乐掏出手机交给欧阳楠。欧阳楠打开图库,跟左鼎和庄海一起翻看。其中一张引起欧阳楠的注意。照片上,一对裹着浴巾的男女暧昧地脸贴脸,富丽堂皇的圆形水床、精致的水晶灯、考究的梳妆台和工艺架……奢华的背景可见一斑。欧阳楠跟左鼎交换了一下眼神。庄海从两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名堂。胡泽则是一头雾水。

“怎么了?”胡泽忍不住问。

庄海沉吟道:“我想我明白欧阳急着回去检验什么了。”

左鼎问宗乐:“确实想不起一点案发经过吗?”

宗乐放慢了咀嚼速度,极力回忆,最终还是气馁地说:“我只记得去敲过326的房门,进去,然后……真的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一大早喝酒?”欧阳楠问。

“不是一早,我们差不多喝了一宿,边……那个,边喝。酒是蒙蒙让带的,说酒店里的太贵。蒙蒙昨晚特别兴奋,不肯睡。累、困加上酒精,我的脑袋糊里糊涂。正打算休息的时候,326突然响起了音乐。他妈的说是贵宾房,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差劲儿,那噪音简直让人发疯。”记忆之途没有行进得更远。

庄海说:“我去调取酒店录像。”

弗莱酒店的大厅、餐厅、娱乐室、电梯及每层楼走廊中央都按有监控设施。从余鸿赫夫妇进入酒店,到警方对326进行现场警戒都在监控记录中,整个过程和证人的证词是相符的。

“看出漏洞了吗?”左鼎问庄海。

“只有一处。不过,这一处漏洞足以破解全部迷局。”

7

黄昏时分,雨势渐弱。弗莱酒店的大厅迎来了小小的骚动。十几个房客在休息区议论杀人案。因为天气延误了离开时间的房客已经聚集在前台办理退房。事实上,大部分房客都被杀人案败坏掉了游玩的心情,随着天色转晴,动了离开的念头。

“雨还没停,您确定现在退房吗?”前台服务员疲惫、机械地提醒着退房的客人。

不便没有撼动房客们离开的决心,这种情绪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新闻正在播报景区交通即将恢复的好消息。酒店经理沉着一张苦瓜脸,不知怎样扭转即将到来的收益下滑的局面。

余鸿赫拎着行李站在柜台前,迟一步下楼的226的彪悍男客有意地挤到了前面,抢先对服务员说“退房”,眼神中充满挑衅的意味。余鸿赫没有与之计较,隐忍地退到一边。余鸿赫的光逮到了正在下楼的靳蒙蒙,靳蒙蒙也看到了余鸿赫,她舔了舔红润的嘴唇,放慢了脚步。

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后,警员们从楼上下来。人群内一个男人一把抓住靳蒙蒙,说:“蒙蒙!你去哪儿?你要自己回去了吗?求求你别离开我。”

“宗乐。”靳蒙蒙失声叫道。

两名警员将宗乐拉开了。

大厅里又是一阵骚动。

“余先生也要离开吗?”庄海率先走下楼,走到余鸿赫面前说。

余鸿赫悲痛地点头说:“是啊。有蓝的尸体要由你们警方带走尸检。我能做的就是回去通知亲属,准备后事。”

庄海说:“离开前,不想了解你夫人被杀的详情吗?”

“详情?不是很清楚吗?这个酒鬼,”余鸿赫颤抖地指着宗乐说,“残忍地杀害了……有蓝。”

大厅内的人围拢过来,不少酒店工作人员也闻讯而来。

庄海提高嗓音说:“的确是有人残忍地杀害了臧有蓝,真相却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事实上,在宗乐进入326房间之前,臧有蓝已经死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议论声顿起。

“你……你是说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宗乐问,“是吗?”他回身激动地抓住欧阳楠的胳膊,似乎想得到更多支持。

“是的。而且真正的凶手现在就站在大厅里。”

欧阳楠语惊四座,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

“不可能。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是宗乐杀了那女人。”靳蒙蒙说。

庄海说:“不。你们看到的是女人死了,宗乐拿着刀倒在地上。”

靳蒙蒙问:“有区别吗?”

“当然。在我说明区别前,我想问的是,你真的看到宗乐通过阳台从328进了326吗?”

靳蒙蒙说:“我也希望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

欧阳楠说:“那的确不是真的。如果宗乐真如大家看到的那样喝得迷醉,甚至在杀完人后即醉倒在杀人现场人事不省,是根本无法控制住平衡,依靠窄小的窗台外沿和空调外机进入326的。”

靳蒙蒙说:“他确实控制得不好,连拖鞋都掉到了楼下。”

欧阳楠说:“掉到楼下的拖鞋不是宗乐的,是凶手的。”

余鸿赫苦笑道:“我完全糊涂了。宗乐不就是凶手吗?”

庄海说:“宗乐不是凶手,尽管凶手千方百计将他布置进了死局。因为臧有蓝真正的死亡时间在六点五十分以前。”

“对不起,警官先生,你肯定把时间搞错了。”站在人群里的餐厅服务员插话说,“我跟余先生离开房间的时候,余太太还跟我们打过招呼。我说过的。”

“包着头巾、敷着炭黑面膜跟你们打招呼的余太太?”

“是的。”

“你看到卧室内的情况了吗?”

“那倒没有,余太太只拉开一道门缝。”

“那你怎么断定那张脸是余太太的呢?”

服务员疑惑地说:“当然是她,不然……还能是谁?”

“这就得问问她了。”庄海说着转向站在楼梯上的靳蒙蒙。

“我怎么知道。”靳蒙蒙说。

欧阳楠说:“你知道。因为那只突兀地混在臧有蓝使用的兰蔻化妆品中的欧珀莱黑炭面膜为你所有。它是这起谋杀案中的关键道具,用来制造臧有蓝活着的假象,蒙骗餐厅服务员的眼睛,让她为余鸿赫做不在场的证明。”

余鸿赫说:“这太荒唐了。你怎么能断定面膜不是有蓝的?女人总是用很多种化妆品,有蓝也不例外。”

“因为,靳蒙蒙自己留下了最好的证据。”欧阳楠说着,拿出宗乐的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说,“这张照片恰好拍到了328梳妆台上的化妆品,那只黑炭面膜正在其中,可是,案发后它不翼而飞了。它去了哪儿呢?还有,你在餐厅突然将果汁泼到靳蒙蒙脸上,不是因为你将对宗乐的仇恨迁怒于靳蒙蒙,而是因为你看到了她留在额角没有洗净的残留面膜。另外,”欧阳楠接着出示了一个装着面巾纸的物证袋说,“理化检验会证实它擦拭到面膜的成分与死者脸上所敷面膜的成分是否相同。”

庄海说:“也许大家已经想到了犯罪过程,是的,凶犯在六点五十分之前杀死了梦中的臧有蓝,随后打开音乐。酒醉的宗乐在靳蒙蒙的积极煽动下前来兴师问罪,并在一阵叫骂后进入326。等待他的,是蓄谋已久的狠狠一击。凶器就是地上的台灯。”

左鼎说:“为了伪造成宗乐自己摔倒致伤的假象,凶犯采用了迎面直击的手法。可他疏忽了一点,就是如此严重的前额撞击伤,是不可能不附带鼻骨损伤的。”

庄海说:“这也是为什么宗乐的记忆不再延续的真正原因,他被打晕了。接下来凶犯假扮成宗乐的模样返回328,所有客房都有一模一样的睡袍。而摄像头在走廊中央,只要凶犯想,可以只留一个背影在画面里。完美而又简单的乔装。接下来,就是利用窗户外沿和空调外机从328回到326,无论是对于杀害臧有蓝的真凶还是对于在健身俱乐部当瑜伽教练的靳蒙蒙,这都不是难题。”

欧阳楠说:“凶犯在这个过程中掉了拖鞋,为了掩盖疏忽,回到326后,他将宗乐的拖鞋扒了下来,这个结论会通过DNA检验得到证实。还有,凶犯的睡袍被雨水淋湿过。虽然我们赶到现场时睡袍基本干了,仍然可以通过理化检验,验明睡袍上是否有雨水中的硝酸盐。同理,地毯上也留下了雨水滴落的痕迹,痕迹延续到了起居室,而宗乐倒地的位置及他和臧有蓝身上没有外伤的事实均不支持宗乐在326有大范围活动的结论。”

庄海点头,继续说道:“一切准备就绪,他们迎来了本案的重要的证人——餐厅服务员。然后,就上演了所谓余太太飞吻告别的画面。在获得最为重要的人证支持后,靳蒙蒙第三次打开音响,接着,她沿原路返回328,等了一会儿,再假装从房间里冲出,完成其后的、一个人的精彩表演。”

左鼎说:“两名罪犯演技极佳,而且配合得天衣无缝。事实上,昨晚你们到大厅时,臧有蓝曾注意到你们的眼神,只可惜,她误将罪犯间的无声交流当成了陌生男女间的无聊调情。臧有蓝到死都不会想到,浪漫的结婚纪念日会是自己的忌日。宗乐同样不会想到,浪漫之旅是为他精心设计的死局。”

靳蒙蒙苦笑着对余鸿赫说:“我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

余鸿赫没有说话,他的脊背好像瞬间因衰老而弯曲了。

庄海厉声命令:“带走!”

宗乐如在梦中,自言自语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应该有个神秘的故事。至于臧有蓝被害的原因,说不定有着更为神秘的缘由。”欧阳楠挣脱开宗乐一直抓着她的手,走下楼梯,走出了弗莱酒店。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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