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轮回

2014-06-01 09:23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2期
关键词:布鲁克泰勒上海

◆ 孙建伟

上海轮回

◆ 孙建伟

1918年。青皮小子布鲁克从一战战场上退伍。英国虽为战胜国,但已元气大伤。布鲁克游荡了一年,还是没能找到工作。战争使原来生活安定的小五金商父亲沦为别人店铺的伙计,当兵的儿子退伍后得不到政府的帮助。他整天咒骂唠叨。布鲁克却并不特别忧愁,虽然无所事事,但也可以弥补他过早成为一名军人后失去的快乐。

那天布鲁克从父亲包点心带回的一张油渍硌腻的报纸上发现一条中国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招募警员的招聘广告。广告不太显眼,却立即抓住了布鲁克的眼球。他知道上海,也知道在那里有英美的公共租界。

那一夜,布鲁克失眠了。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父亲,他要去上海当警察。

有着家族保守传统的父亲不赞同。但父子俩经过短暂的交锋后达成了协议:布鲁克不能与异族通婚,而且最迟三年内必须回英国完婚。

布鲁克答应了父亲的条件。随后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船票。

到达上海后的第五天,布鲁克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录取了,正式成为一名租界巡捕。

几个月下来很平静,上岗下岗维持秩序。布鲁克生性好动,警察纪律让他的神经绷紧了几天,这种淡而无味的日子渐渐让他颇感无趣。有一天他奉命去搜捕一个鸦片窝点,缉捕了十多个人。布鲁克很卖力,登记造册,盘问审讯。这是他巡捕生涯中的第一次行动。这次行动让他记住了一个人。稍使他惊讶的是这个名叫泰勒的大块头同胞几乎完全中国化了。众人都叫他老大。

1920年代的上海公共租界热闹非凡。布鲁克巡逻到外滩上海总会时,见那些进进出出的家伙连个照面都不打,常常生出一种不甘。他理所当然地被他们看成秩序的维护者,这当然不错,但布鲁克感到的还有轻视。在记者的笔下,上海总会是上海滩臭名昭著的名利场。富豪们在这里享受着最富盛名的马提尼酒,在拥有号称世界第一的长达一百米的吧台上寻欢作乐。布鲁克很想去见识一下,但他只有在门口徘徊的份,恐怕连瞄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周末放假,布鲁克独自一人去了上海跑马厅。少年布鲁克就渴望做一个骑手,但那场战争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他常常羡慕地看着骑兵战阵的冲杀。现在,这个久存的向往像捡回的魂魄一样掉在了上海跑马厅。可惜只有成为这里的会员才能享受赛马的刺激。整个上海就是一个刺激的大乐园。他有资格成为跑马厅会员吗?他只是租界里一个小小的巡捕,算有身份的人吗?布鲁克在外面徜徉多时,最后只能寄望于残存的运气。

卡森特勋爵拒绝了他。他让管事的了解布鲁克的来历和目前的身份,如同盘问,嘴角里透出的嘲讽都不想掩藏一下。

布鲁克把这一丝嘲讽看进了他的骨髓里。

上流社会的跑马厅去不成,就在下流的娱乐场所打发寂寞时光。那天布鲁克喝得醉醺醺的,不知不觉迈进了一家旅馆。躺下不久,门就被打开了。布鲁克完全迷瞪在酒精中,后被一个女人的温柔抚摸轻松化解。女人熟稔地打开八角形的扁圆紫砂烟葫芦,点燃。捏着布鲁克的嘴做了个吮吸的动作,布鲁克乖顺地按着女人的动作吸了一口,毫无悬念地呛了,又咳起来。咳得把头都昂起来,更晕了。女人变形了,但仍然紧贴着他的身体。布鲁克想推开她,却绵软无力。忽然一阵恶心,身体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女人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这时,门吱呀了一声,探进一个男人的头,女人朝他跷了跷拇指。

布鲁克就这样结识了阿灵,准确地说是十八岁的阿灵。也知道了她年纪轻轻被拖入黑社会的身世。但阿灵拒绝把身体给他。她说她不是站在公共租界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布鲁克想了想对阿灵说,阿灵,你迟早是我的女人。我还会让你的老板离你远远的。

抽上了鸦片,布鲁克又尝试了可卡因。当然必须通过那些不为人知的渠道,没钱了就搞点麻醉药代替。但是作为一具精力旺盛的身体,他无法抵制诱惑。有一天,他造访了江西路上那个据说久负声誉的名叫“边缘”的妓院。经营人是嗓音嘶哑身材曼妙的旧金山老鸨格雷茜。

妓院里的陈设充满东方情调。明清家具、波斯地毯,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外国图书馆。一个被人叫做杜胖子的中国厨师在这里掌勺,因为妓院还提供宵夜。所以,格雷茜招徕的顾客不一定全是嫖客,有时就是一些下了班或晚餐之后来这里喝几口白兰地聊天的男人。在布鲁克眼里,这些家伙都是有钱的体面人,他们来这里是玩情调,如果格雷茜叫个姑娘出来作为他们聊天佐料的话。而他无需避讳自己满足生理需要的目的。英国人崇尚功利,讲究及时行乐,他可没什么好装的。

但布鲁克发现,这里的姑娘几乎都相貌平平。他忽然想起了阿灵,他觉得她们都没法跟阿灵比。不过,她们在跳大腿舞的时候用一瓶香槟遮挡在裸露的酥胸前的样子,无法不让他心旌摇荡。欣赏完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挑上一位姑娘,让她随他而去。

因为跟随本地商业习惯,“边缘”可以白条赊账。泡妞竟然也可以赊账,上海真是太可爱了。难怪一位从香港过来的同事抱怨那儿的清规戒律太多,在大不列颠旗帜下过日子远没有比在英国保护下过日子自在。这句话说到布鲁克心里去了。这使他在跨进“边缘”的时候完全没有窘迫感。但几次过后,前来收账的上海账房就让他窘迫了。格雷茜嘶哑的嗓音常常让布鲁克心生胆怯。但他终是臣服于青春和精力的并肩挑战。

泰勒在又一次扫毒行动中落网。布鲁克打起了罚没毒品的主意。他与泰勒私下谈成一笔交易,以继续维持他充实的业余生活。没多久被上司察觉。泰勒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被加重监禁。工部局不再与布鲁克签约,他被迫脱下了巡捕制服。

布鲁克失业了。像先前在老家那样到处游荡。但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落魄,所以他不能回国。他等待着泰勒出狱。这个大块头关键时候为自己挡了枪,他认定这是个可以合作的人。

见面时,泰勒衣冠整洁,布鲁克反而显得有些邋遢。泰勒带点嘲弄地看着他说,先生,你别忘了自己是个英国人。

布鲁克只能回以尴尬的笑。他没想到,这个刚从狱中出来的家伙打扮得这么体面。可是他现在囊中羞涩,哪儿顾得上他妈的英国佬的绅士风度。

泰勒宽容地摆摆手,说开个玩笑,我逗你的。知道吗,你的那帮同事一天到晚对我说英国男人的优雅,我泰勒也可以优雅。在这里,大家都叫我老大。哈哈。他放肆地笑了。

布鲁克伸出食指摆了摆,啊,你笑得一点都他妈不优雅。接着他也大声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兄弟。泰勒喝了一口咖啡,说,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

你想跟我合作?

你以为呢?亲爱的布鲁克先生,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巡捕了。

泰勒,我没忘,我一直记着呢。

那你想怎么干?

我想听你的。这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我可不想害你,那些事你干不了。但是我想,你可以干别的。我看出来了,你头脑还算灵活,可以干一些冠冕堂皇的事。但愿我说得不错。

请吩咐,先生。

你可以向工部局申请一个经营旅馆的执照,成功的话,我将给你一笔启动资金。如果你足够勤勉的话,一年之后就可以赚钱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真正合作了。

但是如果亏了呢?

除非你继续在那个旧金山娘们那儿鬼混。记住,我的东西你不能碰。我会跟你签一份合同。如果你把我的投资挥霍一空,那么,你的性命就可能成为唯一的担保了。因为你不可能还有别的。

布鲁克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镇定了一下说,是的,泰勒先生,您说得一点没错。我完全清楚这一点。

他想,他欠了这个大块头的,只能听他的,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但他相信自己赌得起。不过,他宁愿不信这是泰勒给他设的套,即使这是一条中国人说的贼船,他又为何不能把它当作人生的又一次战争呢?他经历过战争,还当过警察,现在他即将投入商战。商业就是投机,投机就是抓住一切机会,不择手段。

布鲁克在生意中才发现自己与商业是如此契合,前两年的巡捕生涯简直是浪费时间。连泰勒都惊讶这么快就还了他的本。接着泰勒把他的黑钱不断注入,变成了旅馆和房产。这个时候,布鲁克已变身为资产控制人,泰勒要求他继续他们的合作。布鲁克明白,这种绑架是不可能轻易挣脱的。

布鲁克渴望把自己变成真正的绅士。就像《字林西报》说的那样,衣着不整,下人一等。英国男人从喉结到膝盖都不应裸露在外。这就是说,即使打网球也不能穿短裤。他要彻底改变过去所有缺乏教养的不良行为,因为他即将进入租界的上流社会。

现在,布鲁克可以随意进出上海总会、跑马厅或者乡村俱乐部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报纸上常有他建屋租借给华人或买卖房地产的报道,他成了公共租界有名的房产商和几家旅馆的老板。稍显遗憾的是,他没能兑现当年与父亲口头约定的三年后回英国结婚的承诺。1927年冬,他将度过来上海之后的第八个圣诞节。

有一段时间,布鲁克成了坐落于静安寺路的乡村俱乐部的常客。在这个地方,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拿它跟他的家乡兰开夏小镇比,也会勾起他的思乡之情。但是这里的悠闲和舒适是老家闻所未闻的。这里有豪华的浴室有娱乐甚至还有中央暖气,这里的奢侈远远超过了他的家乡。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上海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城市,任何一个英国城市都落后它一百年。上海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都会……管弦乐团在公园河岸演奏,喷泉绿树比比皆是。他特别强调,这不是夸张。当然,最使布鲁克流连着迷的是一位英国姑娘。他几次与她相遇,很想与她搭讪,却因为自己正在养成的绅士风度矜持起来。

那次意外让他有了绅士一样的表现机会。

赛马显然是租界里的英国人经久不衰的热点。女子越野赛马作为一项新的赛事很快风靡起来。布鲁克自然是拥趸。他驾着一辆汽车饶有兴趣地跟随着一群女骑手来到郊外,但是上海乡村野地的湿滑远远超过了大胆的女骑手们的估计。也许赛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赛道,于是走得晃荡,女骑手在马背上难堪地颠簸着。比赛还在继续着。忽然一匹澳洲马蹩了一脚,女骑手大叫一声摔了下来,一旁看得真切的布鲁克一下子冲过去,两手把女骑手接住。女骑手又是一声尖叫,随后扑倒在布鲁克怀里。布鲁克仔细一看,埋伏危机的是一个小土丘。那是乡村常见的坟堆,边上还插着一块石板。女骑手正是布鲁克心仪已久的那个姑娘,所以布鲁克一直与她近在咫尺,对于这次的手到擒来,布鲁克甚至有些欣喜,他相信了上海人经常说的那句话,人的运道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

贝芙丽小姐就这样落到布鲁克的手里。

爱情升温迅速。贝芙丽小姐芳龄二十,很快就被大叔辈的布鲁克迷住了。布鲁克为自己的命运庆幸。但当他被贝芙丽带到家里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这张脸。这张脸也愣神了半天。那是卡森特勋爵,贝芙丽的父亲。

看得出勋爵克制着自己,他不能在女儿面前发火。但布鲁克感觉得到他言语之中的不屑。他小心翼翼地跟这个可能成为他岳父的男人周旋着,但是那家伙对他的目光跟第一次没什么不一样。那家伙称他为新闻人物,还说为女儿认识这样的人物深感荣幸。听起来却是教训的口吻。

卡森特年轻时做过记者,后来进了香港汇丰银行。银行的条条框框和繁忙工作简直让他不堪承受,但他终究忍了下来。几年后他被派驻到上海分行担任高管。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里没有香港的繁文缛节,却拥有特权,自由而轻松。卡森特好像一条鱼游进了自己的领地。当他第一次接触了赛马后就疯狂地爱上了这项运动。贝芙丽正是受了他的影响。当年他在加入上海总会时,也遭遇了对他的身份的严格审核。虽然早已脱离了新闻界,卡森特对布鲁克突然成为新闻界的红人心存质疑。当女儿带着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立即记起几年前那个场景,心里不禁一震。因为女儿,他不得不通过自己的渠道去核实布鲁克的过往经历。有人隐约透露了他与泰勒的关系。这让他更为惊骇。

卡森特告诉女儿,他的家族不能接受布鲁克,这是个暴发户。但贝芙丽根本不听。她说,在上海的英国暴发户太多了,布鲁克只是其中之一。再说暴发户更能说明他的能力。卡森特继续说,他还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一旦破产,后果将十分不堪。女儿毫不让步,说这是造谣。我心意已决,非布鲁克不嫁。而且,我们已经决定了回利物浦举行婚礼的时间。

卡森特沉默着。随后站起来,愤怒地在椅背上拍了一把,爆了句粗口。心想,看来他必须成为这家伙的岳父了。

布鲁克带着贝芙丽回到兰开夏老家举行了婚礼。父亲和亲友们都为他们祝福。但卡森特拒绝参加他们的婚礼,连祝福都懒得给。布鲁克想,这也许是中国人说的命中注定吧。上帝赐给我一个心爱的女人,但岳父却是我的对头。但回到上海,他依旧在这位勋爵兼岳父面前保持着他的谦恭。

布鲁克继续着他的财富集聚。贝芙丽经常会在别墅大草坪的下午茶时间接受应邀请前来的阔太太们阔绰夸张的恭维。懊丧的是父亲并没有改变他的看法。

那天是贝芙丽婚后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布鲁克第一次带她到上海总会。布鲁克为她拉开高背椅子,让她在那张百米之长的吧台前坐下。贝芙丽环顾左右,一直看到桌子的两端尽头,仅有他们俩。然后,布鲁克向站成一排身穿白马甲的中国侍者发出指令:开胃菜、奶油汤、麦尼鲑鱼、都柏林大虾、约克郡布丁、冰激凌、苏格兰土豆饼。当然少不了布鲁克最喜爱的烤羊腿和苏格兰威士忌。最后是生日蛋糕。一道道菜在长桌上铺开。贝芙丽高兴之余又感惶惑。布鲁克对她轻声耳语,我看过了,今天我的朋友们都不在这儿,所以只有你和我。贝芙丽有所不解,你的朋友?布鲁克说,是的。就是那些银行家、洋行老板和像我一样的地产商。现在,这张吧台是我们的包座。除非受到我的邀请,其他人是不能坐在这儿的。哦,事先没跟你讲明白。也许勋爵先生没带你来过。布鲁克对岳父如此称呼。贝芙丽轻松多了,哦,是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总有第一次。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那么,尊敬的布鲁克先生,您会邀请我吗?

布鲁克一惊。喉咙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好像哽住了,他含糊不清地问,泰勒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没想到吧,我总会出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像现在。你还好吗,布鲁克先生?这位是您美丽的太太吧?

布鲁克迅速恢复了平静,是的。我很好。这是我的太太贝芙丽女士。好吧,请允许我荣幸地邀请你就坐,泰勒先生。又对贝芙丽说,这是我的合作伙伴泰勒先生。接着向侍者示意,给这位先生来一杯马提尼酒。

泰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先生,我今天心情不好,这么好的酒竟然也寡淡无味。

为什么?

生意上的事,我很想跟你谈谈生意上的事。这您是知道的。

布鲁克沉吟了一下,今天我们不谈生意,只喝酒。这种地方是用来享受的,不是谈生意的。这酒可是这里最出名的,别糟蹋了。

泰勒看了一眼布鲁克,又看一眼贝芙丽。他的喉结不安分地蹿动着,这地方真是好享受。谢谢你的款待,布鲁克先生。我告辞了。他忽然又一笑,不过我还会出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你知道,这可是我的风格。站起来转身离去。

布鲁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轻声说了句,这个无赖。

贝芙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听到布鲁克说,亲爱的,我们走吧。

泰勒跨出上海总会大门的时候窝了一肚子火。他很不情愿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布鲁克这段时间一直躲着他,明显是想不再跟我合作了。哼,你的第一桶金是哪儿来的?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金盆洗手。他开始盯布鲁克的梢,他必须让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就范。

布鲁克的确躲着泰勒,他不仅还了本还支付了可观的利息,但泰勒仍需要他为他洗钱。他知道,泰勒在上海总会的出现,其实是想告诉他,如果要找到他,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是躲不过去的。

车子绕了很大的圈才把布鲁克带到一幢英式乡村洋房前停下来。布鲁克看了一眼,是西爱耶斯路。司机下车,带着布鲁克进了门。老远就见泰勒在向他招手。布鲁克心里苦笑了一下,迎面走了过去。他想,被这个讨厌的大块头缠住了。不过话说回来,当年要是没有他,也不可能拥有今天的一切。泰勒是没看错他,但他却没看对人。罢了,一切都缘于自己。该承受的逃不了。

泰勒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拥抱着布鲁克。说,现在找你真是太难了。

布鲁克笑了,你不是轻易就找到我了吗?我记着你说过的,你会随时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这真刺激。我很欣赏。

布鲁克先生,我是怕你忘了老朋友,特地请你来叙旧的。

那好,这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我们就在这儿来个两人派对吧。

我非常同意你的建议。

泰勒对司机甩了一下头,一会儿就摆好了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陆续放上了点心、瓜子和茶。布鲁克说,看来泰勒先生快被中国俘虏了。泰勒挥了挥手,中国人常说,入乡随俗嘛。我这个人就是适应性强。

两人喝着茶,嗑着瓜子,一派中国市井气象。

泰勒进入正题,布鲁克闪展腾挪,泰勒软中带硬,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支票递过去,说是他最新的投资,要布鲁克限期给付现金。他对布鲁克微笑着,舌尖灵活翻转,顶出两瓣瓜子壳,朝地上炮弹一样射出。布鲁克暗中叫苦。他很明白,如果拒绝,今天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他只能接过来,说我会按期结算的。

布鲁克无法逃过泰勒的绑架。何况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他的软肋。

贝芙丽怀孕了。布鲁克就在公司里呆着。他不敢把自己与泰勒的事告诉她,是因为怕她在卡森特勋爵那儿说漏嘴。这将使他无地自容。他只能把寂寞深藏心底。那天不知不觉中他又朝“边缘”走去,他已经好久没有光顾此地了。也许应该到那儿好好放松一下。

前方的路灯影影绰绰,路灯下的身影多半窈窕。格雷茜不接受中国女子进入“边缘”,于是她们就常在“边缘”周边跟她抢生意。低头迈步的布鲁克忽然被一句绵软滑腻的“哈罗”扯停了。他抬头一看,一惊,迟疑地问,阿灵,怎么是你?这么一问,女人立即像在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一样,梗着了。布鲁克接着问,是你吗,阿灵?女人慌张地撒腿就跑。布鲁克几步上前拉住她,阿灵,你别跑。他已经看清楚了,女人就是阿灵。阿灵不跑了。布鲁克再问,阿灵,你为什么在这儿?

阿灵气咻咻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你为什么在这儿?

布鲁克照实说,我是想去“边缘”玩。

阿灵说,那你去吧,跟我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站在那儿跟我打招呼。

阿灵反而坦然了,这是我的工作呀。

你不是说你不是……站街的吗?为什么?

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只能站街。怎么样,赏我一口饭吃,尊贵的先生?

布鲁克沉默了。恰有一辆“祥生”出租车经过,布鲁克招手,示意让阿灵上车。他自己也上了车。

“祥生”在徐家汇一间低矮的小房前停下了。阿灵这时已经依偎在布鲁克的身上。出了车门,她轻声说,你可别怕啊。布鲁克说,我什么没见过,怕什么呀。门刚被推开,布鲁克的鼻子就被一股浓烈的味道呛着了,潜意识很快传递出识别信号,那是一种类似于下水道的气味。当布鲁克进到里屋,又立即被另一种味道熏倒。木炭燃烧的烟味是从屋子中间放着的一个泥砌的小炉子里冒出来的。几个男人正兴奋地围着一张四四方方边角磨损的桌子搓麻将。屋子一角的老年女性问道,是阿灵回来了吗?阿灵乖顺地走过去,说阿奶,我回来啦。你又绣鞋子啦,眼睛不好,别绣了。阿奶正绣着一只带花边的鞋子,说我绣着鞋子等你回来呀。接着又问,那是谁呀?阿灵说,他是布鲁克先生,英国人,我的朋友。我带他到家里来玩。布鲁克学着阿灵的样子蹲下来,用上海话说阿奶侬好。阿奶嘴里啧啧,外国小囡上海闲话讲得介灵光。其实这句是刚刚在车上跟阿灵现学的。布鲁克听了阿灵的翻译,笑了。

这天布鲁克在阿灵家里吃了晚饭。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的上海屋里厢小菜。那些装在粗瓷碗里的菜在他看来太不可思议了。酱红色一团糊状的叫炒鳝丝,一粒粒的小东西叫乌酥豆……后来又端上来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大砂锅,里面五彩缤纷。阿灵帮他一块块地搛,一边说着,白斩鸡、熏鱼、肉圆、黄芽菜、蛋饺,细粉。这叫什锦砂锅,阿拉上海名菜。布鲁克笨拙地用筷子扒着饭,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抵挡这些比清淡的英国菜咸上几倍的上海小菜。后来他问阿灵,你们天天这么吃吗?阿灵说是的,这些东西都是家里种的,用不着花钱。

布鲁克又问了,那你为什么还去站街?

阿灵脱口而出,当然是想过更好的生活啦。

布鲁克盯着阿灵看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同意做我的女人了,是吗?我记得我对你说过这话。我现在不是那个躺在小旅馆里的瘪三了,我有的是钱。

布鲁克哈哈大笑。他学着阿灵的腔调,用铜钿老结棍,侬能用我多少铜钿。然后又诧异地问,哎,什么是吃醋?

吃我的醋啊。阿灵眉毛一挑。

你的醋?布鲁克完全懵懂了。

懵懂归懵懂,阿灵还是成了布鲁克的女人。

跑马厅多了一位赌马大佬。布鲁克常常带着阿灵出现在这里。阿灵美目流盼,风姿绰约,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从第一代来上海定居的英国人开始,每年的春秋赛会就被视为“上海的盛大节日”。赛会期间一礼拜,停止一切商业活动。布鲁克是豪赌一员,阿灵不停叽叽喳喳着。有人就对这位地产富翁的上海情人投来不屑的目光。布鲁克本来是想阻止阿灵的,但面对这种眼神,他忽然坏笑了一下,对阿灵跷了跷大拇指。阿灵更加肆无忌惮了。不管输赢,布鲁克都很潇洒。通常的场景是他戴着软沿礼帽,披着大衣,叼着雪茄,挽着阿灵,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

谁都不知道,这种奢靡的本意其实是暗暗报复他的岳父,那位至今都不正眼瞧他的卡森特勋爵。

贝芙丽生了一个女儿,布鲁克取名伊芙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名字暗含了“贝芙丽”和“阿灵”。

时间过得很快,布鲁克在贝芙丽和阿灵之间周旋着。在贝芙丽面前,他并不承认与阿灵的关系,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小报记者的无聊炒作。贝芙丽并非瞎子,只是有时装聋作哑。但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出自严格的家教。更不想让自己的选择再给勋爵父亲添上不愉快。

伊芙琳天生喜欢上海。转眼到了她上学的年龄,贝芙丽把她送回英国的寄宿学校。四年后伊芙琳回到上海还是个典型的“上海姑娘”。这让布鲁克相信,他和上海是有缘分的。当然还有阿灵。

那天赛马结束后布鲁克带着阿灵到了跑马总会西北转角处的八层钟楼。大理石楼梯、橡木镶嵌地板、保龄球馆、土耳其浴室和咖啡厅里那个面积相当于半个网球场的巨大砖砌壁炉无不让阿灵一阵阵惊叹。

来宾大多是布鲁克的朋友,陆续在房间中央的长桌就座。长桌上放着一只华贵又大得出奇的银碗,碗内装满鲜花。布鲁克简短说了几句,然后指着银碗问阿灵,敢不敢在银碗里为这些尊贵的朋友跳个舞。阿灵一时不知所措,但她反应奇快,说只要你们敢看,我就敢跳。众人掌声响应。仆人们把碗里的鲜花和水撤掉,灌满香槟,阿灵在众目睽睽之下,踩上桌子,纵身跃入银碗。布鲁克笑了。一时镁光灯大闪。

其实这是布鲁克的一次刻意安排。他是想借媒体告诉贝芙丽和公众,他和阿灵只是一个英国富商与上海社交名媛之间的正常交往。大庭广众,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又隆重推出了阿灵。布鲁克知道中国人把这叫做一石二鸟。

不过,泰勒在看到这个消息后觉得这又是他的一个机会。他带着那张报纸找到布鲁克说,这可瞒不了卡森特勋爵,因为我这里都有他的耳目。接着他说自己遇到了麻烦,相信布鲁克先生不会坐视不管。这么多年来,这个无赖就像一道甩不掉的阴影纠缠着。但这次,布鲁克终于被他的讹诈激怒了。他冷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得让我准备一下。他微笑着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两个礼拜后,布鲁克通过巡捕房的老朋友搞到一把枪,在他指定的徐家汇郊外彻底了断了与泰勒之间的恩怨。

一个月后,租界小报上刊载一则消息称,两名英国商人因债务纠纷火并,幸存者布鲁克先生已被工部局警务处拘捕传讯。但是,大名鼎鼎的《字林西报》暗讽布鲁克不过是个暴发户,这个自诩绅士的家伙玷污了租界英国人的名声。而所谓的债务纠纷可能与黑道洗钱有染。

布鲁克被拘期间,收到了贝芙丽通过律师向他提交的离婚诉状,同时提出财产分割和对伊芙琳的监护要求。也许这已在布鲁克的意料之中,他对着诉状讪笑了一下。他想,这是他的宿命,他终究还是卡森特的笑柄。至于他的财产,早已因为赛马大幅缩水。只有伊芙琳是他心心念念的牵挂。

囚禁期间给他最大期盼的是阿灵的经常出现。她活泼依旧,或许还有点儿轻佻。她的许诺让他深感欣慰,我会继续做你的女人。布鲁克似信非信地摇头点头。阿灵的态度很认真,我不管侬做了啥事体,反正侬帮过我,我就要报答侬。阿奶一直讲,做人最要紧的是讲信用,忘恩负义最让人家看不起。她强调说,阿拉上海人是讲信用的。

一年后布鲁克走出工部局华德路监狱。除了孑然一身,还因为财产被分割,基本所剩无几。他又回到了重前。唯一获悉的好消息是,由于伊芙琳的坚持,他获得了监护权。这时他不可遏止地思念起了家乡小镇茂密的紫衫和一大片寂静的湖水。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伊芙琳时,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对。她说她喜欢上海,还喜欢阿灵。阿灵当然是伊芙琳的支持者。那天他们三人一起搓麻将,布鲁克连赢几盘。阿灵说,你看,回英国还能搓麻将吗?布鲁克说,不错,虽然我也很喜欢这里,但我在这里还能干什么呢?

几年之后,布鲁克终于回到了兰开夏郡普雷斯顿的老家。随同的还有两个女人,伊芙琳和阿灵。遗憾的是,伊芙琳一直思念上海,还想寻找母亲,但这几乎没有可能。她患上了抑郁症。久而久之情况越来越糟。豆蔻年华的伊芙琳最终无法摆脱苦恼的无尽缠绵,选择了自尽。白发送黑发,布鲁克悲痛欲绝。布鲁克的身边只剩下阿灵一个人了。两年后,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布鲁克林。布鲁克对阿灵说,伊芙琳不在了,这个“林”字还是代表你。阿灵并没有成为布鲁克的妻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相依为命了。

就在陪布鲁克走完一生的那个晚上,阿灵对布鲁克林说,我想上海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布鲁克林说,当然愿意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下午,阿灵和布鲁克林出现在上海的城市中心,人民广场。虽然跑马厅已痕迹全无,但那幢八层钟楼还在。阿灵走进一楼大厅,想起那次在大银碗里跳舞的荒唐,不禁莞尔。布鲁克林问道,妈妈,你笑什么?阿灵竭力抿住嘴,她怕自己忍不住说出来,然后淡淡地说,都过去了,过去了。

几天后,阿灵在人群熙攘的徐家汇突然对布鲁克林说,儿子,我不想走了。

布鲁克林似显惊愕,阿灵继续说着,是的,不想走了。当初我是因为你父亲孤身一人,也为了信守我的承诺。当然,我也爱他。陪了他二十来年,我兑现了诺言。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你也可以不走,留下来陪我。我们可以像你父亲当年那样,在这儿置一栋房子,一起喝下午茶。哦,我还有很多朋友……况且,上海的冬天跟利物浦太像了,都不那么冷……布鲁克林马上接了上去,黄浦江跟泰晤士河也太像了。这是母亲在英国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啊是啊,你都知道的。阿灵一把拉住了儿子的手。

布鲁克林就留了下来。于是人们时常可以在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里,看到一个东方气质浓烈的年轻老外陪着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国老太太出没于衡山路那幢砌着仿古红色砖墙的欧式“小红楼”,它曾是百代公司中国总部。兴致好的时候,老太太会跟他们一起享受下午茶时光的人说说当年楼梯拐角处的百叶窗和五颜六色的花玻璃,老唱片老唱机和周璇的歌声。她也会指着那些英式造型的银色烛台说,啧啧,做得真好,跟英国的差不多。当然,如果老太太提议,布鲁克林也会陪她去红茶坊。在那里,老太太会一改在“小红楼”里的矜持和轻声细语,跟一帮不同年龄的人叽叽喳喳地搓麻将。布鲁克林就在一旁静静观望。他想,这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吧。母亲说过,中国麻将在英国很有名气的!父亲也许就是被这种异国情调吸引的吧。在这些场所,母子俩常常可以花去整个下午的时间。

布鲁克林陪着母亲阿灵走过了一生。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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