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胜英
小言那天凌晨四点被噩梦惊醒。梦中,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拿着一把菜刀一直追她,她一边跑一边拼命喊救命,然后她跌了一跤,就醒了。醒来后,小言就睡不着了,心里很疑惑竟然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客厅里传来门把手咯嚓咯嚓的旋转声,然后是开门声,然后是关门声,然后是脱鞋声,开灯声,小亮下班回家了。
小言的丈夫小亮是急诊室内科大夫,他一个星期里有两天值夜班。昨天晚上,小亮正好值夜班。
睡不着的小言坐起身,以一种等人的姿态坐着。不一会儿,小亮进来,在微微的天光下,他看到小言坐在床上圆睁着双眼,微愕道,小言,这么早就醒了?
剛刚做了个噩梦,睡不着。头疼,口渴。小言有些提不起劲,或许是病了,小言心道。
小亮开了灯,顾自对小言说道,前天送来的那个出车祸的中年男人昨天夜里因抢救无效死了。
前天送来的中年男人?小言晃晃脑袋,这才记起小亮前天下班回家后跟她提到过的那个出车祸的男人,小亮说他们医院中午时分接到一个出车祸生命垂危的男人。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骑电动车横穿马路时被一辆货车撞翻了,那辆货车随即从他的身上轧了过去。这个男人即使能抢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了,骨盆下面全都粉碎了,真个惨不忍睹。小亮对小言说道。小言当时正忙于给金鱼换水,就只是哦了一声,这样血腥的话题,小言根本不感兴趣。小言当时在心里想的只有鱼缸里的金鱼,这些金鱼是跟小亮一起去儿童乐园垂钓台钓来的,养在自个儿家里已经快有一年了,它们似乎很快乐,但小言想,自己不是鱼,怎么可以对它们的快乐与否妄加论断呢?小亮跟她讲起那个男人时,小言正在想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头有些疼,小言闭上眼睛,用双手轻揉自己的太阳穴,边揉边问进了卫生间的小亮,中年男人哪儿人?叫什么?小言很奇怪那天自己竟然会在意关心一个陌生死人的名字。
本地人,姓谈,名心,这样奇怪的名字一看就记下了。小亮在卫生间里大声地应道。
谈心?谈心……谈心!小言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三遍。
对,就叫谈心,这么怪的姓氏与名字,我一看就记下了。小亮从卫生间里出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小言。
哦。小言不说话,但一双眼睛却闪烁不定,这个名字刺激到她某根神经了。
怎么啦?你认识他?小亮边脱工作服边问。
不,怎么会!小言复又躺下,天还没大亮,今天又是周末,还可以睡个回笼觉。不一会儿,小亮也上了床,他从小言的背后圈住了她的身子,同时把一双手放在她的两个丰满的乳房上,开始揉搓。小言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喜欢小亮的这一个动作,但她想,她已经忍了他十年了,再忍忍,一辈子就过去了。小言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会忍,我一定要忍。小亮的双手在小言的乳房上足足揉搓了五分钟,他的揉搓是有规律的,先从左,再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如果这样的揉搓是有温度的,小言想她是可以忍受的,问题是小亮的手就像手术刀一般,冰冷冻结,而且这一次小亮特别不懂得怜香惜玉,相反,他像是跟谁赌气似地用了十分的力道,小言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换作以前,小言早已经把那双毫无温度冰冷的手掌用力地拍打下来了,可这一回,小言脑中一遍遍地回旋着小亮说的那些话:本地人,姓谈,名心,他死了,他的老婆孩子哭得很伤心。这些轻飘飘的话语,听在小言耳中就像经过了放大镜无数倍的放大后硬生生地塞进了她的脑袋,小言的脑袋一下子就被填满了、糊了。幸好,小亮这个冰冷的动作只持续了两分钟,两分钟后,小亮没有对小言进行他惯常继续的动作,他一声不吭地侧过身子,睡着了。小言糊似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会儿,她略感意外的同时突然想到一件事——自己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或许脑子与心是连在一起的,脑子糊了,心也就糊了,糊了的心如一大锅烧糊透了的粥,烧糊的粥你再想从中舀出水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小言翻个身,命令自己说,睡觉。
那天早上,小言果真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小亮还睡得很香。小言坐起身,头更疼了,似乎有一个电钻,硬生生地往她脑子里钻。小亮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回荡:谈心,他死了。谈心!小言现在很后悔自己这么快就醒过来,如果可以一直睡,不再醒来,那该多好。小言晃晃浆糊似的脑袋,穿上睡衣起身上厕所,上完厕所后,小言在洗手的时候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睿智的额头,黑框眼镜,深邃的眼睛,清瘦的颧骨,微微外突的两颗大门牙,很薄的嘴唇,小言摸摸自己的脸,镜子中的一只手也摸了摸那个男人的脸;小言呆呆地注视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略微有些木然地注视着小言。
小言突然想到一点:在这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锦城,姓谈名心的男人很有可能不止一个。这太有可能了。
小言于是对着镜子里的男人说:谈心,你一定还好好的,对不对?要不,我为什么一丁点不感到难过与伤心呢?
小言来到阳台上,阳台上阳光灿烂,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小言总是觉得春天是一个慵懒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慵懒,小言也觉出自己骨子里的惰性来。再一次检查了被小言从阳台这面反锁的通往客厅的门,小言掏出手机,调出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小言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谈心真的不在人间了,那么,会是谁来接听这个手机?如果是他妻子,我应该如何同她说?如果是他孩子,我又应该如何同她说?万一是他母亲呢?万一是他父亲呢?这一串数字曾经给小言带来过很多甜蜜的体验,当然,也曾带来伤心、猜疑与不安,那么多的不安,带着世界末日般的诱惑,纷纷砸向小言,小言于是一头扎进了那些跟那个男人有关联的一切的数字与号码中,不断地沉溺混沌!
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这会儿却变成了一个啃咬人心的妖魔鬼怪,小言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不打也罢,说到底,那个男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小言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话:打吧,打吧,毕竟,你们曾经共同拥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回忆。最终,小言看到自己那只不住颤抖的手摁出了那串数字,电话打出去了,小言似乎等了一个世纪,终于一声喂,把失了三魂七魄的小言喊了回来,对方是一个女人:你是谁?
听到这个女声,小言的头轰地炸开了。早已想好的措辞也说得颇不流畅,我是……是……谈心的客户,我想就工作上的事找他谈一谈。
谈心,他死了!对方突然在电话那头提高了分贝,生怕小言听不清楚似的。
小言怔在那儿,对方似乎还在说什么,但是,小言已经一句话也听不清楚了。
谈心,他死了。这句话像一把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生生地把小言的身体劈开了,小言转过身,赫然发现带有镜花的玻璃门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紧贴其上。啊——小言听到自己的口中发出一声怪异的叫声,那个身影一晃,不见了。谈心?小亮?泪水一个劲地涌出来,小言无力地瘫软在阳台的秋千架上,手机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小言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小亮已经起来了,正在卫生间里洗漱。小亮,饿了吧,我马上弄早饭,你去菜市场买几个鸡蛋回来,家里没鸡蛋了。小言说得有些轻飘飘的,没有一个字有分量。
小亮在卫生间里响亮地放屁,他在刷牙,他似乎边刷牙,边在干笑。笑什么,小言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
小亮洗漱完毕果真出去买鸡蛋了,小言进了厨房弄早餐。三月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身上很舒服。再过五天,就是他生日了。小言在切青菜的时候看到两滴泪啪嗒有声地滴落在自己的右手上,竟然毫无温度。
怎么哭了?突兀的声音刺入耳膜。深受惊吓的小言觉得自己就像在悬崖边一不小心跌了下去,一直一直往下,而悬崖,深不见底,小言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喊叫的同时,泪花飞溅。小言真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她真希望小亮这时候能够抱住她,对她说,醒来,亲爱的,醒来,我在这儿,这只是个梦。可是,没有。当小言再一次睁开双眼,她看到小亮冷冷地抱着双手站在小言的对面,他就像一堵墙,挡住了小言通往幸福的路。这样想着的小言浑身一震:最后一次感觉到幸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记忆中,只有童年的那一段短短的光阴,才可以用幸福来形容。
小言,我吓着你了吗?记忆中,你没有这么不禁吓的!小亮等小言最终平静下来后,开口说话。
小言抬起头,眼眶很热,小言知道自己哭了。她的手指在流血,她刚才切到手指了。
小言,你的手指流血了。小亮用一种一惊一乍的大惊小怪的声音提醒小言,似乎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看到过别人受伤流血似的。
没事,伤口不深。小言说着把背朝向了小亮。
不深也得包扎,我给你去拿创可贴。小亮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大,他想干什么?小言咬紧牙关,泪水糊了一脸。
那天早饭吃得很沉闷,胸口很痛,头很疼,最令小言难受的是,她感到浑身不对劲。那张帅气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包括那一缕稍微有些过长的拂过他那宽阔额头的长发,小言的手曾经N次轻轻巧巧地在那缕黑发上缠绕,风月无边……无论她在哪儿,那双眼睛总是愣愣地注视着她。有一刹那间,小言觉得小亮似乎都看到了他,这种感觉令小言差点疯掉,小言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会失声尖叫。
饭后,小言不声不响地进厨房洗碗。小亮跟了进来,小言低着头,不看他。小亮挨近来道,老婆,你手受伤了,我来洗吧。
没事,没事,一点点小伤。小言听到自己的语言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打开自来水,小言故意把贴了创口贴的伤口放在哗啦啦疯狂流淌的自来水下冲刷,冷水激烈欢快地流淌下来,似某个人的血,微辣的刺痛下,小言感到了一种快感,恍如他的拥抱,冰火两重天!
又一个周末,小亮那天正好也轮休在家。中饭后,小亮说,老婆,我看你这些天气色不太好,今天天气好,我们呆会儿出门去踏青如何?
我有些累,还是不去了吧。小言说。这一周,小言过得浑浑噩噩。
正因为累才要去呢。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小亮的口气强硬,不容人反驳。小言不禁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脑门,这是怎么啦?什么时候起,小亮变得这般大男人,难道小亮他知道了些什么?不可能,那件事,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小言在心中安慰自己。
午饭后,小言与小亮出了门,一出门,小亮就牵住了小言的手,小言第一个念头是抽出手,但是,继而一想,小言打消了这个念头。
锦城清风公园依锦湖而建,位于市中心,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游人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脸,孩子都是欢蹦乱跳的,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小言,我们也生一个孩子吧。小亮突然说,口气中还是没有一丝温情。
小言不说话,她低着头,情绪低落。
锦湖畔有一座建于宋朝的安塔,安塔旁有一座飞檐翘壁的闻莺亭,亭里有两三个人坐着休息。小言说,我也想坐一会儿。
好,坐一会。不知为什么,小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小言坐下来,有些發呆地望着锦湖里养的锦鲤,它们一个个肥得游不动,小言想,它们应该不长寿的,就像他一样。泪水流下来,小言竟然没有意识到。
对了,我们去廊桥上看画展,这个星期,廊桥上有画展,听说有你喜欢的工笔仕女画。刚坐下不久,小亮就想起了廊桥上的画展,他提议去那儿瞧瞧。小言抬了一眼小亮,小亮的双眼亮闪闪的,闪着一丝诡异的光,那丝光亮对小言来说非常陌生,却有着一种特殊的镇慑力,小言红着眼睛站起了身,她发现小亮根本没注意到她那双哭红的眼睛,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离这儿两百米远的廊桥上去了。小言喜欢工笔仕女画,但据小言所知,小亮对画全无感觉,什么时候起,小亮开始喜欢欣赏画作了呢?望着小亮伸到面前的手,小言伸出了自己的手。
转过一树盛开的桃花,小亮遇到了一个熟人,便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小言于是也强颜欢笑地呆在一边,小言对小亮的这个熟人并不熟悉。但那个男人却一直拿眼睛往小言这边瞟,这令小言莫名地不舒服起来。为了避开那个男人火辣辣的过于直接的目光,小言把身子转向了不远处的一个健身场,那儿,站着一男一女,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约摸五岁的女孩。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如果谈心还活着,我情愿他是幸福的,如这一家三口一般现世平安幸福。小言在心中默念着,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健身场旁边有一个沙池,在沙池中玩沙的也是一家三口,透过泪光,小言远远地看着,爸爸还很年轻:睿智的额头,黑框眼镜,深邃的眼睛,清瘦的颧骨,微微外突的两颗大门牙,很薄的嘴唇,额前有一缕长发,小言曾N次用自己的手指在上面细细缠绕……
三月的阳光落在盛开的桃花上,也落在满是花骨朵的日本樱花树上,却怎么也落不进小言的心里。恍惚中,小言听到天边有一声尖利的喊叫,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是的,地狱即人心。是别人的心,也是自己的心。
小言紧紧地抓住小亮的手,虚弱地问他,你听到天边的喊叫了吗?
小言意识消失前听到小亮高分贝的声音:小言,你尖叫什么?小言,你这是怎么啦?
小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床上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却因为太过熟悉,平白令小言觉出一丝不真实来。转过头,映入小言眼帘的是小亮略微有些焦急的脸。
小亮。小言喊他,脑袋很沉,小言本来想跟小亮说很多话,可是,话到嘴边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小亮,小言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小言,你醒了。小亮说。如果小言没看错,小亮竟然诡异地对她笑了一下。小言,我刚才带你去医院了,医生说你怀孕了,两个月。
怀孕?两个月?像是半夜三更独自一人胆颤心惊地走在山路上,冷不防被人敲了一棍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小言干脆闭上了眼睛,世界一下子暗了,但是,混沌的世界里,金星乱飞。原来,眼冒金星是这样一种体验。如果可以,小言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小言,你好好休息,晚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小亮坐在一边温柔地问道。
小言闭着眼睛,在金星四冒的世界里,想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个孩子是谁的?想着想着,小言又想到了一件事:谈心,他究竟死了没有,小亮说有一个叫谈心的本地男人死了,谈心的老婆说谈心死了。可是,在沙池上,小言真真切切地看到的那个男人不是谈心还会是谁?那么,谈心,他究竟是死是活呢?有机会还得给他打个电话。小言想。
小亮,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小言睁开眼睛,轻轻地摸着肚子,这个孩子,决不可以来到这个世上。
小言,你可别动歪脑子,这个孩子,我要定了。小亮打断小言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家医院的妇产科通道非常幽暗狭长,小言走在上面,每走一步,冷汗就出一身。虚弱,不止来自身体,它还来自于小言混乱的内心。原来,内心的虚弱比身体的虚弱更能折磨人。其实,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小言,他会看到小言的步姿非常奇怪:走一步,退半步。当然,妇产科还是一点点在靠近,小言觉得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在这个时间点,小言唯一在做的事就是走進妇产科,小言眼中唯一能见到的也就只有对面墙壁上面的妇产科三个字。
到了,马上就到了。小言在心中给自己鼓劲。妇产科到了,小言挂的号是23号,小言看了看候诊室内一屋子的男男女女,再看看电脑叫号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清楚明白地告诉小言,她前面还有10个人在等待。小言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虚脱一般地坐下去,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小言的眼前晃过这些大腹便便的女人,这一刻,小言似乎还闻到了男女交欢时精液与卵子的味道,这味道,差点令小言呕吐起来。
对,还有那些赤裸裸的乳房,貌似的销魂,貌似的灵肉交融。小言打了个喷嚏,我这是怎么啦?冷汗浸湿发梢的同时,小言的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名字来:谈心。谈心是谁?他跟我有关系吗?说到底,谈心就是谈心,小言是小言,这对男女,在这个世上,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有关系的。另一个声音在小言的心中响起。小言喜欢谈心,谈心喜欢小言,谈心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闭上眼睛,小言似乎看到一男一女赤裸裸地拥抱在一起,那股难闻的精液与卵子的气味弥漫在周围,小言起身,奔到垃圾桶里干呕起来。
小言,你在这儿干什么?小言!
谁在叫我,是谁?小言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跑得满头是汗的小亮映入了眼帘。
小言,打你电话也不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会陪你去看我们医院的妇产科医生的,你怎么可以一个人来这儿看病呢,到这儿看病还得排队,你没事找事啊!小亮唠叨了一箩筐话。
小亮,我又不是小孩,我一个人可以的,我总不能每次都去麻烦你,而且这家医院离家近,再说我只是做一个常规检查,没事的。冷汗又一次冒出来,这一次是从心底往外冒,像一股喷泉,瞬间把小言整个人都湿透了,看来今天的计划要破灭了。
小言,你脸色不好,还是跟我去我们医院检查吧,还有,以后你看病都要同我说,你有了身子,轻慢不得,我一定要看到你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去看病一定要先跟我这个医生说,记下了?小亮说着在小言身边坐下来。
你不要上班吗?小言轻轻地抚摸着肚子,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可怜的孩子,看来你还得在我肚子里再呆上几天!
我的电话你不接,猜着你是去医院了,因此我就从离家最近的这家医院找起,果然找着了。你放心,我叫我哥们给我顶班呢。小亮的口气还是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小亮,回去吧,我没事的。小言有些艰难地说道,同时心里有些疑惑,今天,她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人的电话。
你怀着孩子呢,我不放心,还是跟我去我们医院看吧。那个文大夫,你也认识的。小亮说着站起了身。
不要,小亮,我没事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小言摸摸肚子,这个小生命,应该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的骨肉。这个小生命跟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这个男人却巴心巴肝地在意着它。
好的,那我送你回家。小亮似乎吁了一口气,他上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小言的胳膊,在这一瞬间,小言竟然有一种被挟持被绑架的感觉。
家到了,小亮十分细心体贴地把小言从车子上扶下来,细心地给她戴上帽子。他还想亲自送小言上楼,被小言拒绝了。
走在楼梯上,小言十分沮丧。她似乎看到一个小生命,粉嘟嘟的脸,粉红色的身子,肉嘟嘟的,她伸出手想抱他,她想对他说,可怜的孩子!她还想对他说对不起……忽然,小亮把孩子从她面前抢了过去,他高高地把孩子举过头顶,他说,这是野种,这是野种,小言,你看着,我摔了,我摔了!
啪!
孩子,碎了。糊了一地的血。
门开了。小言又一次听到一声来自地狱的尖叫。
小言最喜欢的金鱼,那些叫作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的粉红色孩子一样的金鱼全都被摔在木地板上,那个能保证它们生命的金鱼缸碎了一地,一地的玻璃碎片,一地的水,还有鳞片,还有……那些金鱼,恍惚间全变成了粉红色的孩子。小言再一次晕死过去。
小言,醒来,醒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谈心,也像小亮。
小言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一张焦虑的脸,小亮的。可是,小亮怎么这么不真实,小言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可她的手只伸到一半,就停住了。她感到口干舌燥。
小言,你怎么啦?怎么又晕倒了。小亮十分关切,关切得过分与虚假。
小亮,鱼缸,我的金鱼,小亮,鱼缸碎了,我的金鱼死了……泪水积在内心,太满了,却怎么也溢不出来。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太多的委屈,却不知道如何对人倾诉。
鱼缸怎么啦,它好好的呢,金鱼也好好的呀。小亮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小言。
鱼缸好好的,金鱼好好的?怎么可能?小言失声喊出来。
你自己去客厅瞧瞧。它们都好好的呢。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小亮的脸上。小言起身跑向客厅……客厅里,传来小言又一声惊叫。
客厅一角,金鱼缸安安静静地摆放在茶几上,鱼缸中的水清澈无比,七条金鱼,一条不多,一条不少,它们正自由自在地在金鱼缸中游来游去。听到小言的尖叫,它们似乎受了惊吓,集体躲在了鱼缸一角,像一个约定,像一道程序。
我不能晕倒,千万不能。小言在心中对自己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客厅的窗帘密密地垂挂着,挡住了窗外明媚的阳光。这个春天少雨,阳光几乎每天都普照着大地,那么真实的阳光,如今被窗帘隔在窗外。小言一步步朝鱼缸走去,突然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这一瞬间,客厅在转,自左往右,接着又自右往左,小言在这一瞬间,看到客厅的天花板上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窥探着这一切,秘密,全都曝露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小言艰难地起身,继续朝鱼缸走去,她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只有触到那冰冷的玻璃,她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伸出手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上有一个伤口,血已经凝固了,玻璃碎片划伤的!?这么说,鱼缸是碎过的,这个鱼缸只不过是个替身?小亮!他欺骗了我!触到玻璃了,鱼缸中的金鱼感觉到有人靠近,連忙四散逃开去。看着金鱼四散逃开的样子,小言不禁热泪盈眶,小言伸手一摸,眼泪,是热的。身后,站着似乎茫然无措的小亮。
小言擦了把眼泪,轻轻地转过身,抬起头,直视着小亮。这一刻,小言发觉,要完成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要付出很大的力气。
小亮,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小言听到自己清楚明白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不可以,这怎么可以。它是我们的骨肉,更何况,我们都不年轻了。小言!小亮向前跨了一步,一下子抱住了小言。
小言静默了两分钟,轻轻地但坚决地把小亮推开了。
小亮,我——
小言的手机在这一刻响起。
小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能再产生这个念头了,我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明白不?小亮紧紧地抓着小言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他的眼睛血一样的红。
小言有些茫然地接起手机。
门开了,文舒洁夸张地伸开双手,拥抱住有些木讷无语的小言。
表姐,想死我了。
被文舒洁热情拥抱的小言背后似乎长了双眼睛,那双眼睛这一刻竟然清清楚楚地看到文舒洁与站在门口的小亮眉目传情,小言为这一发现浑身发抖。
表姐,你浑身在发抖,很冷吗?文舒洁装腔作势地问。
舒洁,我把小言交给你了,她是初孕,这几天精神虚弱。对了,她包里有她要吃的药,一天两次,早一颗晚一颗。记得提醒她吃,那我就先走了。小亮十分体贴周到地吩咐着舒洁,小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文舒洁是小言的表妹,也是朋友,当然,并不是那种到了无话不说地步的朋友。可是,那一天,小言却分明觉察出文舒洁对她表现出来的那种以前根本没有过的过分的热情。
舒洁,我刚才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要给某个人打电话,可是,这么一会儿,我竟然忘记了。小言一大早起床就问在卫生间洗漱的文舒洁。
你没说啊,我不清楚。
那么是谁呢,这个电话似乎很重要的,我怎么会忘了呢。小言自言自语。
表姐夫已经帮你请了一个月病假,表姐,你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文舒洁今天要上班,因此,她一边塞了个包子在嘴里,一边在衣柜里找出门要穿的衣服。
今天你要上班吗?小言问。
是,表姐,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吧,我一下班就回来陪你,对了,记得吃药,早一颗晚一颗。
我会吃的,你去上班吧。小言记得文舒洁当初打电话邀请自己到她家时就是这么说的。表姐,我这个月刚好请了年假,你来我家吧,我孤家寡人一个,你来了,正好作个伴,表姐夫要上夜班的吧。你来,我好好侍候你这个有身子的人。
文舒洁打扮得光鲜亮丽地走了,临走前再一次叮嘱小言记得吃药。
小言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认真地想一件事:我要给谁打电话,究竟是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言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看,其实不是在看,她在思考,她究竟要给谁打电话。
是小亮吗?不可能。我之所以会到文舒洁家来住几天就是为了避开小亮,对了,似乎跟自己肚子里的婴儿有关。
是同事小周吗?我找她有事吗?我的假期还有三个多星期,更何况我的工作并不繁重,小周一个顶俩完全没有问题,以前小周请假不是我顶着吗?不可能是她。小言摸了摸肚子,那儿有个婴儿,对于这个孩子,小亮非常在意,可是,小言却不想要它。为什么?我会不要它呢?小言竟然想不起原因来了。
闭上眼,小亮与文舒洁暖昧的表情却突兀地跳进了大脑。
不知过了多久,小言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手机显示屏上清楚明白地显示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谈心。
谈心!对,我刚是想给谈心打电话的。可是,谈心,他不是死了吗?不,我前几天在公园里都见到过他,他怎么会死了呢。
小言看到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机,那只手很纤细小巧,小言看到那只手迫不及待地把手机贴近耳边,像贴近自己的心。
谈心,是你吗?你没死,对吧!太好了,你没死。小言听到这个女人不迭连声啜泣着在手机里不间断地放炮。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言看到女人安静下来,女人开始小心翼翼地问,谈心,你还在吗?谈心,我想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当面说!
那边始终保持沉默,不一会儿,电话竟然悄无声息地挂断了。
谈心!女人绝望地对着手机吼叫,直吼得声嘶力竭。而那只漂亮的手机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再也没有响起。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手机,是否人与人之间不会这么复杂冷漠,是否人与人之间会温情简单地多。小言再一次流泪了。
文舒洁家客厅一角,竟然也放着一个金鱼缸,竟然也养着七条金鱼,两条红头,两条黑闪,三条红裳。它们见小言出现在鱼缸边,全都四散逃去。小言嘴角边闪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一个主意突然跳进她的脑子,小言为了这个想法而浑身颤抖。
文舒洁晚上九点钟回到家,看到客厅里玻璃缸碎了一地,那七条金鱼,全都被摔死在地毯上,触目惊心。
小言,你,你都干了什么啊!文舒洁不禁惊叫出声。
舒洁,我没干什么啊。小言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看地上的死鱼。
小言,这些金鱼跟你有仇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舒洁抱着头,委屈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来。
舒洁,你说是这些金鱼吗?没事,等你一觉睡醒,明天起来它们就会活过来的,我保证。小言平静地说道,脸上的笑容竟然灿烂如花。
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小言在电话中轻声细语。
可是,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话?传进电话的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却是极端的不耐烦,然后,对方就挂了。
什么嘛,一点礼貌也没有。小言挂了电话,重新兴致勃勃地拔出了一串临时组成的数字。
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小言在电话中柔声细气,我今天在家里跟电脑学跳舞了,我今天梳了条小辫子,小辫子甩啊甩啊,甩得我脸都痛了,我可以再跟你说说其他吗?
你谁啊,你神经病啊。电话里传来一个粗鲁的女声,随之传来啪的一声,电话断了,很明显,她生气了。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愿意听我说话呢。谈心,谈心,你去哪儿了,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呢,谈心!
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小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软得像刚出笼的糯米糕一般。
当然可以,我喜欢听你的声音。男人拥有一种很年轻的声音,让人听着觉得安全的声音。
在打给你之前,我打过很多人电话,可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我说话,你可真好。小言在电话这头说道,声音一贯的软糯可人。
你当真没有碰到过一个愿意当你听众的人吗?男人的话语对小言来说有一种催眠的魔力。在无数个小亮上夜班小言无眠的深夜,这样的声音无疑给了小言一份现世美好平安幸福的错觉。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小言欲言又止。
说来听听,我很有兴趣聽你说说这件事。
他啊,他说听我说话可以,但他有一个要求,他要我做他的情人。哈哈哈,我连他长得“神马”样子都不知道,就想让我当他的情人,而且他在提出这种要求之前甚至没听我说完十句话。
可是,你难道真的不想找一个情人?男人停了一会,继续说道,或许就找一个只是陪着你聊天的情人?
哈,你说的什么话嘛。小言的脸在那一瞬间红了,小言心道,幸亏对方看不见。
又一个无眠的深夜,小言给男人打电话,男人的号码后四位数竟然与小言的手机号码一模一样,小言想,这个叫谈心的男人或许真的有些特别呢!
我又给你打电话了,你不觉得烦吗,没关系吧?小言在电话中说得有点没底气。
没事,我这会儿有空,我刚刚下夜班呢,你说吧。男人的声音还是透出一种令人感到安全的魔力。
今天我去学跳舞了,我们的教练对我们很严格,不许我们迟到,也不许我们早退,教练的舞跳得真好,我却好像缺一点艺术细胞,老出错,对于这,我感到很懊恼。
那就不去学好了,干吗非去不可呢!男人说。
人家都去,我也得去吧。要不,我一个人闷在家里更闲得慌了。我丈夫一个星期里要上两天夜班,他不在家的日子,我会感到无聊和害怕的。
要不要我来陪陪你呢。男人的声音中透出一份热度,他的话,半真半假。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生气了。小言说着就挂了电话,脸却是发烫的。
五天后,孤身一人在家的小言又一次主动给男人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小言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只是想听听那个男人的声音。电话通了,男人好听的声音传进耳膜,小言听见自己哭了。
别哭,亲爱的,我们见面吧。过了许久,男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
以后你不要随时随地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先发个短信,再给我打电话,记下了。谈心给小言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小言正躺在他的怀抱里,赤身裸体。
可是,你曾经说过,会当我的愿意倾听我说话的情人的。小言有些不甘心。
但是,我有家庭的,明白了?而且,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回到锦城工作了,接听你电话有时候会不方便。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哦!小言轻轻地玩弄着男人额前的那一缕长发,心,开始一个劲地下沉。
谈心,其实,他早就不愿意听自己说话了。小言呆坐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坐在窗前的小言的身上。小言一边玩弄着手机,一边拼凑着一个个的电话号码。然后,轻轻巧巧地打出去。
小言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她所呆的房间,只有一个很小的天窗,大门紧锁,一张折叠钢丝床,一张桌子,一条椅子,一个半旧不新的灯泡悬挂在屋子正中间,孤零零地荡来晃去,小言从来不会停下手中的玩意去注意这无风自动的灯泡,在这样的房间里,小言竟然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她的生命灵魂全部都在她的手机上。
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嗯,没打错电话,找的就是你,我想跟你聊天。你知道吗?今天我来大姨妈了,这就证明我从来没有怀过孕,原来小亮一直在骗我,看来是他给我吃的药有问题,我以后都不会再吃他给我的药了。
你问我小亮是谁?小亮,他是我丈夫。你问我小亮为什么欺骗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忘了。你可以帮我去问问小亮,好吗?
不是的,我怎么会有外遇,我至多就是一个爱幻想,不切实际有些爱慕虚荣有点爱耍小性子的女人,我怎么会有情人。没有的。
你不信,天,那我跟你就无话可说了。小言静静地等了一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声,小言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想跟你说说话,你知道吗?我丈夫是一个魔鬼,我明明没有疯,可他说我疯了,硬把我关进了一间只有一个天窗的房间里,你知道吗?虽说他是一个魔鬼,他却忘记了我是一个妖精,对于住这样的房间,我竟然有回归故里的感觉,说真的,以前住在有大窗户的房子里时,我总是失眠,如今,我却每天睡得很香。嘿嘿,他失算啦。
喂,怎么不说再见就挂了电话,不喜欢听我说这个话题,我可以换个话题的。真是的!
你是昨天愿意听我说话的女人吗?我同你讲啊,男人都是不可以相信的。我丈夫一方面說爱我,另一方面却跟我表妹明里来暗里去,还有啊,他还设局陷害我。有一次,他把家里的金鱼缸摔了,同时还谋杀了七条金鱼,他故意让我看到这样的惨相,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一切复原,同样的金鱼缸与金鱼,他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我入套。但是,金鱼也是有感情的啊,很多时候,金鱼比人还有感情。我养熟的鱼看到我靠进它们时会向我游过来,而那天,当我靠近金鱼缸的时候,那些金鱼竟然四散逃开了,显然,这些金鱼并不是我养熟的那一群。你知道吗?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丈夫在害我,他在设局害我。
你问我丈夫为什么这样做?好像有理由的,我怎么给忘了呢?
对了,我想起来我今天要给谁打个电话来着。是谁呢?
不对,应该是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对不起,我要先挂了,呆会儿他打不进来了。
不对,他好像死了。我没有说错,他真的好像死了,好像这个词竟然可以用来修饰“死”这个字,看来,这个世界,疯了!
……
小言不打手机的时候就坐在小小的高高的天窗边发呆。想一个问题:谈心,究竟还在不在人间?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在这世上,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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