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人的喜好不可理喻,比如裁田喜欢小龄的假笑。小龄看店,鲜榨果汁的生意不错,铺面很小,她是主力员工。她的日常打扮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头发绑一根布带,很瘦,像个饿了几年的斑马,越瘦越清秀。
她每天都一脸假笑询问顾客,您要什么口味?
这种假笑,是因为原本柔软细嫩如桃子的心,后来变成皱巴巴的核桃。
这么奇怪的笑容,裁田在人群里,被激发出好奇心,他想方设法得知她的名字。
【21岁】
21岁的小龄是一枚内藏腐败的水蜜桃。这腐败从一个恶念开始,强烈固执不能转化,只好崩坏。
这个恶念支撑着她在这家果汁店干了半年。
她每天要将大量的水果粉身碎骨。每次都会想起一句莫名其妙的古诗,是中学时代学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嗯,梨子粉身碎骨,柚子粉身碎骨,加蜂蜜。苹果剥皮去核,粉身碎骨,不加蜂蜜。葡萄粉身碎骨,加牛奶。水蜜桃粉身碎骨,加冰沙。顾客想得到的搭配,小龄都照办。
看着水果们粉身碎骨是最大的愉快。
仿佛恶念要攻击的对象,也粉身碎骨了,被喝掉,被消化,最后滚去下水道里。
21岁之前小龄的人生有于之涣,于之涣是她长夜中的闪电。
然后电光黯淡漆黑,神话腐朽溃烂。
清清白白在人间,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在世上做人,清白很难。
【20岁】
20岁大专毕业的小龄在一家印务公司当小职员。她沉默听话,天底下的老板都喜欢这样的小职员。老板隔几个月,给她加一点点薪水。
炎夏时分,她上班的地方,玻璃橱窗外一直有谈笑风生的泳装男女经过。几百米远的水生所里有个游泳池。于是她办了一张游泳卡,在浅水区翻滚摸爬,直到鼓足勇气滑向深水区,呛水了。
她听见一声锐利的哨声,人被拉到了浅水区。从水里浮出的那一刻,看任何人都像是来世间拯救众生的天神。
小龄牢牢记住了那双膀子,鼓鼓的肌肉,以及胸前那枚银色口哨。百无聊赖的救生员于之涣,抱着这个女孩,对她笑了。
【天分不够】
隔一天后,小龄得到了一个优秀的游泳教练,免费的。
那双宽大的手掌无数次托着她的后脑勺,教她蹬腿、换气和潜水,还教她永远不要到真正的江河湖海,在游泳池里玩玩就可以了。他说你这天分,就适合在不超过两米的水池子里泡泡。
于之涣的年纪比她大一点,是水生所的职员,业余在游泳池兼职。
他们结婚了。
拿了见证爱情的本子才一个星期,在搬家之前,之涣死了。
最短的距离变成最长的距离。
【天鹅毛】
那个下午,刚过25岁的于之涣向单位请假,说是有事找女朋友,提前走了。走到湖边那条路,不少人在湖边趁天热下水享受清凉。然后有人喊救命。年年有悲剧报道劝阻市民,用大招牌竖立提醒不要下水,谨防意外,总有人不以为然。
25岁的之涣跳下去救人了。那个人情急之下抓紧了他,一把把他推向水底。他靠近了岸边而于之涣向下沉去。之涣的确是个玩水的高手,但是奇怪的是,那天他的腿抽筋了,拖累了他。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死于溺水。
痛哭流涕的之涣父母最后能得到慰藉的是,他们的儿子死于见义勇为。被救的人发誓要把二老当自己父母……这些细节对于小龄来说,统统很不真实。
一个人的小半生,稍纵即逝,简直比天鹅毛还轻,小龄打了个寒战。
他的手机是小龄唯一带走的遗物。
小龄盯着主动找上门向她求爱的裁田,跟他说,谢谢,我不爱看。
他对她一无所知,尤其是对她的过去。他不知道,她看起来年轻,却已经结了婚,死过了丈夫。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不幸遭遇,但小龄的要复杂一点。
【满腹真相的手机】
小龄带着那部手机,那部满腹真相的手机。那天之涣说是去见她,但实际上不是。那个下午他其实是去见一个叫丽丽的女人。
他们的对话在手机里无比感人地存在着,以短信的形式。这些对白一条条联系起来看,揭示着一条清晰脉络。
丽丽是之涣什么都没发生的初恋,很快要跟着所嫁的老外,到国外过沉闷但安定的日子去了。他们打算在各自都尘埃落定前,再见一面。他们要见的这一面如果不被意外救人事件打断,大概会可耻又快乐地搞在一起,然后若无其事地告别。
丽丽后来怎么想的,小龄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再打电话到那部手机上。
她既然当时没有揭露真相,过后就更加没必要。小龄慈悲地成全了丧子的之涣父母,保留了之涣的完美形象。他们也没有挽留她,这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嫁给灵牌的年代。
小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注销了结婚证,换了个地方待着。
看见了新开的果汁店的招聘广告,她就去应聘了。这份工作与水果们为敌。消灭了成千上万个苹果、香蕉、柠檬、葡萄、木瓜、柚子、桃子之后,小龄觉得她的心似乎得到了最彻底的發泄。那种胸口破一个洞的痛苦,平复了一些。
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太复杂,他对她那么好,好到她以为全世界他只爱她,可他还去见那个丽丽。
她挺想再次触摸到活生生的于之涣的脸,狂抽他,大哭,大骂他。
21岁的小龄已经没法再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人。她对所有的人都只会假笑。即使裁田这样看着很顺眼有些让人动心的男孩。谁知道他背后有多复杂!
【越变态,越快乐】
关于那个叫裁田的男人,两个月后,他没再找小龄了。他在追求小龄的时候极尽言辞和努力,最后投降认输了。
然而在小龄犹豫徘徊在相信与不相信的时候,他似乎消耗完了他的热情。
裁田带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逛街经过,但他不再去看小龄,也绝对不光顾小龄工作的鲜榨果汁店。但是他不光顾,他的女朋友光顾。那个女孩子要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柠檬蜂蜜茶给自己,还要了一杯葡萄牛奶带给裁田,她说我男朋友最爱葡萄汁。
这是一个可爱又尽职尽责做他人女友的女孩,记挂着男友和男友的口味。
仿佛被这话里的浓情蜜意踩到了自己的脚,小龄很不舒服。
恶意汹涌,她的假笑又浮现。她盯着裁田的女友说,你还敢跟裁田交往?
为什么不敢?
小龄微笑着,跟同样年轻的女孩子说,我为他打掉了孩子,分手了。他马上就找了新的。你自己小心吧!还有,你最好别去逼问他,他绝对不会承认的。
那女孩目瞪口呆,狠狠地摔了果汁,走开了。
这报复很变态。
然后裁田单独一个人来找小龄,几乎是一言不发,他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镇定自若的小龄。
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愿意接受我,干吗又来破坏我?
小龄抬起头,你不能坚持追我,干吗要追?
裁田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露出微笑,叹气说道,你得逞了,你这是造谣诽谤。你得补偿我,要不你还是做我女朋友吧。
小龄深深地看了裁田一眼,像他一样微笑了。那么变态的报复,对这个男人来说,毫无损伤。
其实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伤害了,耿耿于怀。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但你变成这样,有意思吗?
嗯,没意思。
小龄抓起一枚桃子,砸过去,裁田摸着脑门一声不吭出去了。
她坐回到椅子上,四肢瘫软像个泥巴捏出的人,泄气散架了。她特别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
于之涣死了,死得像天鹅的毛一样轻,压在她心头,比全中国的山还重。
【最后的努力】
清晨小龄打开店门,发现地上的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是一张电影票,和裁田的邀请。
小龄又回到之前的那个城市,高铁几个小时就到了。
原先上班的印务公司还在原地,站在马路对面,她遥遥看见玻璃橱窗后,坐着其他女孩在聚精会神埋头工作。沿着马路,走到了水生所。令她吃驚的是,游泳池门旁贴了告示,即将改建其他建筑项目。
24岁的小龄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关于人生中拯救与被拯救这件事。
比如她和之涣。
与其说是之涣救了她,不如说是她救了之涣。他遇到了一个崇拜他,全身心爱他的小龄,是他的幸运。他不知珍惜,是他的事。或者,之涣见过了那个丽丽,回家还是要跟自己过下去,说不定就这样过几十年,白了头偕了老。
这个复杂的世界,人心或多或少都复杂。天鹅除下的羽毛,也可以用来给自己织一件外衣。
她发现自己很想跟裁田去看电影。
编辑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