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静
“我看到阳光之下,快跑者未必能赢,力战者未必能胜,智慧者未必得粮食,明智者未必得财富,灵巧者未必得喜悦,他们所得的只是时间和机遇。” ——《旧约全书》
李学亮只要离开新疆,就不会带相机。他是一个职业摄影家,全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新疆摄影家协会主席。他只拍新疆的风光,因为这里囊括了全国以至全世界的摄影资源,雪山、荒漠、草原……见到李学亮的时候,他在一家印刷厂里,审查画册小样。他长发,魁梧,体重90公斤,身上是摄影师的“工作服”——有很多兜的摄影背心。在家里待上不久,他就得出去转转,有时候是大队人马,更多是单枪匹马,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就是得出去转转。最长的一次离家是跟着NHK电视台去阿尔金山,耗时整整一年。
“摄影对于我,就像一个产妇临产,欢喜中带着恐惧,恐惧中带着希望。”
一个人,六辆车
16年来,他跑坏了六辆车,行程100多万公里,真正诠释了“踏破铁鞋”这四个字。可是新疆总共有89个县,680个乡,147个团场,将近2300万人。所以,他还是若有憾焉地说:“只跑了新疆的5%。”
说起来,李学亮算是“半路出家”。十五岁那年,他参了军,成为一名小号手,复员后进入新疆歌舞团。团里有一名摄影师,他总背着一台老式的双镜头照相机。一有空,李学亮就在他身边转,狠狠心自己也买了台相机和破旧的“放大盒子”。后来,他拿出所有的积蓄添置了一台专业相机拍风光片,生活就此改变。
摄影爱好和本职工作甚至家庭生活是不能和平共存的,他每天早晨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走到窗户前看天气,天气的好坏可以决定他一天心情的好坏。天气好了,他备好水、干粮,开车就走,一出去少则几天,多则几十天;天气要是不好,整整一天他都闷闷不乐。这样使他会常常失约于人。最忙的90年代,他每年在外300天,住帐篷的时间有100天。他离过两次婚,他母亲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别结婚,你跟谁结婚就害了谁。”有一次,母亲包好饺子等他,他一夜未歸,第二天,母亲拿着扫帚追着他满屋跑。
上世纪90年代手机没有普遍使用,他出门的时候遇到电话,就打给家里报个平安,否则家人休想找到他。他把钱放在桌上分成几份,哪些加油,哪些买胶卷,剩下最少的那份是生活费,够吃咸菜的就行。90年代他去北京买器材时,数着一张张的百元钞票,心想:这些钱什么时候能回来?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没办法,喜欢,倾家荡产也愿意。
在胶卷使用上,李学亮也不在乎浪费,郭不劝他悠着点,他立刻愤怒得脸红到脖子根,喝道:“你知道啥!来一趟容易么?眼前的景你就是站在同一个地方,过了这一刻,别想再见到它们了。比起这伟大的风景来,胶卷算得了什么?你记住,胶卷在它没有被感光时,永远是个零!只有当它感过光后,它才有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而你像上帝一样,正是赋予它生命的那个人。”
只要你敢走,绝对有好风光
沙漠里最可怕的是孤独,那种孤独紧紧攫住他,比狼群的眼睛还让人不寒而栗。“死亡的威胁不是每天都有,而孤独却像个幽灵,每时每刻缠绕着我。”他诗意地形容,“接近楼兰的路途中,最让我难忘的是最后短短的18公里。虽然只有18公里的路程,我却整整走了6个小时。这条路(如果还能称之为路的话)是从前石油测线时留下的,由于极其干燥,路面上有厚厚的一层虚土。车轮走在上面,立刻压进虚土中,整个轮胎几乎被湮没。如果在其中步行,估计你会看不到自己的脚。望不到边的雅丹一个挨着一个,汽车只能在雅丹之间缓缓地绕行。这时真有一种空前的绝望把你的心紧紧地抓住,直至——看到楼兰!”
拍摄一般是在清晨和黄昏,每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是黄金拍摄时间,其余是漫长的等待。夏日炎炎的中午只能睡觉。可是在暴晒下的汽车里睡觉无异于受酷刑,他摸索出一个窍门:在沙地上挖条窄沟,把车开在沟上,人躲在沟下的阴影里,相当凉快。无聊时他就数车下的螺丝,现在,他对自己车子的螺丝数量已了如指掌。新疆冬天的气温有时会降到零下30℃,最得当心的就是别靠相机太近,把鼻子贴在相机上,若是粘住了,就得小心翼翼地朝上哈气,把鼻子给“解救”出来。有时一心急,一拽,鼻尖上那块皮就掉了。
每次出门,他会带一个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边走边歌唱,有时一个人对着录音机喃喃自语,排遣寂寞。只要看到牧羊人,他就会停车掏出烟,请他们抽一支,聊会儿天。“在你没有遇见人类的时候,胆子很小,而且想说话,对着石头对着树都想说话。”
有一年他去喀什下面一个没有汉族人的村落,车一停,帐篷一扎,围上一群好奇的人。他取出烟、水果、糖,支上炉灶,烧起奶茶,老乡们拿来自家的奶倒进他的锅里,大伙儿开始聊天,他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鼓动他们让孩子去上学。
早上他去拍照,中午回来看见帐篷里都是刚从地里摘下的黄瓜、胡萝卜。李学亮给他们拍照,记下他们的地址和名字,对于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拍照是让他们最兴奋、最快乐的事之一。有了数码相机后,很少有人再寄照片给他们了,只要不是旅游区那种要收费的人,即便没有照片他们也会开心。
李学亮在那个村住了一个星期,他走的时候老乡们帮他拆帐篷,拉着他的手问他:“为什么走?是不是我们对你不好?”有的人还掉了眼泪。他收了好多礼物,新鲜的馕、苞谷。
“新疆很怪,新疆只要有路,你敢走,就绝对有好风光,这我试过。”但并不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就能拍出绝妙的风光片,意境更重要。以前他也听当地人向他推荐风景,可是一去往往大失所望,就是几块怪石而已。
“风光摄影不光是单纯的美丽,它还要有些内涵,比如就跟我们看演员一样,她在屏幕上的形象和底下的形象差距很大,地方也一样,不见得漂亮的地方就能出作品,我们的风光摄影要讲求意境,这样才能出作品。为什么呢?因为像一些光影、线条、各方面的东西才能构成作品的因素,光拿一些画面,啥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要有地域代表,也就是说,拍的是哪儿,让大家一目了然。还有一个就是要大气,不像沙龙摄影还只是限于一种形式,还只是拍点小体验啦、重点小感受之类。要大气,有地域感、意境感、节奏感、旋律感。”
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其实前些年等于他做的是普查工作,把新疆各个地点各个季节的美丽,包括路况、天气记在了脑子里,记在了本子上,现在是收获的时节,带领同好们一起去。北疆甜美壮丽,南疆毛荒狂野,作为一个摄影师,他更偏爱南疆的力度。
在寻找小河遗址的路上,触目的全是雅丹地貌和大片大片的死胡杨林及高高的红柳包。骆驼无法行走,只好由驼工带领绕道。其余的人走直线,晚上21点多还不见驼队踪影。雅丹地貌是最容易令人迷失方向的,一路上他们已经看到被狼吃剩的羊尸骨和一行行狼的蹄印。大家不由自主地朝火堆靠拢。原来离他们有3公里的地方有片大的雅丹地貌,骆驼无法行走,他们只好借着很暗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仕广兄的带领下向骆驼和食物靠近。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骆驼。驼工不知去向,火堆也已熄灭。
那晚大家都非常疲倦,李学亮不能睡,相机曝光需要3小时,他等着拍摄一株形态特别的胡杨。他一边等待一边为大家站岗,时间已近凌晨,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几摄氏度,他缩成一团,提醒自己:“别睡着,相机还在工作,千万别睡着……”
找到小河遗址的那一刻,同行的专家、学者狂喜地拥抱在一起,有人跪下了,大声祈祷,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晚上庆祝的时候,每个人对着录音机说了一句话,其中一个人说:“没有比腿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喝醉的时候他对朋友讲:“啥叫幸福?当我一个人开着车,往回走,几十公里的平坦大道,前后没有一辆车,我几乎产生错觉:这路是专为我修的?你说我多奢侈,这不幸福?”
也有退缩的时候。上回去克拉库卡姆冰山,5000多米的海拔,6月份气温还是零下20多摄氏度,“人都受不了了,就觉得这是干什么呢,回去吧,都这么大年纪了,可是当这个念头闪过去后,第二天太阳一出来,看到好的东西就忘了,就又觉得无所谓了,只是心里会想一下,还没有放弃”。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画面,小河墓地高高的沙丘上,5峰骆驼齐齐地站在上面,头向着西面家乡的方向,幽鸣着。
(转载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