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火药桶”克里米亚

张晓东 黄滢

3月6日，乌克兰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议会通过决议，决定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并将就该问题举行的全民公投提前至本月16日举行。消息一出，乌克兰临时政府及俄罗斯、美国、欧盟等方面迅速反应，乌克兰局势进一步升温。外界越来越担心，克里米亚可能成为地区冲突的爆发点。

内部平静的“火药桶”

3月上旬，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受命飞往克里米亚。在克里米亚首府辛菲罗波尔机场，出关时，记者突然感觉到一丝紧张的氛围——因为整个航班只有记者一个亚洲面孔，海关人员对记者进行了全面盘问：此行目的是什么，住在哪里，要待多久……护照也被反复检查，其中某张签证页的撕裂痕迹，更让几名海关关员如临大敌，联手把关。等检查全部结束，同机的所有乘客都已经出关，只剩记者的行李静静地等在那里。

如今，克里米亚的局势被外界渲染得非常厉害，似乎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比如3月6日，有媒体报道俄海军凿沉退役的“奥恰科夫”号大型反潜船，将5艘乌克兰海军军舰困在克里米亚半岛西部米尔内港动弹不得。美海军“特鲁斯顿”号驱逐舰驶往黑海，准备与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海军进行联合军演的消息也在同一天被疯传。

克里米亚政府也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防卫军，首批约30名武装人员8日下午举行成军仪式，向克里米亚总理阿克肖诺夫宣誓效忠。阿克肖诺夫表示，欢迎乌克兰士兵加入，而那些拒绝效忠克里米亚的士兵，必须解除武装撤出。

这些消息随着局势的升级迅速更新。同样是8日，路透社拍到一支俄軍车队：数百士兵乘坐约50辆卡车，由装甲车、救护车护送进入辛菲罗波尔北部某军事基地。报道还援引乌克兰边防部队发言人的话称，俄武装部队9日清晨接管克里米亚西部边缘一处边防哨所，约30名乌边防人员被困。“俄方迄今控制克里米亚境内11处边防哨所”。

英国《每日邮报》9日也称，网上至少有两段录像显示，乌克兰东部城市顿涅茨克出现了疑似美国黑水公司的雇佣兵。“俄罗斯外交人员此前也声称，300名雇佣兵已抵达基辅”。

还有目击者看到，乌克兰军队多辆装甲车和军车离开西部城市利沃夫，去向不明。这一调动随即引发外界对乌克兰当局准备向克里米亚派兵的猜测。但乌克兰代理国防部长回应称，军队调动是军事演习一部分，与克里米亚的局势无关。

更有报道说，在克里米亚，已经有人看到了俄部署的布拉瓦战略弹道导弹。在10日接管克里米亚海军基地的过程当中，俄罗斯军队还用自动步枪开火，不过没有人员伤亡……

很多人看到上述这些报道，都会给远方的克里米亚亲人打电话：“你们那儿是不是打仗了？赶快走吧！”但当记者真正置身克里米亚，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当地一些政府要害部门的确由荷枪实弹的军警把守，但除此之外，社会秩序一切如常。一位名叫伊戈尔的出租车司机也和记者攀谈起来：“你是记者吧？这几天有不少外国记者乘过我的车。你看到了吧，我们这哪里有战争，一切都很和平！我们各族人民没有矛盾，大家的共同心愿就是不要战争。”

谁与谁打仗呢？大多数克里米亚人即使不是俄罗斯族，也与俄罗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伊戈尔就是位地道的乌克兰人。他出生在卢甘斯克州，娶了位俄罗斯妻子，在俄罗斯也有许多亲戚。因为父亲是位教师，所以伊戈尔的乌克兰语说得还不错，但在克里米亚，像他这样的乌克兰族人已经不多了。

在克里米亚这块土地上，亲俄力量如今已明显占据社会主流。在人口构成上，俄罗斯族占到当地人口总数的近60%，乌克兰族只有24%。虽然根据乌克兰宪法，乌克兰语是唯一的官方语言，也是乌克兰政府唯一的语言，但克里米亚政府的工作语言主要还是俄语。当地人口普查数据中也提到，77%的克里米亚居民以俄语为母语，11.4%为克里米亚鞑靼语，仅有10.1%为乌克兰语。

数百年恩怨离合

事实上，数百年间，克里米亚一直与俄罗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克里米亚是乌克兰境内唯一一个自治共和国。它位于乌克兰最南部，南临黑海，东扼亚速海，面积2.55万平方公里。从地图上看，它仅在北部数公里宽的狭长地带与乌克兰大陆相连，东部则与俄罗斯相邻。独特的地理位置，让这里形成了几个海湾和良好的天然港口，也成为高加索地区及中东欧取道黑海通往地中海的重要中转站，被称为“黑海门户”。军事家们早已达成共识：谁占领克里米亚，谁就能控制整个黑海。

15世纪，蒙古族鞑靼人在这里建立起克里米亚汗国。他们长期与俄罗斯人交战，甚至将掠夺白人为奴当作主要经济来源。之后，克里米亚半岛相继被不同的民族占领，极度渴望出海口的沙皇俄国也对克里米亚发起了数次远征。1783年，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通过发动俄土战争将其纳入俄罗斯版图。此后两个多世纪里，这里一直被俄罗斯管辖，沙俄军队和苏联红军也多次为保卫克里米亚与欧洲列强展开殊死斗争。

1944年，斯大林政府以“同希特勒占领者相勾结”的罪名，将二战时帮助过德国的克里米亚鞑靼人集体流放到中亚。据称，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死于饥饿和疾病，活下来的人在数十年后才被获准回到克里米亚半岛。

1954年2月，为纪念俄乌结盟300周年，以赫鲁晓夫为首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将克里米亚作为“恒久友谊的象征”划归乌克兰管辖。曾为获得克里米亚流过无数热血的俄罗斯，就这样主动将这块宝地送给了自己的斯拉夫兄弟。但这一举动，也为日后俄乌之间的矛盾冲突埋下了伏笔。

1991年苏联解体时，克里米亚以自治共和国的身份加入乌克兰，并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1992年5月21日，俄议会单方面宣布赫鲁晓夫当年决定无效。这一做法引起乌克兰总统、议会和政府的不满。他们纷纷指责俄议会的做法是干涉乌的内政。

1995年3月，为加强对克里米亚的控制，防止“发生原苏联很多动乱地区出现的情况”，乌克兰中央废除了克里米亚宪法，并撤销了克里米亚总统设置，下令将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政府置于乌克兰中央政府的直接领导之下。

反观俄罗斯方面，虽然并未公开向乌克兰提出领土要求，却始终不愿放弃对克里米亚的控制权。究其原因，与黑海舰队有很大关系。

黑海舰队建立于1753年，由亚速海舰队和塞瓦斯托波尔基地组建而成，被誉为“俄海军之母”。它是俄罗斯唯一可以就近影响地中海、波斯湾和印度洋局势的舰队，现役人员有2.3万人，各型舰艇90艘、飞机50架。

苏联解体后，黑海舰队仍驻扎在塞瓦斯托波尔港，还悬挂苏联海军军旗。但“客居”乌克兰的現实，让舰队处境变得十分尴尬。1992年，经俄乌两国协商，黑海舰队变为俄乌联合舰队，3年后正式一分为二。虽然俄罗斯千方百计想要保存在克里米亚的驻军，并要求长期租赁且单独使用塞瓦斯托波尔基地，重新组建俄罗斯黑海舰队，乌克兰却出于自身安全的考量，断然拒绝。

1997年，俄乌两国经过数年博弈，终于签署了有关黑海舰队地位及驻扎条件的基础协议。协议规定，俄罗斯有权租借塞瓦斯托波尔港20年。为此，俄罗斯每年要向乌克兰支付9800万美金（约合人民币6亿元）。协议还为俄罗斯保留了设在乌克兰西部边境城镇穆卡切沃的导弹袭击预警系统雷达站。这一系统的探测距离，向西可覆盖欧洲和大西洋；向南可覆盖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以色列和伊朗的一部分。

2010年，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与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签署协议，俄罗斯同意在原合同价格基础上降价约30%向乌克兰出售天然气，乌克兰则同意将俄黑海舰队在乌境内驻扎的期限延长25年，且双方在该期限届满后有权选择是否再延长5年。如今，随着乌克兰局势的进一步变化，这个曾在乌克兰国内引发巨大争议的协议，再次变得前途不明。

一旦公投的几个局面

除了俄乌两国，克里米亚局势还牵扯到更多的利益方。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俄罗斯研究所所长冯玉军在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采访时分析说，“对俄罗斯来说，如果丧失克里米亚，其在整个黑海地区的战略影响会发生历史性逆转，这对一向重视国家安全的俄罗斯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对乌克兰而言，一旦克里米亚宣布独立或加入俄罗斯，其东部很多亲俄的州可能会步克里米亚后尘，产生多米诺效应，严重冲击整个乌克兰的领土完整。至于欧洲和美国，它们一直对俄罗斯抱有很强的偏见，认为其试图恢复帝国，若克里米亚从乌克兰分离出去，俄罗斯会得陇望蜀，整个欧洲安全也会遭受巨大挑战。”

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下，发生在克里米亚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足以引发外界一连串的反应。冯玉军认为，克里米亚人口中俄罗斯裔占到近60%，24%为乌克兰族，12%是克里米亚鞑靼人。“因为历史上曾备受俄罗斯压榨，乌克兰族和克里米亚鞑靼人对俄罗斯的感情很冷漠，甚至有点敌视，但俄罗斯裔毕竟占了当地人口的绝大多数。在这种情况下，公投很可能导致与俄罗斯合并的结果。”

或许是基于类似的判断，乌克兰代总统图尔奇诺夫在第一时间发表电视讲话，称克里米亚最高委员会现在完全被俄军事武装力量控制，才会做出举行公投的“非法决定”，这一决定与乌克兰人民的意愿相左，也不符合自治共和国公民的利益。乌克兰中央选举委员会也于当天决定，封锁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及塞瓦斯托波尔的选民资料数据库，以阻止该地区将于16日举行的公投。

图尔奇诺夫的声明得到了西方社会的声援。德国总理默克尔称，克里米亚议会宣布加入俄联邦的全民公投是“非法且违反乌克兰宪法的”。欧盟领导人同意暂停同俄罗斯有关签证和开放投资的谈判，并呼吁俄从克里米亚撤军。法国总统奥朗德称，如果俄罗斯进一步令乌克兰局势不稳，欧盟准备对俄实施进一步制裁。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在白宫发表声明说：“就克里米亚未来提出的全民公投将违反乌克兰宪法并违反国际法。任何有关乌克兰未来的讨论必须把乌克兰合法政府包括在内。”

一旦公投通过，克里米亚的局势将按什么轨道发展？克里米亚新闻社对此进行了分析。他们认为，在克里米亚需从乌克兰大陆获得许多原料的前提下，一旦其投向俄罗斯，乌克兰很可能提高天然气、水、电与电信的费率。虽然这些资源俄罗斯都能够提供，但须耗费数十亿美元建设相应的输送系统，这对俄罗斯来说是一笔相当大的款项。

俄媒体也对公投后的局势发展做出几种预测：

第一，西方可能拒绝考虑俄罗斯利益，千方百计对基辅进行经济援助、政治庇护甚至给予武力保护。受此鼓舞，基辅当局可能改变相应法律，加入北约，并与俄断交。这将引起乌克兰东南地区的大规模抗议。他们可能要求通过全民公投实现联邦化，或与俄合并。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美国可能难以对俄罗斯进行有效拦阻，只能转而帮助欧盟对俄实施大规模制裁，甚至使欧盟与俄断交。当然，这样一来，局势也可能导致乌克兰民族分子上台。

第二，西方与俄罗斯就基辅政权的更换进行务实谈判。西方可能放弃支持基辅政权，俄罗斯也将派兵进入乌克兰东南一些地区，参与局势稳定工作。此后，乌克兰政权可能落入极端“右翼”组织手中，他们将指责西方并向俄宣战。最终，乌军方将掌权，并就组建新的联盟政府与地区势力展开谈判。如果谈判破裂，乌东南地区将请求与俄合并，东部与中部地区将酝酿成立新的联邦国家。当然，这种可能性不高，因为它是最血腥的一种方案。

会擦枪走火吗

在如此激烈的对峙之下，冲突双方是否会擦枪走火，将局势演变为真枪实弹的战争？虽然俄上院议长7日表示，“俄乌两兄弟永远不会打仗”，但冯玉军在对局势进行分析时认为：“如果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引发战争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而在力量对比上，俄罗斯明显占上风。根据乌克兰与俄黑海舰队的相关协议，俄有权在克里米亚地区保有2.5万名军事力量，并有权部署24门大口径火炮、132辆装甲运兵车以及22架飞机。在不违反任何条约的情况下，俄还能用2000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和9000名额外投放的兵力（空降兵或特种部队）保卫克里米亚。而乌克兰军队在克里米亚只有1万人，可见俄军在克里米亚地区占有压倒性优势。“从整个国家军力来看，乌克兰军总数只有十三四万，普京搞个中央军区和西部军区的演习，就出动15万兵力，也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冯玉军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欧美是否会为了克里米亚替乌克兰出手，与俄罗斯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也有专家分析，即便欧美与俄罗斯之间爆发冲突，也不是热战，而是前者主动放下冷战的铁幕。

无论如何，在冯玉军看来，将克里米亚通过武力直接“拿过来”，或许并不是俄罗斯的最优选项。“这样做，会引起乌克兰以及欧美等国的强烈反弹，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会急剧恶化。考虑到俄罗斯目前的国内经济形势并不是太好，一旦发生外资急剧出逃、油价气价下跌等情况，将再次对俄罗斯经济造成巨大打击。相比之下，如果克里米亚仍是乌克兰的一部分，只是自主权较现在扩大，俄罗斯同样能对克里米亚产生实质性影响，黑海舰队在克里米亚的长期驻守也应该不会有问题，这同样能达到俄罗斯的预期目的。”

如果各方都能认识到这一点，美国可能弱化自己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强硬立场，俄罗斯也将让克里米亚当局延后公投，并同其承认的基辅政府就国家未来走向及克里米亚在乌克兰的地位进行谈判。最后，乌全国将举行全民公投，通过宪法并进行总统与议会选举。在此期间，俄罗斯将保留在乌全境动武的权力，直至新的合法政权组织组建与局势最终稳定。

“形势走到现在，其实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冲突进一步升级对任何一家都没有好处。”冯玉军说，“我个人感觉，这次事件是苏联解体以后，甚至是二战结束以后欧洲安全面临的最严峻考验，其影响力可能持续几十年，并波及整个欧洲。毕竟，任何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或许能在10多年内暂时得以解决，但其造成的历史痕迹、创伤乃至心理上的影响，都将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