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渺
2014年6月19日,郑德富坐在原告席上,看着杀害了自己儿子的凶手尤洪盠,被法警带着,一步一步走上被告席。
11个月前,他的儿子郑建强,为了劝阻两个醉酒的好友打架误中数刀,送到医院之后挣扎了4天,最终身亡。当时,他刚拥有了一个卖装修建材的店面,跟交往了3年多的女朋友已谈婚论嫁,生活充满了“奔头儿”。
合议庭宣布了判决结果:因尤洪盠有自首情节、无前科劣迹、且得到了被害人郑建强家属的谅解,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这是一位多么令人尊重的伟大父亲啊,他的悲悯、宽容、仁爱之心,他的求情、宽恕、善良之举,深深地打动了法庭和所有在场的人……”主审法官郑文伟高声朗读着判后寄语。
尤洪盠扭身对着原告席跪了下来,五官哭得抽在一处,高喊着“我对不起您”!看着数米外长跪不起的年轻人,一直强忍着泪水的郑德富,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流满面。
(一)
那个夺走郑德富全部生活希望的日子,是2013年7月26日。那天,他开着拖拉机上山务农,一直忙到晚上10点,才开车往回走。半道上,手机铃声响起,儿子的未婚妻带着哭腔送来一个消息:“强子让人捅了! ”
郑德富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赶到儿子郑建强所租的小院门外,只看见儿子浑身是血,倒在院门口。
儿子的好友尤洪盠蹲在旁边,用手捂着郑建强的伤口,惊慌地看着郑德富,又补充了一句:“叔,是我扎的强子。 ”郑德富整个人都懵了。
根据庭审记录还原的真相是,那天晚上,郑建强邀请同村的好友侯军、尤洪盠,来自己的住所吃饭喝酒,席间,侯军给尤洪盠劝酒被拒绝,心生不快,开始言语相激,同样有些醉意的尤洪盠同他吵了起来,尤洪盠一度冲向厨房要拿菜刀,却被郑建强拦下,年轻气盛的尤洪盠转回家,取了一把当做工艺品挂在墙上的东洋刀,赶回了郑建强家。
等尤洪盠缓过神儿来的时候,郑建强和侯军已经倒在血泊中,侯军当场死亡。尤洪盠急忙打电话报警,但一切都已经晚了,郑建强被送到医院4天后,脏器伤口大面积感染,在最后一次上了手术台之后,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二)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一个刚失去了独子的父亲,在11个月后的一审法庭上,郑德富会主动替“杀子仇人”尤洪盠求情,挽救了那个夺走他对未来全部希望的人。
“那时候,真的挺恨尤洪盠的。 ”郑德富回忆,刚失去儿子的那几天,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
郑建强是他唯一的孩子。儿子才6岁的时候,一场泥石流,半夜压塌了他们一家三口在山脚下的房子,是儿子钻出废墟喊来了人,挖出断了4根肋骨的郑德富,和他已经不幸罹难的妻子。很长一段时间,父子俩相依为命。郑德富想等儿子大一点了,再考虑自己再婚的事情,他怕“委屈了儿子”。后来,他带着12岁的儿子,从河北老家,来到北京延庆县香营乡后所屯村,再婚,妻子病故,第三次结婚。家里置办的拖拉机从一台变成了三台,种着几亩杏树。他带着儿子,父子俩一人开着一台拖拉机,打工务农挣钱,日子越过越美。
但这一切都被同村的尤洪盠终结了。
儿子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德富每天早晨起来,就恍恍惚惚地坐在屋里的炕上,看着门口发呆,一直坐到天黑。他几乎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出门,不想见人。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突然想起,儿子曾跟他提到过尤洪盠的身世。 “两个孩子一样大,都是只有亲爹,没有亲妈,他俩住在隔壁,就隔着一个墙头,尤洪盠动不动就翻墙过去,到我儿子那边吃饭。 ”郑德富说着,突然叹了口气,“老尤也和我一样,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 ”那个起初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这样在他心底萌芽。
(三)
“我的孩子是完了,给老尤留下孩子送终吧。 ”郑德富坐在炕上,午后的阳光隔着窗棱落在他脸上,斑驳的光影中,这个52岁的男人半眯起了眼睛。
把儿子的骨灰送回老家后不久,郑德富突然在家里,对一家人提出了“原谅尤洪盠”的想法。
那天,法官郑文伟向他们询问“是否附带民事赔偿的问题”时,郑德富主动对法官说,“能不能给尤洪盠求求情”,“保住他一条命”。郑文伟回忆,自己当即动容流泪,因为“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和事”。
(四)
时隔一年,郑德富由家人陪着,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再次见到了凶手尤洪盠。
在郑家全家人的印象里,同村的尤洪盠算是个“老实孩子”,不爱说话,也从没听说跟人打过架。 “也觉得这孩子不是那种人,只是一时冲动。 ”这位父亲动了一下嘴角,抬起手,抹掉了眼角一闪而过的泪花。这些类似的想法,自打在他脑海中萌生之后,时不时便会盘旋一阵子,终于促使他对法官开了口,替对方求情。
“就算他死了,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吧? ”郑德富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阐述着这个他认为大家都该理解的事实,却得到周围所有人否定的回答。
(五)
将近一年过去,似乎已经平复的一切,都在法庭上被重新掀起来。一直强忍着不愿在人前哭泣的郑德富,起初只是仰望着法庭的天花板,试图阻止眼泪流出,但听到判决的那一刻,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他已经把儿子的遗物,扔的扔,送人的送人,只因“多看一眼都难受”。偶尔他会途经当时出事的院子,也只是开着拖拉机,目不斜视地路过。儿子的女朋友已经回了老家永宁镇,有时会专程来看看他。
偶尔也会有人问他,没有儿子给养老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日子总得往下过。 ”最终,这位老人看起来平静地说。他的语气,却让人分不清是乐观,还是无奈。
黄昏时分,他走出房门,三辆自家的农用拖拉机并排停在墙边。其中一台巨大的翻斗扣在地上,郑德富一抬腿跳了上去,蹲下身,看着柏油公路的尽头。儿子养了7年的土狗“黑嘴头”循声跑了过来,静静地卧在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