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代甬上以张时彻为中心,形成私宅园林模式文学聚会。以张时彻《芝园定集》和胡文学《甬上耆旧诗》诗文为研究对象,可知私宅园林中文学活动之频繁和兴盛。这些文学活动对甬上诗风兴盛、文士间文学交流和张氏子弟的才华培养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关键词:张时彻 浙东 雅集 文学活动
张时彻(1500—1577),字维静,号东沙,又号九一,鄞县布政张家潭村(今属古林镇)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历任南京礼部主事、兵部武库员外郎、江西按察副使、山东临清兵北副使、福建右参政、云南州邑、山东右布政使、河南左布政使、四川右副都御史等职,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后遭严嵩排挤而落职。嘉靖三十五年(1556),张时彻归甬,此时他年富力强、心系朝廷,却只能做个寄情山水的闲人,这背后心酸与无奈的心情,恐怕只有同样遭遇的好友范钦、屠大山二人能够理解。张时彻其后多居于甬,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文会雅集活动,甬上士子诗酒风流的优越私宅园林生活场景一览无遗。因此,要探究浙东私家宅院文学,张氏文学沙龙理当纳入我们的考察范围。
一、激扬诗兴的雅集之所
时张时彻地位和名望较高,财资颇为丰厚,甬上坐拥近十所私家别苑:茂屿山庄、武陵庄、清溪别墅、月湖精舍、宝纶堂、燕翼堂、萧园、心远堂、望田楼等。其常常呼朋引伴,宴集于别业。其中在茂屿山庄、武陵庄、玉芝堂(即萧园)、涵碧堂(即燕翼堂)、月湖精舍作下较多诗文,尤以茂屿山庄和武陵庄为盛。
茂屿山庄在宁波东钱湖西南(今云龙镇东),张时彻偶与众人出游东钱湖,购置这幽境之所,在对原破败房屋进行改造拓建后,命名“茂屿山庄”。据其描述设施齐全、清幽雅致:“左为厅事四楹,为宾燕之所。……堂之后为楼,四面空旷,引睇无际,昼则清泉泄于石根,长虹栖于木末,触目雅靓,种种可怿,夜则挂星斗于檐阿,丹霞绚彩,皓月流光,乘户牖而入,交影床榻间,题曰聚奇楼。”于植物园建亭,历历可见龟山、蛇山、琴山等周边诸山,故沈明臣题为“品山亭”。亭后■石池,可观群鱼嬉游。池后建屋四楹,环以周廊,客至挥麈谈玄,曲肱寄傲。茂屿旧所经张时彻妙手整修后,馆宇楼台、山亭水榭、林田池泽一应俱全。园内杂植大量果树花木,畜养动物,颇有逸趣,其与众客往往乐至忘形其间,恰如其诗云“一自白云邀鹤驾,但从绿野狎鸥邻”。
武陵庄在鄞西横街镇林村武陵山下,“其山则有武陵、圣公、圣女、前凰、后凰、杨岙、潘岙,其水则有桃源、灵泉、庄溪、罂湖。”张时彻曾先行购置林村花庄与小庄,以为前者太华,后者太陋,皆弃之不用。后相中武陵庄“不华不陋,颇为雅饬”。张时彻稍加修葺此庄,题名“武陵庄”,预示似刘阮所遇仙境,又暗示主人烟霞之癖。登庄中茹春亭,一园风物尽览,“每挟客以至,于斯觞焉,于斯咏焉,于斯语焉,于斯啸焉。”“荡兰桨,入村庄,绿竹为杖,白石为床,丹霞为衣,黄精为粮,禽声以为管弦,百卉以为锦障……盖妄意至人之仿佛,而摈尘寰之龌龊者。”道家以超凡脱俗,至无我境界,顺应自然而长寿之人为“至人”,武陵庄应是张道家情怀的体现。甬上诗人纵情其间,其中到访武陵庄最多的应是张应辰和沈明臣。
二、文会雅集的群体互动
张时彻平日“燕居必冠,貌庄而过”,注重仪表。文聚亦“集郡中名士,客俱盛被服雍容……门外车从交错”,颇具排场。众人咏和山水精幽多在茂屿山庄和武陵庄。以到访次数和“同诸彦”、“燕集”、“次韵”、“限韵”等诗题进行归类统计,茂屿之文聚多达二十五次。《定园芝集》中“几至茂屿山庄”就有十九次,另外六首诗不明具体。张时彻一至山庄作《品山亭》《聚奇樓》《款仙所》《舒啸台》《步虚亭》五首诗,《茂屿山庄记》一文,而《十六至茂屿庄二首》和《十六至茂屿山庄(偕竹墟省庵)》二诗,应为同一次。至于武陵庄之文会活动有十六次,“几至武陵庄”有十二次,一至、二至以“初至”、“再至”为先后顺序,剩余四次并未指代具体次数。其中《武陵庄即事六首》与《武陵道中即事十首》为同一次,时张兴致很高,作下十六首六言绝句。另外其他私宅别墅中的文会活动亦很频繁,据笔者统计,山亭十四次(山亭可能在萧园或者燕翼堂);玉芝堂九次;月湖精舍八次;涵碧堂五次;心远堂五次。可见张时彻私宅园林诗酒雅集之频繁。
文聚名士颇多。“凡集茂屿者二十八,集武陵者十五,可谓极宾从文藻之盛”,其中文士多游过茂屿山庄和武陵庄,数据重叠故而无法考证具体名单。据《芝园定集》和《甬上耆旧诗》统计人员:范钦、屠大山、沈明臣、包大■、张时敏、张应辰、沈汝璋、包大中、李生时、高瀛、李生容、杨持哉、李生源、张子■、张子中、倪■、杨明、卢叔麟、李生太、戴良才、洪谟、鲍道亨、张■、王嗣■、钱公达、包至、范九■、屠隆、余寅、吕时、黄元恭、卢■、谢■等。皆为清一色地方文人,虽社会地位有高下差别,但文聚之帖将他们聚集一起。张时彻的私宅雅集,虽有丝管而无佳妓陪坐,汰去了香艳色彩,因而与吴中等地的文人集会必有“丝竹管弦、红妆夹坐”颇为不同,更为纯净雅致。某次屠隆未参加茂屿文会,随后致信张云:“昨闻司马挟诸君复作茂屿游,山灵喜可知也。独念不肖不得从,神与俱去。山中回,名篇定富,容载笔以请小渎。”遗憾之间可见其对茂屿文会的向往。
张时彻尊客,诗中常称客为“仙朋”、“仙客”、“青眼客”、“风雅客”。庄宴之客不重年龄与地位,沈明臣小张十六岁,然“时张时彻方主文盟,最推重先生(沈明臣),岁时伏腊,非先生至不欢”。李生威有气节而家境贫寒,“揽敝衣直上坐,既罢,门外车从交错,独公从一髯奴,■而别,张公(时彻)目送,久之曰:‘此真长者客也。”且不重世俗偏见重才气,讲究意气相投。卢■“性嗜奕,嗜■”,张亦不忌讳,邀与成席;李生寅“布衣风格,当在孟浩然、秦系之间”,“张大司马亦心重先生,每有所品目,辄言‘吾与沈嘉则、李宾父二先生同之”。因此,往来私宅的文人自然络绎不绝,诗风之胜传为一时佳话。张时彻私宅园林的文会活动,代表了明代浙东士人诗性生活:四时皆宜聚会,或雨赴茂屿,或夜宿武陵,兴之所至,情之所至。以次韵、得韵或拈阄分得某字酬唱吟诗,或歌或赋。
如其言“呼童命酌,佐以清谈殇行,无笑兴尽乃罢,或醉或不醉,主人弗问也,濡毫赋诗,或即席成篇,或累牍不绝,八叉七步,盖未足相雄长”。且文聚密集,节日或节气前后更是必不可少,“司马公家居,每三日必召客”。其诗题亦可见,如《八月十一燕东明山亭玩月》(十一日)、《十四夜与吴山人侍月》(十四日)、《中秋夜燕竹墟山亭》(十五日)、《十八夜山亭燕竹墟东明二首》(十八日),虽文聚不尽在张之宅,但亦可见其与文士之间酬唱活动之频繁。
三、集体唱酬的精神取向
张时彻私宅文会活动最大特色是游与赏结合。山庄景物绝佳,客者浓厚兴致,诗文多兴崇尚山水。有客问:“景物有尽,而赋咏滋多,何古今人不相袭乎?”张时彻答曰:“景物有尽,而聪明无尽,以无尽用有尽,是以无尽。”触及物我之关系,更多以主体心灵去开掘外景的无限性。
纵情山水、歌唱隐逸是诗酒文会的主旋律。其《再至武陵庄同顾沈二子作五首》(即二至武陵庄)之一,“只为贪春色,三旬两度来。编花团成障,叠石乱成台。绿竹交诗榻,青山落酒杯。已知尘世隔,那复问蓬莱。”介绍了武陵庄基本情形,春色宜人、繁花山石相映成趣,此月已是二度来。以竹渲染情趣高雅,青山倒影酒杯之乐趣,已然清幽山水洗涤俗世之累,有仙境之悟。山水之美颇多观照清幽、情趣之景,“松乔此日逢,春天来颧鹤”,“地僻烟霞古,林深鸟雀多。”其中又以描烟霞之景、闲情隐逸情怀最佳,“雾阁云窗开窈窕,花林竹径锁潺■”,“抚松看鹤下,拨藻见鱼游”,“入壑恣幽寻,登冈展遐瞩”。张之宅如逃离尘嚣的胜地,驱散了甬上士人心中的抑郁与不平,承载着他们山林隐逸的理想,因此多雅致超脱之句,“长啸希阮籍,尘视王侯封”,“野猿林鹤休相讶,聊以东栖暂息舆”,“我亦懒同嵇叔夜,几时重借石床眠”。众士亦自称“烟霞客”、“猿鹤宾”、“天地一闲人”,比于谢灵运、陶渊明、阮籍、刘阮等,亦多以山水之乐比于“辋川”、“瑶台”、“仙境”,隐逸之情不言而喻。
与会诸君亦有田园之趣,“面面列芙蓉,桃杏当年种”,“渔来卖鲜鲤,客有馈生鹅”,果树牲畜、名卉青山的组合亦不突兀,眼界之所见,尽数入诗,唱和随心所欲,视野之景即诗歌之绘。山庄作为封建地主贵族私有制经济的产物,既是依山傍水、风光佳胜的清幽之地,又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完整的农业形式,“佳景会不尽,毕趣同辋川”,农事生活之景,“山中有好怀,三时熟新田”,如皆呈现于前。
文会雅集虽少名篇之作,但也有一些练词研律、意境不错的作品。宅院活动范围、内容有所拘束,则竭力新巧出奇,沈明臣诗“纷纭各有献,回合成比邻”,以众山殷勤献媚,品山亭方呼之欲出;张时彻“屋外松枝全刺日,林间荔服半裁云”将静景赋予豪壮气概,“刺”、“裁”二字妙意皆出。下以张时彻、包大■、洪谟在十四至茂屿山庄之诗为例分析。
十四至茂屿庄用空字
张时彻
一自逃空谷, 长为山水雄。
每逢青眼客, 来伴白头翁。
煮茗烧松叶, 斜泉引涧虹。
瑶台高不极, 徒倚睇秋空。
十四至茂屿庄作
包大■
沿洄遵曲渚, 弭棹碧山中。
龙卧云长护, 溪回路转通。
千林衔落日, 一雁下晴空。
谩喜得仙侣, 追陪得谢公。
十四至茂屿庄作
洪 谟
每有登临兴, 停舟湖畔东。
云根穿曲窦, 木叶堕秋空。
鹤啄苔馀绿, 霞飞日映红。
清幽人际罕, 宛似辋川中。
张之诗风豪爽,以“青眼客”之典亮明身份,并与同行之客意气相投。山庄美景清幽多恢弘气势,仙境既遥不可及,不如恣情眼前山水美景。将一个庄主宴客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为隐逸山水之兴,二为欢聚知己之乐,三为美景宜人之趣,四为享受山水之乐。其中“白头翁”、“徒倚”将心酸失意和盘托出。而包大■、洪谟,以客之角度抒写,创作形式相似,首句叙事,颈颔联写景,尾联抒发游乐怡情。“弭棹”、“停舟”强调乘舟方式,包大■描写船入之情状,舟行奥曲河流、碧山之间。洪谟则取静止之景状,欲游庄而舟停河畔。颈颔联皆意在写景,包大■言乘舟行溪回路转,落日掩映树林,大雁飞翔碧空;洪谟意在树根落叶之貌,白鹤、绿苔、晚霞相映成画,聚成一幅清幽和谐的图画。尾联皆对主人赞赏,包大■顺承前文,将晴朗雅致的幽景喻谢灵运登山临水的闲逸;洪谟则将诗画一般的体验意味成王维隐逸山水的情怀。雅集虽身份不同,但相似的情怀与体味使观赏山水的众人有涤除凡尘俗累的效果。可以感知这样的情形:秋季午后晚霞成趣,舟行碧山,溪回路转,闲适之心溢怀而不知凡世之所累,黄昏落叶里的沉默反而让人体味隐逸感受,頓忘尘嚣!
四、园亭觞咏的文化意义
张时彻举办雅集,成为当时的文坛盟主,对当时甬上文学繁荣有一定的影响作用。《甬上耆旧诗》称:“时东沙张公里居,每乘兴泛舟,兼载丝管,一时名士多从之游,园亭觞咏之盛,浙河以东风流未有。”众多文士皆因聚而自豪。
大批文士聚集,自由地进行文学讨论和文学创作,临景构思,即兴而作,语言的直白清丽反而打破了繁复雕饰。在这些有限而相似的空间里,众人各自吟唱出精妙、自由之作。而文学上的切磋,使文士们情谊绵长,进而精进文学作品、提高文学造诣,更能远离俗世的烦恼与纷扰,净化心灵。名士风流的酬唱随着张时彻去世骤然减少,“至万历五年,张时彻去世,屠隆、李寅、沈九畴或宦或游”,甬上文学活动竟无人主持,真是甬上文坛之憾啊!
庄园文化不仅对甬上名士交流有所益,同时也对张氏族子弟有所熏陶。他们往往颇具才华,如张氏族中子弟张时敏、张子■、张子中,雅集时也留下一些不错的文学作品,如《病中强和东山〈春官夏日〉诗》(张时敏)、《至茂屿山庄作》(张子■、张子中皆作有此题)。而张时彻四子在文学上皆有所长,张时彻曾欣慰与客曰:“孺子即由我故,得官亦可不为俗吏矣。”张氏四兄弟情趣高雅,被比于“吴中四张”。长子邦仁,字孺谷,为人颇有父亲的豪气,出游时所带领宾客、车骑都远远超过其父,江南数千里地,无不知其名声;二子邦伊(按《鄞县通志》作“伊”),字孺觉,将南湖之滨的萧园改造成清幽胜园,后也成为文人学士流连唱和之所。李邺嗣赞其:“司马公家居,诸子率侍酒,公诗成,诸子与客同步韵,次第呈草,唯孺觉从游更多”;三子邦侗,字孺愿,博学多才,善诗,工书,尤善写山水,徐时进言:“孺愿题咏多,乐诸名山川殆遍,诸名能诗家屈指甬东,则曰:‘孺愿,孺愿”;四子邦岱,能诗工书。且四人皆有文集。至于孙辈,邦仁子子序,字殷仲,读书过目不忘,破案率高,有京师“神君”之称;邦伊子子■,雅好诗书,善鼓琴。
张时彻宅院举办的文学沙龙,虽名气不及永和九年会稽山兰亭修禊诗会和隆安四年庐山石门远足览胜,但宅院文学兴盛重才华而不重阶层,“益切磋道义,诵习艺文以自广暇,则游衍于钟山鹭水之侧,观鸟飞鱼泳之乐,玩蒸云吐霞之奇,咏歌相酢”,推动了甬上文学繁荣,山水酬唱之风盛。因而李邺嗣论及张时彻之文会时,仍有生不逢时之憾意。目观当下,这些以诗交流为目的文会活动,会给当代文学讨论和聚会以启示。■
参考文献:
[1] 张时彻.芝园定集(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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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浙江省鄞县地方志编委会.光绪鄞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 全祖望.鲒■亭集外编(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5] 徐时进.啜墨亭集[M].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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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郝静,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2012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