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木子现在就是一只鸟儿,整个水城都在他的眼底,可惜木子没有翅膀,不然他能飞起来。木子就像水城天空的鸟儿一样,自由了。
木子决心忘掉龙爷,在水城重新生活。
逃到水城,木子第一眼就看到这个塔,他顺着水城街道朝塔走去。走近才看到这是一座破旧的塔,粗大的圆柱朱漆斑驳,南边柱子上还趴着一只大壁虎。塔的位置应该在水城北边,东边有条大路,塔三面临水,朝南的水面有座桥。青石板铺设的桥面上两排杂草比赛似的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却很少有人走过,也不通车。
木子喜欢这个地方,水里可以洗澡,还可以爬上塔顶看南边水城。夜晚,水城灯火通明,木子决定就在这个塔里住下来。住的地方有了,可木子还要张嘴吃饭,他不想去帮别人干活,不是他怕累,在心底,龙爷影子还在。
木子个子小,人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跟别的流浪汉一起赶喜期。在水城,每天都会有人家逢遇红白喜事。赶喜期人只要走到门前,放串小鞭炮,讲两句喜话,主人家就会拿来喜烟或喜酒和喜钱,还管肚子吃饱。当然,遇到白事,是不能这样做的,那需要拿上一刀纸到棺棚前烧,并跪下磕四个响头,孝子立马就会让人拿来烟酒,算做纸钱。别人红白喜事都去,可木子只赶喜期,碰上人家白事,他绕着走开。他不喜欢听许多人披麻戴孝哭,一听,他就想家,想父母,尽管他不知道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可就是想。木子喜欢看人家结婚场面。别人放鞭炮都是八响或六响,木子每次都放十二响。木子没有钱,有钱他会买更多响炮放。鞭炮会带来好运的,木子总爱这样想,他给新人送去好运时,自己也沾一身喜气。木子喜欢这种感觉。木子把每个新郎官给的喜钱都聚起来,他甚至想用这些喜钱在水城买一套新房。可水城房子太贵,木子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住到那样漂亮的喜房里。木子也知道住喜房是个美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新郎官給的喜钱,上街买来一把扫帚,把塔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木子心里,衣服可以穿破旧,但要整洁,住的地方可以简陋,却要干净,这样自己才舒服,自己舒服,去赶喜期,别人看你也会舒服,新郎官才愿意给你喜钱。
再过两天,木子就在水城生活整整一年了。一年,他走遍水城大街小巷,木子渐渐喜欢上水城,不管走多远,他都能看到那座阳光下高耸的塔。看到塔,他心里才踏实,看到塔,他才不会迷路。如果说木子喜欢水城,确切说是木子喜欢上这座容他栖身的高塔。木子从水城人嘴里知道这座塔叫报恩塔。木子真佩服水城人,给这样破旧一座塔起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子。一想到报恩塔,木子就一脸喜气。
报恩塔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木子总爱这么想。
当看见那个女人坐在塔前台阶上,木子就不这么想了。女人很老,可以做他妈,甚至当奶奶也可以。如果是个男人,木子会同他谈谈,告诉说,这个塔,他先来住的,在此快住一年了。可眼前是个女人,一个能当他母亲的女人,他怎好赶她走呢?女人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她在看什么呢?木子想。
很快,木子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想在塔里住的意思。只是早晚,女人都会很准时出现塔下,坐在那块仿佛是她花钱买下来的台阶上,望着河水出神。
木子也把目光投向河里,可是平静水面上除了塔和桥倒影,什么都没有。以前,木子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从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女人虽然老,但穿着讲究,衣服不是很潮流,却干净。睡在塔里的木子失眠了,他在想女人是哪儿人,是离家出走,还是像他一样无家可归。如果有家,他不用担心她会住在这里,如果流浪……木子不敢想下去,他舍不得将自己栖身地方就这样让给一个不熟悉的女人。可从女人衣着看来,不像是个流浪人,她家应该就在水城。
木子整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天刚亮,他一睁眼就看见女人坐在那里,好像一夜都没曾动过身。
木子想同女人好好谈谈,他不想在心里一直猜疑她。
你家在水城吗?
女人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却问木子,冬天住塔里冷吗?
木子摇头说不冷。其实木子知道,水城的冬天比龙爷那个城市冷多了。
你家在水城吗?怎么不回家?木子又问。
女人并不回答,问,水城好吗?
好,水城真好。木子回答很干脆。自从离开龙爷后,木子在水城生活自由开心,他早已把水城当成自己家了。木子不明白,女人家如果就在水城,为什么她每天都要到报恩塔来。他更搞不懂女人为什么不回家。看来女人是离家出走,不是流浪的,更不是来和他争报恩塔的。想到这,木子放心了。任由女人坐在那儿,他又赶喜期去了。
木子回来,女人还坐在台阶上。他把拿回来的饭菜递过去,女人也不客气,接过去吃了。看着女人只吃了很少的青菜,木子心里一疼,像被人用手指甲掐过似的。他曾多次梦见自己母亲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递过去的饭菜。难到她就是母亲?怎么可能呢,木子笑了。听龙爷说,母亲一生下他,就把他丢弃到山脚下喂狼。小时,木子真相信龙爷说的话,就恨母亲心太狠。长大了,木子渐渐感觉到龙爷不是好人,母亲怎么舍得将儿子送给狼吃呢?水城没有山,全是水,女人不可能是自己母亲。
木子喜欢看到女人吃自己递给她饭菜的神情。不管她是不是水城人,也不管她在水城有没有家,只要她乐意,他可以天天带饭给她吃。木子想。
让木子走近女人的是因为那场大雨,雨点拍打着青石板,啪啪响。木子和女人坐在塔里,眼睛都望着塔外的河面,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木子耐不住沉默,就给女人说赶喜期的喜事,还讲他在水城看到的见闻。木子告诉女人,水城水清,不像他干活地方,水臭得像粪坑。木子下决心要逃出来,不仅因为那难闻气味,还有在那个紧锁的大院里,天天有他干不完的活,被送进院里来的破油桶里漂满剩饭菜,散发出阵阵难闻的酸臭味。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天天装进桶里的油就是人们常说的地沟油。木子从记事时就生活在那个院子里,他不知道父母是谁。木子喊老板叫龙爷,龙爷管他叫木子。龙爷总会骂木子母亲心狠,把木子丢在山脚下喂狼,多亏他,把木子抱回家。起初,木子也信,后来说多了,木子开始怀疑了。因为龙爷一点儿也不像说的那样疼他,就知道让他干活,慢一慢,还用皮带抽他。木子天天拼命干活,哄龙爷开心。后来有一天,来许多人,说要查龙爷厂子,木子趁龙爷应付那帮人间隙,逃跑出来……
女人静静地听着。木子说够了,就让女人讲讲她的故事。
女人笑着告诉木子,她没有故事,所有故事随着家没了,也都结束了。
木子听不懂女人说的话,问,你家呢?
一个星期前拆了。女人一脸伤感。
你住哪儿?
儿子家,可那不是我家。好了,你不是想听故事吗,那我就给你讲讲这座塔的故事吧。
这塔是明代一位状元修建的。状元没考中之前,和老爹相依为命,家境十分贫穷。中了状元,要建状元府呀,可在架立高梁时,怎么扶也站不住。有位风水先生就告诉状元,是因为他没去感恩母亲,惹恼了上天。状元这才想起,自己长这么大,真还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就找父亲寻问。父亲起初难为情不肯说,可想到歪斜的高梁,只好实话告诉儿子,他母亲是条狗,早客死他乡了。状元惊疑,可想到老师说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句古训,哪怕如父亲所言,母亲真是一条狗,他也要去感谢母亲,就寻问母亲葬身之地。父亲告诉儿了,那条狗死后埋在三叉河滩。状元听了很是伤感,亲自来到母亲安葬之地,跪拜感恩。说来是奇,回来后,状元府的高梁就架立得端端正正的……
状元母亲怎么会是一条狗呢?木子满脸疑惑插过话来。
女人并不回答,接着说,后来为感谢母亲生育之恩,状元就出钱请人修建了这座塔,在塔完工那天,状元老婆又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所有这些,状元都认为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他,所以他给这座塔起名叫希布莉。
希布莉是什么意思?木子一脸莫名。
希布莉是众神之母。状元的母亲命贱如狗,可在儿子心目中,把她如神敬着。
那怎么改叫报恩塔呢?
这座塔建成后,塔的名字,大家倒不是關心,可有关塔的故事,人们都知道。也许希布莉是个外国名字,不顺口,流传久了,不知何时就变成了报恩塔。后来,代代水城人都会虔诚地到塔前跪拜,祈福求子。再后来,一场运动,塔被拆了,再再后来,塔又复建了,虽然名字还叫报恩塔,可是水城人再也不到塔前跪拜了,来这儿多是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水城人虽不相信塔能给他们带来多福和多子,可却知道这座塔见证了太多水城人的悲欢离合。
您是个老师吧?肚子里的墨水真多,比这河里水还多。木子一脸羡慕。
是吗?女人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你肚子里喜事也不少呀。再给我讲讲你的见闻吧。
木子没想到女人知道那么多,比龙爷肚里东西多多了。不,龙爷怎么能跟眼前这个女人相比呢?龙爷就是知道再多,他也不配和女人相比较。木子就把赶喜期看到的喜庆场面,说给女人听。这家公爹脸上被人涂草锅灰了,那家新娘让人用辣椒面闹哭鼻子啦……木子嘴里喜事,多着呢,说不完。
女人听着那多喜事,仿佛自己当时也在场一样。尽管那种场面,女人不止一次见过,可是从木子嘴里说出来,就有一种特别味道。她不由想起两个儿子小时,她给他们讲故事,那时俩孩子都十分可爱,让她心疼。不知何时儿子们开始嫌她说话唠叨了,媳妇也怨她碍手碍脚。女人一辈子都是要强的,她不愿意活在她们眼皮底下,可是房子拆了,她没地方住。城市要发展,她住在老街两边那一排排老屋,就像少女脸上的一粒粒雀斑,不好看。不美的东西,还有存在必要吗?自己不就是从一个美丽清纯少女,转眼变成一个人见人烦的老太婆?这阵子她不想去儿孙们家,以前去时,就像走亲戚一样,也不会讨他们嫌。而现在要天天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她不是不乐意,实是不愿意看到媳妇那张冷脸。她喜欢来报恩塔,是因为她在水城转一圈,发现水城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水城,路宽,楼也高,原来记忆中的老街,成了生意红火的步行商业街。还好,这座报恩塔还高高立在这儿。走近塔,女人仿佛又回到四十多年前,在这里,她的手第一次被他牵起……坐在塔下,女人常会忆起年轻时那一次次约会。
那夜雨下得很大,女人没有回家,她和木子看着塔外的雨,各自诉说内心的故事。自从他走后,她已好长时间没说过这多话了。木子也不嫌她烦,一夜也没听够。雨,整整下了一夜,女人心里还盼着下。天亮,雨停了。太阳出来时,女人走出塔,看着塔里熟睡的木子,女人心酸,为木子,也为自己。原以为他们会找她来的,可一夜,除了雷声,雨声,就是她和木子说话声。她舍不得离开木子,真想就这样和木子生活在塔里面。可是能吗?女人望了眼东边的太阳,笑了,一脸无奈。
女人还是早上来,晚上走。木子还给女人讲赶喜期的喜事,女人也常给木子说报恩塔传说。
木子嘴里的喜事说不完,女人口中的传说讲不够。木子感觉女人真像他母亲。也许从龙爷厂里逃出来,他就是要跑来水城见母亲的。女人说木子像儿子,可惜不是她儿子,她两个儿子一直住在水城,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过她,更不会认识一个叫龙爷的人。
可在木子心里,真把女人当成母亲了。他把最好吃的饭菜,带回来给女人吃。可女人吃得很少,还是不紧不慢吃着挑捡出来的少许青菜。女人也疼木子,怕蚊虫咬他,每次都会带来蚊香帮他点着驱蚊,到水城这么长时间,木子从来没有用过蚊香。
木子将肉递过去,女人总摇头,用筷子夹起肉块,送到木子嘴里,告诉他,自己不喜欢吃肉,劝木子多吃,吃肉才能长高个头。
木子今年十七,却比同龄人瘦矮,看上去,就像十四五岁。当女人把肉送到木子碗中时,木子乖乖地把肉吃了,猪油流满下巴,这是木子最幸福的时刻。有几次,他都想喊女人一声母亲,可肉香味堵住了木子嘴。
看着木子吃得满嘴流油,女人就会想到过去日子困难时,两儿子抢着吃肉的场面。一想儿子,女人心里就气,努力想忘掉他们,可一看到木子开心吃肉,她就会情不自禁想到他们。女人在心底狠狠骂自己:真贱。
这天,女人还像往常一样来到塔前,却没有看到木子,每天这时,木子还在呼呼大睡呢。
女人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遇到好日子,木子会很晚才回来。木子不在的时候,女人把木子衣服拿出来洗,洗一遍,还要洗。女人知道木子喜欢干净。
太阳挂在塔尖上时,木子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圆圆的盒子,走近再一看,是蛋糕。女人以为木子过生日了。没想到木子说,蛋糕是给她买的。
女人说,今天不是自己生日。
你猜是什么节日?木子问女人。
女人摇头。
母亲节。木子把嘴凑近女人耳边说,大街上有许多孩子买花送给母亲。满街商店里的广播都在说,今天是母亲节,本也想买支花给你的,想想花又不能吃,还是买蛋糕好,蛋糕上也有朵朵好看的红花哩。再说,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蛋糕……
女人哭了,满眼是泪。
木子就后悔把花改成蛋糕,安慰她,要上街去买花。
女人一把拉过木子,把木子搂在怀中,木子感觉到有水滴在他唇边,滚热,他用嘴一舔,咸咸的。
吃蛋糕时,女人让木子叫她。
木子脸红了,他猜懂女人心里想说的话。长这么大,木子从没有喊过妈妈这两个字。
木子叫不出口,女人就不吃蛋糕。想到自己在梦里常见的那个女人,木子怯怯地叫了一声:母亲。声音不大,女人稍一愣神,瞬间,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又不争气流下来。女人原以为木子会叫她声妈妈的,没想到喊出口的却是母亲。女人有两个儿子,可从没有谁喊她一声母亲,都是叫她妈。母亲就是妈,妈妈也是母亲。女人不停在心底说。这是女人吃得最香甜的一次蛋糕,也是木子第一次吃蛋糕。原来蛋糕香甜,还这么松软,怪不得街上许多孩子都喜欢缠着母亲要买。
母亲爱吃蛋糕,下次拿喜钱,还买给她吃。木子想。
尝到了蛋糕的香甜,每个星期天,木子都会用新郎官给的喜钱,买来两块小蛋糕,母亲一块,自己一块。木子还让蛋糕房的姑娘在蛋糕上做两朵红花。第一次做花时,姑娘问,做什么花?木子想都没有想就说,送给母亲的花。姑娘就给他做了两朵大红花,木子怯怯地问姑娘这叫什么花。姑娘甜甜地告诉他,康乃馨,还夸他对母亲真好。现在木子再叫女人母亲,已经没有那晚的害羞了。只是女人不懂为什么木子喊她母亲,却不叫妈妈。可想到,母亲就是妈,妈妈也是母亲,女人心里又有了初为人母的骄傲和幸福。
木子恨龙爷没有说实话,自己母亲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坏。谁不疼自家孩子?现在只要每天回来,无论是走在水城的大街还是小巷,只要抬头看到那座高耸的塔尖,木子就能感觉到家的味道。那味道就像他走过蛋糕店,里面飘过来气味一样,不但香,还甜。生活中,木子可以饿肚子,遭人白眼,却害怕失去甜甜的香味。现在,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种香味了,好像女人就是那高塔下粗圆的柱子,她一走,整座塔就会倒。木子还是不叫女人妈,喊她母亲。在木子心里,母亲比妈亲,尽管他知道母亲就是妈,妈妈也是母亲,可他总固执认为母亲更亲。木子不止一次听人说过,没妈孩子可以认别的女人叫干妈,干媽其实就是妈,但干妈不是母亲。木子喊女人叫母亲,还因为水城,是水城给了他生活自由,是水城的塔给了他一个栖身避雨场所,是水城那些天天衣着漂亮的新郎官和新娘子,给了他生活快乐。假如有一天女人走了,木子会伤心的。就如同他某天赶喜期回来,一抬头看不见那座高耸的塔尖一样,他会心慌的。水城小巷通大路,大街连小巷,那多街道,看不见塔,他一定会迷路的。
没想到,木子这种担心真要变为现实了。
木子是从公园里那帮天天下棋的老头嘴里得知,报恩塔要拆的,说是水城要向北扩建,青石板桥要改建成南北大桥,把新建的工业园区和水城连成一体。那帮老头说着说着就会骂,听他们骂得凶,木子就在心里猜,塔可能真要拆了。
可多天过去了,塔还高高耸立着,没有人来拆。木子提起的心又放下来,听那帮老头说,有市民联名写信给领导,塔不能拆。
木子也不知道他们嘴里哪句话是真的,看来塔一时半会儿不会拆。想到这,木子才放心去赶喜期。
木子人在外,可心里还想着塔。如果真像老头们说的,哪一天塔被水城人拆了,自己该怎么办?是离开水城,还是留下来?离开水城,母亲怎么办?母亲是水城人,她是舍不得离开水城的。可是留在水城,他住哪里?一想到拆塔的事情,木子就莫名心烦起来。木子也曾留意过水城许多场所,都没有适合他栖身居住的地方。最让他心烦的,如果回去路上,抬头看不见塔,他就没有方向感。来水城这么久,他已经习惯走在回去路上,去寻找那座高耸的塔尖儿。
听木子说着拆塔的事情,女人也有一种莫名恐惧。她最怕听到“拆”这个字,拆迁赔偿款都被两个儿子分了,她没有拿一分钱。早知道他们弟兄为钱反目,还不如不要那么多钱呢。她原来的家要是不拆多好,她会把木子带回家,像待自己儿子一样疼他。不拆迁,两个儿子就不会为分钱吵嘴,她也不会住到他们家,天天看媳妇的冷眼,不受她们冷眼,自己就不会离家出走。不到报恩塔,还会认识木子吗?女人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可是理不出头绪的女人总感觉这座塔不应该拆,还有那座青石板桥,也不能拆。多少水城人眼睁睁看着它们,从孩子变成少女和小伙子,然后又从小伙子和少女变成孩子父亲或是母亲的,最后许多水城人又一天天看着塔,慢慢变老,直到死去。塔见证了太多水城人的生死离别,眼前这座塔,还是那么破旧,可就是不倒,下暴雨,刮大风,也不会倒。如果有天塔真倒了,真如木子说的他会在水城迷路,就连土生土长的水城人怕是也要走错方向,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会吗?女人也开始为拆塔担心起来。
不单是女人和木子,还有公园里那帮没事做的老头,担心有人来拆塔,整个水城人都开始关注这座塔了。
水城网站的各大论坛都贴满报恩塔照片,大家都在讨论,塔,该不该拆。
木子平静生活被打乱了,常有人来给塔拍照,还有人赶他走,说他不能住在塔里,有损水城形象。有人还把木子和女人一起吃饭的照片也贴到网站上,呼吁有关部门做好古塔的抢修保护工作,不能让报恩塔沦落成乞丐的避难所。
木子开始讨厌那些背相机的人,他们爱塔,还有他和母亲爱吗?以前的报恩塔,里外脏得不能见人,他们怎么不来拍照?自己和母亲把塔里面打扫干净,像家一样爱护着,怎么就丢水城人脸了?木子知道报恩塔不是他的,塔是属于每一个水城人的。就算自己不是水城人,可母亲是水城人,为什么连她也要赶走?
一群王八蛋。木子在心里骂。
河面上不时飘来阵阵腥气。木子记得刚来时,河水还能洗澡,怎么一年就变脏了呢?
今天,木子不想出去赶喜期了,他想陪陪母亲。木子有一种预感,眼前这座塔,说不准哪天就会被拆倒。
女人心情也和木子一样,她坐在台阶上望着水面出神。
木子看到报恩塔倒映在河水里,母亲正坐在塔尖上,向他招手。
木子过去了,坐在母亲身边。女人心疼,一把将木子搂在怀中,木子感觉到母亲怀里很软,有昨晚吃的蛋糕香味钻进木子鼻孔,好香好甜。原来母亲怀抱这么舒服,如同蛋糕一般松软,那团松软紧贴着木子的脸,木子又看到龙爷说的妈妈,妈妈并不像龙爷说的那样坏,她像母亲一样把他搂在怀里疼。
中状元不忘娘
修高塔立香堂
老娘命贱如狗
好儿如神敬娘
……
女人又唱起状元谢母的歌谣,还不止一次告诉木子,希布莉是众神之母,在母亲节这天,天上众神都要向母亲致敬……女人說不下去了,眼里有了泪花。木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说我也天天敬着母亲哩。女人抹了把眼泪,笑了。木子知道母亲不但知道水城故事,还知道天上的传说,母亲肚里的墨水比这河水还多。想到这,木子幸福地闭上眼睛,他看到母亲说的那位众神之母希布莉正高高坐在塔尖的云端上,众天神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母亲跪拜。
瞧,那不是你妈吗?
真在这儿!
原来网上照片是真的。
尖骂声惊醒了木子。女人一把推开他,从母亲惊恐的眼神中,木子知道走来的几个人,是冲着母亲来的。
这伙人走过来,两个妇女架起女人就朝塔下死命地拖,边拖还骂,说呆在家里闷得慌,你害不害臊?
木子想冲过来拉母亲,旁边有男人挥起大手,啪,啪啪,木子眼前一片金星。他又看到了龙爷,他还看到母亲在向他挥手。母亲在叫他,木子沙哑地哭喊着,母亲!放开我的母亲。
狗日的,喊谁呢?谁是你的母亲?
往死里打,看孬种的还敢叫母亲。
母亲被拖上车,木子看到塔尖上的希布莉像一只受惊吓的鸟儿,飞了,他眼里的报恩塔瞬间倒塌,整个人从台阶滚下来,血洒青石板上,如蛋糕上朵朵鲜红盛开的康乃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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