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想成为作家(3)

2014-05-29 15:06崔道怡
新作文·初中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观感假象天马行空

崔道怡

联想,要想得广。

生活是分散在空间和时间里的,如果孤立静止地看待零碎杂乱的材料,囿于一时一地的见闻,拘泥一点就事论事,很难产生完整鲜明的印象和感受,不可能在创作上大有作为。应该从引起创作动机的那一点出发,围绕它展开广阔的联想;既想得细,又想得宽;既向横的方向扩展,又向纵的方面延伸。应该打开记忆的仓库,翻箱倒柜地搜寻;敞开思考的大门,神驰遐想地探索;博采群集,使狭小单薄的扩大充盈起来;飞针走线,把原不相连的缀合起来。应该由一人一事想到多人多事,想到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和过去未来,想到这件事的细节全局和前因后果,从而构造成有机整体,编织出崭新的图画。

鲁迅的小说,多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把众多有关材料连接、缀合起来,编撰而成的。他“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绝不全用这事迹,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这改造、生发、拼凑、合成的功夫,全靠运用广阔、多样、快速、新奇的联想。鲁迅说他的创作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那“凝神结想”,便是想象、联想高度发挥,趋向成熟的情状。只有这样,广开思路,浮想联翩,由此及彼,连锁反应,才能驰骋笔墨,挥洒自如,给读者提供“熟悉的陌生人”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新鲜事”。

想象和联想,更要想得深。

生活是浮在表面上的,如果仅着眼于日常、普通、平凡的个别现象,未能透过表面看到内在的本质和规律,就很难发现深刻感人的东西,难写出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作品。受个别现象启发,心有所动,产生观感,还要通过想象与联想去深入开掘:从原有的积蓄之中挖掘出能与这一观感相联的材料,到新的体验里去开发比这一观感更深一层的生活内容;想清楚为之动心的这一现象究竟表明了什么,还能进一步表明什么;想透彻产生这一现象的缘由到底是什么,促使它变化、发展的因素还有什么。然后,对这些材料和认识进行综合概括,分析提炼,从中确立最有意义的主旨。并以此为准,反转来再一次思考这些材料和认识,给以增删变化:补充其深意不足的地方,改造其偏离思路的部分。经过这样的深入思考,重新组织,就可以把原来不相关和较粗浅的人物事件,安排到特定的关系里去显现出更加深刻的社会意义。在这一创作的“合成”过程中,想象与联想是催化剂和强化剂,日常、普通、平凡的事物,因它的作用而获得了新的素质,成为独特、新奇、有趣的情景。只有这样,深入探索,追根溯源,由表及里,不断开拓,才能创作出具有广泛社会意义并能流传久远的艺术品。

我结识的许多作家,就是把虚构当作一种功夫来不断锻炼的。他们经常“编瞎话”,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听他们讲见闻你得留心,说着说着真的里面就掺进了假的。虚构并非有意骗人,“扯谎”乃是天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假成真,化虚为实,已经成为一种职业性的本领。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作家就应该是“扯谎的人”。199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以长篇小说《铁皮鼓》早就知名于世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答记者问时曾经回忆过:“我的母亲早就注意到,我童年的时候,就说过谎话。但她未能随后觉察到,我的扯谎含有获得或隐藏任何一点东西的意义。她后来才感到,扯谎对于我来说,显然是一种需要。问题大概在于:在特定情况下,真情令我感到厌倦,于是我就开始改变真情或者虚构截然不同的情况……我最喜欢大言不惭地扯谎。”

“扯谎”而成为作家,“大言不惭地扯谎”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因其“谎言”格外真实。歌德指出:“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所以,作家就是高尚的“作假”。“作假”而成小说,则如巴尔扎克所言,小说乃是“庄严的谎话”。

曹雪芹的想象、联想与幻想更是无与伦比,因而他能梦笔生花、梦中说梦,创造出贾宝玉这样的“今古未有之一人”。脂砚斋曾指出:“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古今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这个人物纯属虚构,其人之事也是如此。那难道是真的:宝玉身边既有黛玉又有宝钗,既有袭人又有晴雯?为便于他跟姐妹交往,就盖一座大观园。而实际上,真正的亲王府,也没有这样的大观园。一部《红楼梦》,“满纸荒唐言”,“假语村言”以更真实,以至“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进入幻境却以假当真,而且宁肯信以为真。

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自始至终的全过程,就是这样:因情入幻,天马行空,无中生有,弄假成真。首先,澎湃的激情使作家挣脱事实的局限,进入幻想境界。随后思路天马行空,想象自由驰骋。再后,沉湎理想的假象,塑造什么人物就设计什么生活,编造什么故事就按什么故事去行动,设身处地,身临其境,忘掉自己,忘乎所以。最后,无中生有,沉醉痴迷,感同身受,弄假成真,似乎那幻想中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并且只有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假象才是最真实的。这种无中生有,弄假成真,越是超世拔俗,出神入化,越能乱花迷眼,神圣庄严,让人们愿意将虚构的世界,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

《红楼梦》分明是“太虚幻境”,有读者和学者却认定“真有其事”,原因何在?一在细节,“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失其真传”;一在实质,开掘“钟鸣鼎食之家”必将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可见“庄严的谎话”,必须来源于生活的真实;编造“假象”的目的,应该是显示真实的本质。强调想象,绝不等于鼓动瞎想。鲁迅认为:“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他还指出:“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可知艺术的幻想,实际上冥冥中仍需要有所遵遁:在真实基础上起航,在理想指引下飞翔,才能达到那令人神往、以假作真的“天堂”。

因此,作家之所以“扯谎”,乃是为着能向读者展示一般人一时间还没有看透的更高真实。也正为此,作家应该——为人要老实,作文须狡诈。否则,你只是一名有道德的老实人,却当不成一位有才能的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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