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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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一所中等专科学校调回大同,到同属一城的雁北地区一文化单位服务。单位尚无自己的房子,租了一个局的一楼办公。单位也就十几个人,可一两人一个摊子的部门很多,都要有单独的办公室,没房住的工作人员,还占了两间当宿舍。我们编辑部是新组建的,自然没房办公。那时我们这个单位的情况,和杨绛所写《洗澡》解放初期国学专修社差不多,一位领导,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我塞进了图书室合署办公。图书管理员也与《洗澡》里的那位最可爱的姚宓差不多,只是身份不同,干部家庭出生,为人很好,对爱看书刊的同事总是有求必应,想法找到。1981年,她要上报来年征订的报刊,我偷偷地跟她说:“能不能加订一份《山西文学》?”她只说了一声“我试试吧”,这事就办了。1982年,《汾水》改刊名为《山西文学》,我就看到了。那时,一份自己喜爱的刊物一到,急着先看的是作品,对主编、副主编是谁好像并不在意(不似现在,主编好像也成了一级官员,读者如果只看作品,不知主编是谁,那是你不懂文场规矩)。阅看当年第二期马骏的小说《两只牴羊》时,一个名叫祝文茂的编辑写的“编稿手记”引起我极大兴趣,甚至比马骏的这篇小说本身兴趣还浓。这之后,看《山西文学》的内容和秩序颠倒了——先看有没有祝文茂的“编稿手记”:有,那就先看“手记”,再看作品;没有,略略翻翻也就打发了这期。那时的《当代》、《十月》、《收获》、《人民文学》正处全民阅读的黄金期,外加可看的好期刊很多,《山西文学》就这样被我边缘化了,只是靠着祝文茂的“编稿手记”引导着单篇阅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86年我调到太原暂短工作了一段时间为止。
1987年,我被调到《火花》编辑部工作。省文联和作协虽然分了家,但机关大院还在一处。到文联开会、办事什么的,我经常到《批评家》编辑部坐坐。后来认识了祝大同,还以为祝大同就是“祝文茂”,但没好意思直接问他。直到后来谢泳告诉我,才知道“祝文茂”是《山西文学》主编李国涛的笔名,院子里的人都习惯叫李老师为“老李”。谢泳还说:“老李是民国生人,受过系统的民国教育,学问很好,徐州祖宅有好多藏书文玩,是个书香家庭出来的高人。老李的《文坛边鼓集》你可看看。”
《文坛边鼓集》的评论对象,是山药蛋派文学的开山始祖赵树理、马烽、西戎、孙谦、胡正以及第二代传承人成一、张石山等人的作品。让我最感佩服的仍是他的一篇札记:《赵树理艺术成熟的标志——读赵树理长篇小说〈盘龙峪〉的札记》。凭着学养背景和资料积累,他论定赵树理的创作成熟期是在1934年。这个论定,至少对我来说,实际上推翻了赵树理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光芒照耀下,逐渐成长起来的梦呓胡说。而精选出的二十四则在《汾水》、《山西文学》刊发的“编稿手记”,仍是百看不厌。当时就觉得李国涛对这些小文章有着一种别样的特殊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是什么?他在书的“前言”中说:“因为这不单是我写的小文章,它们也是我多年来的工作内容,确实凝聚了我的一番心血,也耗去了我的一部分生命。”李国涛为什么要写这段话?不解。后来自己也勤勤勉勉地在任职的杂志学李国涛写每期的“卷首语”、“编后记”什么的,多年之后,才体会到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万般无奈,实在是做不得的,不论多么崇高,多少人赞你,失去的总是多于得到的。
读《文坛边鼓集》,当时该想到的似乎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从九十年代起,李国涛的“编稿手记”这类读书随笔的小文章竟然风行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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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书名,单单一个“文存”就令人顿生敬佩之情。现在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哪个不是“文集”甚至是“全集”?南朝梁元帝萧绎说:“诸子兴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两汉时的盛景,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新时代真是复兴且加以发扬光大了。我不知道这事好不好,但对个人和周围的朋友们来说,总是好的。但我知道,李国涛不用“文集”,偏偏用了“文存”,虽是一字之差,差出的却是境界和所受教育背景的不同。胡适在1921年出版《胡适文存》第一集时说:“这四卷是我这十年来作的文章。因为有好几篇不曾收入,故名为文存。”这就是说,“文存”,不是把编入集内的文字存下,而是把没有收入集内的文章存下。李国涛深得此意,故用“文存”而弃“文集”。一词的存废,分野的是什么?该是一篇讨论民国和新中国教育之不同所产生的后果的大文章,无关乎“文集”和“文存”的好坏。
拜读五册成套的《李国涛文存》,不期然竟觉《胡适文存》第一集是怎么编的,《李国涛文存》大体上也就是怎么编的。
胡适说:“卷一,论文学的文。这一卷删去最少,因为我觉得这些讨论文学的文章,虽然有许多是很不配保存的,却可以代表一种运动的一个时代,也许有一点历史趣味,故大部分都被保存了。”《李国涛文存》评论卷(上)收了二十多年前出版的《文坛边鼓集》,意思与《胡适文存》卷一差不多。1987年,李国涛曾在《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第一期)上的“自传”中反思自己的这些文章:“由于受到当时‘左的思潮的影响,所发表的这些文章大都带一副‘左的架势。对于写评论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教训。”在反思和道歉意识普遍具有的今天,重温李国涛二十多年前所说的这段话,真是很为他的言行而动容。
胡适又说他的文存卷二、三:“带点讲学性质的文章。我这几年做的讲学的文章,范围好像很杂乱……目的却很简单。我唯一的目的是注重学问思想的方法。故这些文章,无论是讲实验主义,是考证小说,是研究一个字的文法,都可说是方法论的文章。”《李国涛文存》评论卷(上)的另一部分是“小说文体研究”。“小说文体研究”在李国涛评论当中是一个重头戏。尽管他的文体研究较为集中在鲁迅身上,但也不乏对汪曾祺、林斤澜小说文体的独到而出色的研究。这种研究,如同胡适对《水浒传》和《红楼梦》的研究,主要也是以考证取胜。
评论卷(下)主要收了两部鲁迅研究的书稿。《〈野草〉艺术谈》和《STYLIST——鲁迅研究的新课题》。前者是以研究一个字一个词,详解《野草》迷人的艺术性,后者则是对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文体家的具体分析。endprint
八十年代,鲁迅研究是一门显学。搞文学评论的人,如果没有几篇像样的鲁迅研究文章,那是上不了台面的。在山西,研究鲁迅而斐然自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李国涛,二十一世纪初年则是阎晶明。阎晶明的研究在鲁迅与“文革”;鲁迅笔战的风格;杂文为什么和诗歌一起成为当下公众最不喜欢的两种文体;1925年是鲁迅不同寻常的一年;将一些关键词进行个案剖析,如,“流言”、“公理”(也包括“公允”、“公平”)、“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可惜”、“偏袒”、“名流”、“通品”、“闲话”、“某籍”、“某系”、“东吉祥派”等等方面有着新的见解和关注。
在阎晶明所著《鲁迅的文化视野》(昆仑出版社,2001年5月)一书中,我看到了鲁迅研究领域中的新路数和鲁迅成为“显学”的背景。其实,谁都清楚,对鲁迅在媒体上品头论足,议短说长,是要有些现代文学研究的根底的。但面对鲁迅这个中国现代文学、文化、思想史上的不可多得的资源,正规开采者有之,来料加工者有之,偷盗者有之,“海外走私”也时有所闻,而且挖掘出来的又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旁行斜上,各取所需,孰好孰坏,孰对孰错,让人很无奈,也很不好辨识。阎晶明在谈及某地对中学生进行的一次调查,在你“最讨厌的作家”的设问下,排名“第一”的竟是鲁迅的话题时说:“当代中国青年对鲁迅的阅读其实并不是过量而是相反,比起俄罗斯人对自己民族文化精英的推崇来,鲁迅思想和作品的社会普及其实还远远不够。”这话完全正确。但我想补充的是,第一,我们现在提供给社会普及鲁迅思想和作品的推崇之作,别看贩卖“鲁货”者数不胜数,其实能拿得出手且用于这方面进行素质教育的,是远远不够的。第二,俄罗斯在近现代出过多少民族文化精英?可我们仅有一个鲁迅打住。也许是感觉只有一个鲁迅还远远不够,于是又有政府文化官员到处说:“我们现在是一个可以产生‘大师的时代”,可鲁迅的群星又在哪里闪耀?没有与鲁迅比肩的大师出现,喜欢冒泡的人就一个个跳出来,拼命在鲁迅的灵魂面前撒野。这样的景象,想想也不奇怪,这么多吃思想、吃文化的人,不吃鲁迅,还能吃谁?
李国涛的这两部研究鲁迅的著述就不是这样。他靠的是实学。他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或带着自己的喜爱,自己的学问,自己的独到的眼光,佐以新史料,扎实地进行着个性化的鲁迅研究。我很看重李国涛的这种实学研究。因为用小说家的想象来研究鲁迅,难免会出什么错。记得当年看倪墨炎的《鲁迅与许广平》(上海书店,2001年6月),我就看出一处因描写而造出的破绽。倪墨炎是鲁迅研究圈内的公认专家。既是专家,当然知道写传记的深浅,所以他在“后记”中说:“不采用小说家的虚构、想象和编戏剧性故事,真实地写也会有吸引力的。”尽管抱着“言必有据”的信念,结果在有些地方还是不免有所想象,而一想象就会出错,这似乎成为一条定律。如,在《上门探视》一节中,倪墨炎讲许广平1925年4月12日初次到鲁迅的“秘密窝”——“老虎尾巴”(书房兼卧室)探视一事,说许广平看见床东边几只叠着的旧箱子上面的墙上,“挂着司徒乔的素描炭画《五个警察和一个○》(○是孕妇的代号)”。鲁迅买司徒乔的画,是在1926年6月6日往中央公园观看司徒乔所作绘画的展览会上。显然,1925年的鲁迅书房东墙上不可能提前一年多就挂上了司徒乔的这幅画,这在鲁迅日记和司徒乔的回忆文章《鲁迅先生买去的画》中都有记载。由此我想,写鲁迅,研究鲁迅,吃鲁迅研究这碗饭,真是太不易了。
研究像鲁迅这样伟大作家的文体,李国涛在理论上作过一些深层次的思考,这就更不容易了。他的这些深层次的思考是这样的:一、文体是风格的直接可见部分;二、文体是由词汇的选择和组合,句式的安排,篇章的组织,修辞手段的运用构成的;三、研究文体的专门科学是文体学。这些理论思考,以及《STYLIST——鲁迅研究的新课题》一书的完成,是对鲁迅研究的一大贡献。而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助益更多——不但可以排除遇到鲁迅作品中的深奥语言时,冷汗频出的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而且能更好地理解鲁迅的伟大在何处。
也是看阎晶明的《鲁迅的文化视野》一书,我才知道,九十年代,研究鲁迅的第一“大拿”汪晖(著有《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和《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已渐为研究鲁迅的人士不满,正为寻找一位“智勇双全”的精神领袖,一位集批评智慧、发现眼光和优雅语言于一身的批评家而发愁。直到出现了一位写了篇《殖民地鲁迅和仇恨政治学的崛起》大文的朱大可,此种期盼才有了些许转机。一篇“鲁迅新解”的文章,竟差点在中国批评界造就一位“智勇双全”的顶级批评家,这可是一件吸人眼球的事。可是没过几年,朱大可随意操纵鲁迅学术资料,为了奇思异想的立论需要,东拉西扯掏空任何可以为我所用的材料,串接成用以诱惑人的碎片“研究”,就被人看穿,昙花一现的领袖地位轰然倒塌;汪晖的霸主地位也没长期把持住,2010年,因成名作《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一书,涉嫌抄袭事件而威信扫地。但是,反鲁倒鲁的事件并没有因此而住手。近来,关于鲁迅先生文章退出中小学课本的喧嚣不断。我想,如果是我写的《〈野草〉艺术谈》,就把这本书寄给有关教育部门。因为这不是鲁迅作品退出不退出初中课本的问题,只是一个读懂读不懂的问题。
3
听人说过李国涛还用“高岸”的笔名写过小说。是什么小说,我没看过。今见《李国涛文存》有一卷是小说,赶快看。共有两篇短篇,四篇中篇,一部长篇。先看书名为《世界正年轻》的长篇。这一看,就放不下手。
1953年,李国涛从徐州铜山县贾汪煤矿(现为徐州市贾汪区),调到山东泰安华东煤矿工人速成中学当语文老师。在贾汪煤矿作文化教员时,他曾亲历过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就是知识分子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各自如何面对组织“大考”的时代。
1951至1952年,知识分子经过一场人人“洗澡”过关的闹剧、滑稽剧、悲剧后,一个“洗心革面”的新世界由此开始。《世界正年轻》,一开头就把这种思想改造后时代背景和主要人物点了出来:endprint
火车由南往北呼啸而进。从蚌埠往北去,一站站地露出北方的贫困和单调……(苏注:江南人看北方总是这样的眼光和印记)
南京一所师范学院历史专科的毕业生,手提包里锁着毕业证书和介绍信,要到一个学校去工作。在苏州一带水土里养出的白嫩的脸面现在绷得紧紧的,一双大眼却好像要把南方秀丽山河中吸取的水分滴落出最后几滴。从今以后,喝的是北方的水……(苏注:苏州青年女子,小说中女主人公)
不过夏宁芷是坚强的,她一晃脑袋,要把自己那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抖下去……(苏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后的背景仅此一句,就点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杨绛著名的长篇小说《洗澡》开篇,人人都从大地方、小地方往政治文化首都北京跑,《世界正年轻》展示的却是经组织分配和生活无着落的旧知识分子像鸭子一样被赶往一个荒凉的矿区中等专科学校。杨绛的小说,前半部写高级知识分子暂时的无所事事,没有目标的工作及婚外恋,后半部写思想改造运动中被“洗澡”的具体活像;李国涛小说的前半部描写的是一个基层学校围绕着落实周恩来“改革学制”、“给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详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上卷,1997年5月,第175页)的教学场景,后半部写学校改工薪分为工薪制的评定全过程。杨著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进行中的事,李著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后的事。绝妙的正编和续编。《世界正年轻》内容的好不用多说了,只说书中的“女一号”人物夏宁芷。
中国矿工文化学校三分校是由矿务局工人文化补习学校更名而成的,住宿条件虽然差,但也不至于把一个刚从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夏宁芷和在复旦大学数学系教过书、已婚且有一个十岁儿子的谢秋柳硬性分配到一起居住。而这正是党员军队干部出身的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章元善有意让行政科安排的。为什么?小说第四章有所披露:
夏宁芷刚到校,章元善对她有过一次谈话。先谈让她改当语文老师的事:“我给你说说语文组的政治情况。敌伪时期的报社编辑、国民党县党部主任、旧式学校的教员,都有。还有几个小学教员出身的,原来在文化补习学校教扫盲识字,现在只好依靠他们……没有党员,团员你是第五个。你看看,我们难不难。可以说我们面临困境,困境!懂吗?”谈完夏宁芷调往语文组,是把她这个团员当作党员使用的政治作用之后,章元善又谈了一个组织上秘密安排:“我给你交代一下吧。谢秋柳是个老大学生,也教过大学,有些水平。但是,她男人是反动军官,被我们捉住,现坐牢。她的家庭是大商人,现在为生活所迫才应试来我们这里当教员。否则她当然不会为我们工作的。对她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利用她的一技之长。但是在政治上必须提高警惕。懂吗?”“她怎么说,咱们倒不必管。我们内部知道就行。”章校长说的“内部”,当然包括自己。夏宁芷这样想。同时又联想到自己家庭也是一个小商人,并不是劳动人民的一员,心里觉得不那么心安理得但又特别得意,所以十分感谢组织把自己“内部”进来。
由此,夏宁芷被组织有意安排“卧底”,“告密”与“被告密”者的故事便在这两位新老知识女性和指派夏宁芷“卧底”的章元善之间展开。
“告密”这个词近年很流行,有关书刊报及自己披露出来做这事的文化名人也不少。但以小说的艺术形式塑造出一个既心理单纯,想法又复杂的“告密”者形象,李国涛是第一人。
山西不乏写小说的好手,因亲身经历所限,写中国知识分子在建国初期就处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小说只落在了李国涛的手里。这种重大历史题材的写作,不光是在山西,就是放在全国,加上杨绛的《洗澡》,在李国涛之前,也只有这区区的两部。其艺术上的价值就不用说了,情节的展布,人物的描写,心理的刻画,没有文化资质的小说家是写不出来的;人物似乎也并没有多少虚构的成分,也大多可成为研究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后的案例和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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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及二十一世纪初,全国进行各省市的行政区划界线的勘界,我因缘际会,遂忝过任,得以在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飞来飞去。在飞机上及住处,经常可以看到当地晚报,时不时地就会看到李国涛的读书随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国涛的这类文章是随着我的飞行而满天飞;换句话说,是我追着李国涛的文章满天飞——这,一方面显示了沿海地区的报业办得好,影响也大,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李国涛的文章的确是一纸风行,笑傲天下。
三晋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张继红在看完李国涛的《总与书相关》送审样稿后,说过这样一句论评的话:“李老师的文章,山西无出其右。”我以为此言是“一言为定”之评,十分赞同。
《李国涛文存》有上下两册随笔。其中提到的书,我百分之九十都有,且都读过或翻看过。有些书也有写点文章的念想,但就是没写出来。看完李国涛的这两册随笔,我老想:为什么有那么多同好、同感,李国涛都写了出来,我怎么连笔都下不了呢?是懒吗?自觉也挺勤奋的,显然不是这个原因;是阅读的界面不宽吗?好像也不是。比如叶天寥的《甲行日注》,李国涛只是从《明小品三百篇》读到其中的十七则就写出了《关于〈甲行日注〉》,而我看过足本的《天寥四种》,计《年谱自撰》、《年谱续》、《年谱别记》、《甲行日注》,以及他妻、子女所作的诗文总集《午梦堂集》,当时就感到叶天寥的《甲行日注》较之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寻梦》,更有一种激愤的悲情,但为什么没写出一篇文章来呢?思来想去,最后归纳到断代教育和系统教育、新中国教育和民国教育上。
李国涛的读书随笔是流出来的,让人感到那真是想到就写的。这是民国教育留下的底功。再加他家有很多我们现在已不能想象的古籍善本,打小在这种环境下出来的读书人,宋真宗赵恒所说的书中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多如簇,早已化为胸中的沉香,心里想到哪里,哪几缕香烟就会袅袅升起,心到手到,一篇妙文就这么出来了。像我等之辈,写一篇文章,左查字典,右翻出处,写来写去,也去不掉“掉书袋”的痕迹。这也难怪,没受过传统文化的系统教育,这一路的文章要是写得好才是怪事。
谈外国作品的读书随笔,我注意到李国涛非常喜欢董鼎山及他的写法。我也是极喜欢董鼎山的。起因是看《读书》杂志。1979年4月,随着“读书无禁区”一声呐喊,《读书》创刊,董鼎山开始通过《读书》的“纽约通讯”专栏向国内读者介绍当代外国文学,为正欲冲破禁锢的中国思想文化和文学界推开了一扇“西风窗”。我读董鼎山的文章,一是喜欢他介绍的外国作家新作,二是爱他通晓明白、旁及作家介绍的写法。现在看李国涛有关外国作家和作品的写法,也是深得董鼎山一路真传,没有高头讲章的经学气,更不似既没有留学背景,也不知道董鼎山是何许人也的人所写的读后感,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这部小说为什么好,好在哪里。endprint
李国涛的读书随笔中还有一类是“花木鱼虫”。情趣的多样性和笔境之高,堪比上世纪的大读书人叶灵凤(后从上海移居到香港)。三联书店出过他的三册《读书随笔》,至今我还认为是写这类随笔的经典,时不时翻开看看。他还写有一本专写“花、木、蔬、果、鸟、兽、虫”的小册子,叫《花木虫草丛谈》,也是三联书店在1991年出的,我也买了读过。两相比较,具体内容有所出入,但灵动和馋人的写法却是不相上下的。只是在某些物品方面,看李国涛状写吃喝的小品,多系北方,感觉更熟悉更亲切一些。
我曾经和李国涛有过一次关于“吃”的侃谈。事情缘于我编三卷本的《民国山西读本》。我说,您在《谢泳〈旧时光〉》一文中感叹:“学者读此书可以找到不少材料,我只想看看当时山西人和太原人都吃些什么,结果很失望。那些大学者好像对吃不怎么感兴趣,不写,或只是写得极简。”我终于给您找到一篇不是寻常人来山西大吃二喝的旧文,是包括洋鬼子在内的名头很响的记者来山西吃土饭的详细食单。李国涛说:“赶快拿来给我看看……”
这一篇旧文是抗战时期,西北记者参观团访问克难坡的新闻报道,因不合选文要求,我把它抄在了这组文章的“背景”介绍之中:“中外记者参观团,因见阎长官以下官兵节衣缩食,生活艰苦,而招待记者团膳食则颇丰裕,心殊不安,曾由邓副领队友代表向阎长官请求改用士兵伙食,以示同甘共苦之意。阎长官则谓,以中国传统道德云:薄己厚人,如过于简慢,殊非待客之道,特以亲笔函致记者团代为复谢。但记者团仍坚持要求与一般公务员、士兵同食一次,藉表敬意。阎长官遂亦首肯,特于(1944年5月)29日午,用士兵伙食飨客。计每人配发小米山药煮饭两大碗,合小米五两,山药十两,又烩菜半碗,内计山药四两,猪肉二钱五分,食盐一钱五分。各记者大吃大喝,甚感兴趣。”后来因为事忙,也没去李国涛家再就这个话题问问看有什么感想和“味觉”。
有人评说李国涛的随笔“老到”。风格上说是对的,但我还有一些补充:在“老到”的背后还有着一层思想和批评的力量!如以下这些篇章就是思想性极强的“小文章,大道理”之文:《还会有一流的吗》《“小女人”何时长大》《这个说法并不明白》《留此头颅好反思》 《应得师弟之道》《你当不了贵族》《王元化的日记》《散文怎么写》《五十年代陈寅恪的感慨》《“博导”又“考研”》《闲说余秋雨》《不要听人骂“一帮狗东西”》《诗心·史心·世心》《传统可怕的一面》《有人拒领菲尔兹奖》《爱伦堡与纪德所见略同》……这些篇目,只是我随手在《李国涛文存》随笔卷依序简化列出的,这类有思想力量在内的好文章在“文存”里还有不少。思想的力量有什么用?只举一个我自己的例。
李国涛在《应得师弟之道》中说:“对先贤、长者、师辈的态度,往往也是一个学风的问题。讲究师道,尊敬先贤,也是尊重历史、尊重传统的一个方面。此关治学,亦关做人。”十几年前 ,有感于有人把苏雪林捧得过高,只谈她光彩的一面,略去不大好的另一面。于是,我写了一篇《苏雪林的另一面》。一位研究台湾文学的学者看到后,感到“味道不正”,批评我“为人不可太刻薄”,我即以一篇《为文就该遣愚衷》回击。2000年夏季的一天,我到作协,正巧在巷子里遇到了李国涛。他说:“我看了你写苏雪林的文章,文章很好,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史料,但对长辈用那种口气写文章不好。”我听后脸一下就红了。至今想起,还觉得脸红。
现在写散文的人很多,但大多不大知道散文之道,《李国涛文存》是一个样本。
2014年1月,李国涛托友人送给我一本新近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的《目倦集》。他在“序”中说:“近两三年来,觉得目力越来越不行了,看点书,眼睛酸涩困倦得难受。我原先以为,我这一生大约与书相伴是注定了。一卷在手,就可以忘寂。现在才知道,其实不行。一卷在手,你看不下去也不行呀。老花镜换成放大镜,费劲不说,头两年还行,后来同样不行。硬看,难受得不得了。读书的愉悦,抵不上读书的痛苦。叹一声:罢罢罢。还有许多买来未读的书,该写未写的文,都放下了。这就是‘目倦集名称的由来。”
看到这儿,我很难受。
怕谈起书的事惹得李国涛伤心,也很久没上他家里送书聊书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