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人格儒雅风骨

2014-05-28 09:05张石山
山西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分房李老师编辑部

张石山

著名的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看去也只是一条寻常巷陌。多年来却栽植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从这条巷子里走出的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所占人口比例指数大大高于周边其他可参照比对文化单位。对于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事实,我的解释是:与其说这道巷子风水上佳,莫如说南华门里风气醇正。

山西省作家协会,从成立之日起就驻扎在这条巷子里。说来已经有六十年之久,堪堪一个甲子。作协机关和编辑部,在挂牌“阎氏故居”庭院的两座西式小楼里办公。小楼系民国初年由某家德国公司承建,至今功能完好,漫步小院,历史沧桑感会油然而生。巷子里原先更具历史沧桑感的若干典型传统的四合院,则在近三十年间被迤逦拆除,历年新建的宿舍楼便深深浅浅散落在一条巷子里。拆迁新建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整个过程,南华门不仅见证抑且经历了这一过程。历史就这样在变动不居中前行,当代就这样介入着通向过往的历史。而这道巷子,是个死胡同,相对封闭,自成格局,仿佛圈定了属于它的历史,包括其间的种种细节。六十年来,几代驻会作家和刊物编辑以及会务工作者,大家在一道工作,大家在一块生活。所谓人文荟萃。人文荟萃之地,于是就渐渐养护出一种氤氲在这里的文化气息。往大里说,南华门有了只是属于这里的独特风气。

风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想要把它说清楚,应该承认有一点挑战性。我以为,一个独特群体聚落所葆有的风气,一定离不开这一群体聚落多数人的养护,更其离不开若干标志性人物的引领和表率。

作为名满中国文坛的文学流派“山药蛋派”的几位主将,前些年已经先后辞世,但他们不仅给文坛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尤其留下了值得后人称道的人格风范。作为我们尊敬的师长,他们的人格魅力可谓长生不死。马烽的严正,西戎的笃诚,胡正的潇洒,孙谦的亲和,冈夫的温厚,师长们种种高贵的品格,成为留给人间留给后人留给我们南华门的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更不消说山药蛋派的祖师爷赵树理大师,他的人格更是高峰中的高峰,他几乎就是一个伟大的传奇。

众所周知,为著名的“山药蛋派”在理论上定名的,正是我这篇文字格外想要好生说道一番的李国涛先生。

李国涛先生,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巨室名门。与前面提到的几位从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的师长相比,李老师的文化养成和气质修为毫无疑问别具一格。斗胆言说,我认为李老师身上凸显出的,是温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独行的儒雅风骨。

这样的人格,如此的风骨,我们在生活中多见吗?那可真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几十年不间断的革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以破败为能事,以残贼为乐趣,以下贱为光彩,以丑恶为荣名。那种乖戾的恶意、那种奸邪的刻毒,革掉的本民族人文精英和文化瑰宝实在是太多了。好在历史悠久从来不曾断裂的华夏文明无比强韧,读书种子竟然劫后余生存而不灭、仁人志士竟然潜伏隐忍毁而不绝,李国涛先生的存在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明证。如此了不起的存在,惜乎太少,于是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李国涛先生的存在,之于南华门里的文化气息,之于氤氲在这道巷子里的堂堂正气,绝对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巨大因素。

西戎老师去世时,马烽老师尚还健在。在西老师的一个追思会上,马老师满怀深情地说:在我们山西省作协,西戎是第一个有功之臣。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想当年,几位老作家既是著名作家,同时又是协会领导,他们干部级别够高、薪金数量可观,统统不把什么职务官位看在眼里。不贪钱,不恋权,纷纷想尽办法要撇开日常事务去深入生活,去精心创作。西戎老师,耳根软、好说话,推脱不开诸位战友的委派信任,不仅多年主持机关领导工作,而且始终兼任机关刊物主编,办好刊物、发表佳作、培养队伍、管理机关,堪称任劳任怨,可谓呕心沥血。对于西老师的功绩,马老师的评价一言九鼎,至确精当。

关于“文革”之前省作协的情况,我们这茬晚辈作家只是有所听闻,自然不曾亲见。“文革”结束之后,省作协的整体状况,特别是《山西文学》编辑部的整体工作,我都曾亲历亲见,于是就具备了过来人的些许发言权。就编辑部的工作来说,我认为:西戎老师确立大政方针,而后全权委托、真正操控整个编辑部工作的灵魂人物,是我们尊敬的李国涛老师。

比方,刊物草创恢复之初,像李锐、王子硕、燕治国,还有我,大家都是刚刚学习写作,以工代干调入编辑部的。几个毛头小子,初中高中学历,乍然当了山西文坛最高级别刊物的编辑,究竟该怎样看稿?如何改稿?怎样联系作者?如何编辑刊物?毫不夸张地说,我们都是李国涛老师亲自训练出来的。《山西文学》编辑部的年轻编辑们,后来几乎个个都担任过主编副主编,大家终能成为称职的编辑,李老师的言传身教功不可没。

当然,李老师开始作为编辑部主任、后来作为刊物主编,统驭整个编辑部、编好刊物,使我们《山西文学》在全国省级刊物中始终名列前茅、大名而能鼎鼎,属于领导职责,皆是题中应有。我特别还想说的是,如何统领整个编辑部,倡导并形成团结、和谐、严谨、高效、廉洁、敬业的良好风气,李老师身教言教,同样功不可没。

做编辑,能够提高文学艺术的审美境界,有助于我们几个编辑的业余写作功力的极大提高,这毋庸置疑;编辑们,自身具备了日渐提高的写作功力,反过来则强化了我们的审稿能力,这同样毋庸置疑。对于我们几个年轻编辑奋力投入业余创作,马烽老师曾经担心:你在那儿看稿子,这不假,可是说不定你心里在构思自己的小说,这难道不会影响编辑工作吗?西戎老师则是宽厚长者的风度,对于我们的创作实绩,总是露出天真赤子般的笑容。李国涛老师更是如此。我们的作品,只要写得好,他就慨然拿来发头条。他真诚地希望我们进步,乐观其成。像是看见自己的孩子在进步,绝对没有任何不健康或亚健康反应。过往种种,想来令人感慨。仁者的心胸,长者的风度,有如春风化雨。

李老师当主编,是我们的直接领导,同时他还是一位令我们由衷敬仰的学者。他当然也在利用不多的业余时间来写东西。当时,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评论家,是一个鲁迅研究家,还差不多是一个红学家。他的大作,寻常见诸种种理论研究名刊。而我们经常不断能够看到的,是他在《山西文学》刊物上所写的精短的“编稿手记”。编稿手记这种新颖编刊举措,是李老师的独创。后来,我当主编的时候,也延续了这一编稿传统。主编与作者的互动,编辑对创作的评价引导,有了一种最快捷高效的方式。李老师那时经常参加机关领导层会议,一边开着会,他在会上一边就开写那些精短文字。李老师的钢笔字,龙飞凤舞的,真叫好看,那样的写作过程,举重若轻,真叫潇洒。李老师的文字功底、艺术感觉如何?编稿手记白纸黑字俱在,那叫漂亮,那叫精美。

——我当主编时写编稿手记,也学李老师的风范。这儿开着会、或者谈着话,手底文不加点就那么写下来。那些文字,自己如今看来也还满意。我的文字当中或有机智幽默简捷入木,但仅止如此而已,要论淳厚隽永波俏泓涵,难以望老师项背。如今我的年龄日增,又在反复拜读我们的国学经典,希望在文字功底上,往后能多少接近些李老师,区区此心,也是希冀日新日进之意。

记得在三十年前一篇谈论编辑眼界的文字中,我阐述过一点切身体会。我归纳,编辑有几种审稿的眼光。一种,就叫编辑眼。一生做编辑,极少写文章,但其中自有高手。或许不会骑马,偏能相马,具备高明的审美眼界。一种,是为评论眼。寻常多写评论文章,指点文苑江山,仿佛高明的外科大夫,手术刀锋利无比,一针见血、一击致命。一种,则是创作眼。身为编辑,同时喜好创作,审读稿件便有了一种更为内在的同情,有如名老中医,甫一搭脉,一切症状了然于胸。

私下曾经划分,我自个自然属于创作眼无疑,对李国涛先生则认为他属于评论眼。两种眼光的划分,并无高下之判,大家该是各有所长各有秉持各胜擅场。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今番却是看走眼了。李老师在离任主编岗位之后,迎来了他的写作繁荣期。他一如既往地,依然在各种理论名刊重镇发表大块的评论文章。评说现代派,指点意识流,解说“有意味的形式”,厘清看似无序的文坛写作走向。同时,他在各地多家报刊上,开辟独家专栏,贡献各式精美散文和随笔短章。讲文坛掌故,谈史海一得。文笔隽秀,见地颖锐。

最是让人惊叹,李老师开始发表小说了!多年当编辑看稿件,不会消磨人的创作灵性吗?长期搞理论写评论,不会格式化人的思维状况吗?事实证明,任何担心和怀疑统统变成多余。李老师不仅在写小说,而且写得非常好。不是非常好,那叫“相当好”。

回想我自身的写作历程,除了时间短缺,写作状态严重不佳。一个字叫“急”,两个字叫“匆忙”,三个字是“太浮躁”,四个字是“火烧屁股”。没有系统读过几本书,没有任何理论储备,有点生活,有点对生活的粗浅感觉,又不曾好生沉淀咀嚼。铺开稿纸就那么开写,就那么拿去发表。急于成名成家,急于赚取稿费,急于证明自我,许多作品,不是自然生长成熟起来,而是拔苗助长硬性努将出来。生活拮据压力大,“文革”十年耽搁多,难免急功近利,亦属情有可原吧,作品写得粗糙则是毋庸置疑。十足的野路子,可以说是“质胜于文则野”。

李老师的小说创作则不然。读书底蕴厚,文笔磨炼多,理论上的自我引导如驱轻车而就熟路,早年生活的沉淀早已麴糵化为佳酿。李老师的语言文字尤为值得称道。带点书生气,有点书卷气,或曰学者气,总括而言是文人气。气息气场气韵气势气派气概,文气流布,充斥弥漫。

回过头来看,李老师主管刊物的年代,内在格局全然具备有小说家的创作才能和潜质。他只是没有写小说而已,有如潜龙勿用。那么,由他来主管一个刊物,全权主审稿件,他的眼界之高,还要谁来多嘴饶舌予以确认吗?既有编辑眼,还有评论眼,更有创作眼,由这样的眼光来审阅稿件,谁还能不认可呢?

在李国涛老师主管《山西文学》年代里,众多初学者投来的稿件遇到这样一位主编大人,是作者们的幸运。经李老师之手,发现提携培养出来的作家,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从西戎老师,到李国涛老师,他们自然从来都不曾以谁人的恩师自居。幼稚的谦卑的初学者,最终成长为器宇轩昂的知名作家,那是他原本就有这样的天赋和潜质。编辑部职责所在,理应扶持培植,没有压制人才,不曾埋没英俊,份所当为。但我相信,每个在《山西文学》旗帜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不会忘记老师们的无私栽培。拳拳此心,尽在衷肠。

南华门巷子里,山西省作协,或也可以称做具象化了的山西文坛。在这座文坛上空,最早飘扬起了山药蛋派的旗帜。地域特色,流派标识,说来也难免是一柄双刃剑。强调农村题材,强调地方语言风格,是几位老作家的不成文的文艺指导方针。这当然无可厚非,或曰正是题中应有。但改革开放之后,新生代作家群体的成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家的生活储备各有千秋,文化背景各有不同,写作手法也各具个性特色。清醒地全面看到这一情况的,首先是李国涛老师,予以理性把控作出针对性办刊举措的,也是李国涛老师。这一定和西戎老师的大力放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宽厚胸襟有关,但我们依然不能不为山西文坛感到幸运。老作家们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李国涛,这简直就是历史的选择。

比如率先成名的成一、韩石山、李锐、蒋韵等几位作家,略后些成名的钟道新、潞潞、赵瑜、王祥夫、吕新等作家,涉猎题材五花八门,创作手法花样翻新,李老师领导的编辑部一视同仁,踢开门户之见,山西文坛从此敞开了更为开阔博大的艺术包容胸襟。

晋军就这样在不期然间崛起了!

晋军崛起的呼声曾经震动整个中国文坛。山西号称文学大省,凭什么?凭的是前头的山药蛋派与后来的晋军。客观评判,晋军的文学成就足以与山药蛋派抗衡而毫不逊色。曾经评价并且为山药蛋派在理论上定名的,是李国涛老师;更曾经为培养晋军多数主将做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的,还是李国涛老师。

作为他的老部下,他的一名学生,这样高度概括评价李老师,恐怕李老师要批评我了。他会批评我说得过头了。

李老师就那样,君子怀德,修己安人。他做了那样多的工作,有那样多的贡献,付出了那样多的心血,他却总是谦逊有加。便是说到对学生们的批评,无论对人对事还是对作品,他的批评也总是显得那样温柔敦厚,与人为善,长者情怀。

这就不能不谈到李老师的为人。

从刚刚开始写作发表作品,我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点感悟。写作了文章拿来发表出版,成名成家得稿酬,但它的功用绝不仅仅如此。我们的作品,令人爱读,有愉悦读者的功能,说得骄傲一点,或许还有几分寓教于乐的意味在内。惩恶扬善,有所担当。但写作的过程,首先是一个内在自我修炼的过程。文学,犹如哲学美学,一定该有塑造作家自身的功能。写了一篇文章或者几部著作,自个就无形中端起来而不自知,那是文学创作的异化。这样的面孔,我们身在文坛,何尝少见。有一句成语“平易近人”,写作,应该使我们更加接近人类,而不是相反。

我愿意是这样的一个作家,希冀自己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而李国涛老师,他确乎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一位批评家,一位学者,一位文人。正像《论语 ·述而》篇第三十八章所言:“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觉得这句话用在这儿形容李国涛老师,非常适恰。几乎就是他的传神写照。他果然称得上是一个君子。如前所说,李老师身上确实具备了温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独行的儒雅风骨。

《论语》每言“君子”,老百姓日常也爱说这个名词。君子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南华门里的人有缘了,我们看到的李国涛老师,便是君子。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温良恭俭让的李老师,总是那么一个样儿。泰然自若,庄敬自重;不疾不徐,无狂无狷。但在我和老师相处的岁月里,确实还见过他的别种样态。我的长篇纪实《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在大陆出版了节选本,在台湾出版了完整的繁体字竖排本。上面纪录了许多发生在编辑部和我们文坛的若干大小事件。书中写到了李国涛老师在编辑部的几番畅怀大笑,写到了他的一次暴怒。

先说几番大笑。

编辑部小楼二层那个当央的大房间,当初李老师和我们小说组挤在一块看稿办公。他的办公桌,在右首临窗。刚进门的地方,我和李锐共用一张办公桌,面对面各自看稿。那时正是文学热,自然来稿多不胜数。每周,我们当责编的,大约都要审稿四百件左右。一个月下来,审稿量绝对上千。编辑部里鸦雀无声,大家埋头看稿,耳边是纷纷翻动纸页的声音,像是轻风拂过杨树林。看稿到一个回合,李老师会站起来,直一直背脊,舒展一下四肢。这时,大家也就起身,给水杯里续水,或者上一趟卫生间。编辑们盖无聊天扯闲话,不谈国是,更不会低级趣味播弄什么家长里短。大家都忙,忙极了。再者,李国涛老师领导长者的样子摆在那儿,编辑部里风气俨然。

但有那么几次,李老师在自己的办公桌那儿,坐着或刚刚站起,突然就爆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突如其来,声震屋宇。大家吃惊,都从稿纸堆里抬头,个个脸子上写满错愕。李老师便开始解释他的大笑,仿佛是在添加按语,来一则“编稿手记”。

“哈哈!想我李国涛,出身不好,自己还是知识分子臭老九,历次运动竟然,哈哈!竟然没有被揪出来,没有挨斗!哈哈哈哈!”

“文革”结束前夕,山西作协部分恢复系统职能,称做“文艺工作室”,李国涛老师从社科院调来,主管编辑部工作。他自然属于知识分子,所谓臭老九。在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是整个被打入另册的一个阶层,一个极为广大的群体。非是过来人,不能体察他们那种受迫害的极度恐怖。而李老师出身怎样“不好”,尽管当初我们未得其详,但也有所揣测估摸。不是传统的大户人家出身,他的身上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文明气息?

《论语》多言“君子”,孔夫子自身便是一位最伟大的君子。孔子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主张自是相当明智,但也客观证明了春秋时代的活泼宽松。上苍生人以腿脚,自由迁徙是天赋人权。你这儿迫害知识分子,老子抬脚便走。民国年间有谣谚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这位爷凭什么如此气粗?原来时代宽松,迁徙自由啊!后来的被污名化的臭老九们,你能往哪儿逃呢?

《论语·公冶长》篇第二十一章也讲到在无道邦国生存的例子。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宁武子其人装傻充愣,外示愚鲁,韬晦自保。孔夫子是一位伟大的仁而智者,连他老人家都不无赞叹:这个人假作愚鲁的功夫,我们不及他啊!

李国涛老师是怎样逃脱躲过了历次运动的迫害的呢?我们不得而知。恐怕李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猜想,李老师也是一位仁而智者,他的睿智聪明,隐忍潜藏的智慧,一定对他的生存起过决定性的作用。李老师待人宽厚,与世无争,这样的君子人格,也一定对他的生存起过决定性的作用。

——历史充满血腥,但也总是给人希望。秦始皇们,焚不尽天下诗书,杀不绝天下士子文人。强韧的文明,在与任何暴虐的对抗中,赢得了它的伟大荣光,证明了它的生存伟力。

我再说说我亲见的李国涛老师唯一的一次暴怒。

作协院内三号宿舍楼,是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分配住房年代,家家无房、户户短缺。新建住宅楼如何分配?成为全机关最敏感的民生大计。党组决策,成立了分房机构。部分党组成员之外,机关各部门还选出了代表进入分房机构。编辑部代表,是李国涛和周宗奇二人。

每到分房或者调工资,马烽老师总是带头表态。他当时住在四合院平房里,断然声称:我就死在这个房子里好啦,我不要求分房!调工资也是,马老师率先表态:我的工资够高的了,有限的名额让年轻人们增加一级工资吧!马老师带头,西戎以下几位师长也都纷纷表态;几位夫人,自然是马烽夫人段杏绵老师带头表态,随后各家夫人从善如流,统统不参与调工资。马老师的风度,不愧是几位老作家里的领头羊,机关党组的一把手。但马老师既然是党组一把手,尽管个人不要求分房,也不具体参加分房机构,具体如何分房,牵扯到利益分配蛋糕切割,却到底脱不了干系。人们的种种诉求,或有登门恳告,或有段杏绵回家转述,马老师自是了然于胸。正如全机关人员一致认可的:马烽掌控全局,机关里什么事能绕得过他去?

我当时住在机关外居民大杂院,属于有房者,对于作协分房有点事不关己,没有闲工夫去关注。然而分房中的种种扰攘,在机关里沸沸扬扬,令人耳根不得清静。

先是听说周宗奇在分房机构会议上,当众对段杏绵拍了桌子,摔门而去。起因是:分房机构有过多次研讨,形成了基本合理的分配方案,据说段杏绵老师说了点别的意见。段杏绵说话,那背后可就是马烽的意思啦。周宗奇摔门子,是冲这个。当时,郑笃老师参与主持作协工作,出任分房机构领导,追出来指责周宗奇。郑笃个子小、嗓口大,像是京戏黑头那样的声口。话语里有威胁周宗奇的味道:

周宗奇!你太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

周宗奇红脸汉子,偏生不惧这一套,直撅撅顶了回去:

毬哩!说是尊重群众意见,自己在后头操控,我见不得毬这个!

然后,就是李国涛老师在编辑部的那次暴怒了。

记得是一个下午,当时在办公室当干事的曹平安来编辑部,催促李国涛去开分房机构会议。先是在房间里,李国涛拒绝去开会。声音不高,态度坚决。曹平安就继续低声慢气笑模笑样来催请,仿佛分房是老曹的家事,老曹恳告谁去帮忙似的。记得老曹回了办公楼那面一趟,大概是秉承了郑笃等领导的指示,再次来编辑部催请李国涛。这一回,李国涛疾步走出编辑部大房间,在走廊上对曹平安起了高声。那是我仅有一次见过的李国涛的暴怒,房间大开门,李老师愤怒的声音从走廊上带着回声传进编辑部来:

我不去!你就告诉他们,我李国涛不参加分房小组会议!全体分房小组成员,大家研讨半个月,所有群众意见,加起来不如马烽的一个屁臭!

我不在走廊上,没有看到当时曹平安先生的脸色,也不知道曹先生是怎样离开现场,又如何去汇报情况。李国涛老师岸然回到编辑部来,面色煞白。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诸位编辑继续埋头看稿,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的这些事,时过境迁,写下来讲出来,或许只是一点小小趣闻,一截谈资。但这些事,之所以留在我的记忆中,历久不灭,总有它值得留驻的意味。

李老师的几番忘怀大笑,想来令人感叹。囚徒脱出牢笼、奴隶挣断锁链、战士得庆生还、灵魂重获自由,不过如此。可以设想,专制暴政,曾经怎样戕害压抑过一位知识分子的精神啊!

李老师的一次暴怒,则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君子的风格多侧面。君子又何尝总是温良恭俭让,君子仁为己任、勇猛刚健,何尝缺少担当。正如孟子归纳的大丈夫气概: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老师,是一位学者,是一位读书人,当然也始终算是一位布衣。李老师的那次暴怒,顶多算是布衣之怒。布衣,小小老百姓,曾经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生活在这样状况下的人,对这样的压抑该是有着刻骨的体察。布衣之怒,不能不让人击节赞叹,连声喝彩!

前不久,山西出版集团隆重出版了五卷本的《李国涛文存》。

这是山西作协的一件大事,也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为这部作品的出版,《山西文学》编辑部的晚生后辈们积极踊跃,出了不小的力气。那么,这部书的推出,就更其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对我们尊敬的先生长者,有一点反哺回报,首先感动了我们自己。

古人有言,仁人志士追求的所谓“三不朽”,是为“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那是中国读书士子的宗教般的情怀。

李国涛先生近六十年笔耕不辍,著述等身。他的评论文字,见识高拔、器量宏阔;他的散文随笔,隽永超逸、雅致从容;他的小说,文化意味浓重,艺术化地再现了被时光遗弃的过往,更艰苦卓绝地发掘出了蒙尘过厚的某种传统精神。

李国涛先生担任我省作协机关刊物主编多年。建造晋军多级梯队,托举文学大省辉煌,大有功绩。

李国涛老师谦谦君子,风骨儒雅。立身处世,言语举动,堪称行为世范,是我心目中由衷敬仰的师长。

立言立功立德,李老师在几个方面都无愧是我们的先生。

我们南华门东四条,是一条著名的巷子,也是老太原大肆拆迁新建的进程中得以留存的一条普通巷子。大家工作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这里氤氲着某种宝贵的文化气息。

李老师年事已高,说来已是八十有五的高龄。

他寻常天天出门散步,和他的老伴杨老师相随了,踽踽而行,成了我们巷子里的一道风景。

对了,除了作家协会的人员之外,南华门还保全有一家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那个院落,属于私产,不归作协机关。院子的主家开办了一所幼儿园,名堂响亮,叫做“阳光幼儿园”。每日早晚,上下班时光,家长们迤逦前来接送孩子。巷道里于是显得很乱,但也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孩子们注意到那位老爷爷了吗?他们感觉到这条巷子里的文化气息了吗?

文明自有其遗传密码,以我们无法尽知的方式传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华夏文明,生生不已。

李老师的一部长篇小说,题目是“世界正年轻”。

这个题目真好。

南华门巷子里,文气氤氲中,阳光正灿烂。

猜你喜欢
分房李老师编辑部
该得奖的李老师
性教育,从与孩子分房睡开始
编辑部的春天日常
为何老来不愿“共枕眠”
舍不得您,李老师
疯狂编辑部之鸭腿饭(四)
“李老师是坏人”——对5+2=0教育的思考
夫妻该不该分房睡?
李老师的心事
疯狂编辑部之快递也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