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
摘要:对于台静农、吴组缃与地域文化的关系研究,学界着力研究地域文化与两人文本之间的对应关系,以解读作家文本中的地域文化元素为主,文章通过研究两人与鲁迅的关系、与时代思潮的关系,探析台静农、吴组缃地域书写的形成与发展演变特色,进而研究安徽作家地域书写的文学价值。
关键词:台静农;吴组缃;地域书写;乡土小说;鲁迅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4)02-0167-004
地域性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基本属性,它反映了地域与文学的紧密关系,研究乡土文本中的地域书写是我们深入研究地域文化与文学关系的基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有两位安徽作家因写乡土小说而显名,一位是出自皖西北大别山区霍邱县叶集镇的台静农,一位是出自皖南山区泾县茂林镇的吴组缃。他们在鲁迅的乡土小说滋养下,为当时乡土小说写作大潮所推动,关注自己所熟知的故乡,通过地域书写方式开始自己的文学人生之旅。就目前研究两人乡土小说的书写方式来看,学者多集中在从其文本中析出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场景、意象等,侧重探究其文本与地域文化之间的对应关系,尚没有关于两人比较性研究的论述。本文将两人地域书写的命题置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流变的过程中进行研究,考量两位现代皖籍作家地域书写的形成、发展和变化,在此基础上研究安徽作家地域书写的文学价值。
一、承袭鲁迅乡土小说地域书写风范
台静农和吴组缃都曾谈及鲁迅对他们创作的影响。台静农曾是鲁迅的学生,后与鲁迅有长达十年的交往经历。鲁迅直接扶持和帮助他进行小说创作,台静农付梓的第一部小说集原名为“蟪蛄”,为这书名,鲁迅专门给台静农写了一封信,信里直接对其提出批评意见,后台静农将书名改为《地之子》出版,书页上题“试作承鲁迅师”寄赠鲁迅。在北大听课时,台静农对鲁迅的小说史课最感兴趣,鲁迅教台静农读野史笔记。台静农后来编辑出版了第一本关于鲁迅评论文章的结集——《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在序言中指出:“我们只要一读《吶喊》和以后的其他作品,小说中尤其表现得很清楚。每个人物,在他的腕下,整个的原形就显现了,丝毫遮掩不住自己。我爱这种精神,这也是我集印这本书的主要原因。”[1]
如果说台静农是在与鲁迅的交往中直接受到鲁迅影响的话,那么吴组缃受之于鲁迅的影响则是间接的。据吴组缃的回忆,他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倾心敬仰者”[2]264,他们“没有见过一次面,也没有通过一次信,私人方面是半点关系都不曾有过”,“但是我读他的书。他教导我,鼓励我,把强烈的正义感传授给我。……我的一点聪明,智慧,(假如有的话)一点做人的态度,(假如对的话)要是仔细推溯,大半都是他启发扶助起来的。我时时刻刻都觉得他在跟前。他的呼吸我感觉得到,他的脉的跳动,血的沸热我感觉得到。他的愤怒的眼睛我看得见,他的慈爱的脸庞我看得见。一个新鲜活跳的人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2]118对于鲁迅,吴组缃是毫不犹豫地追随。吴组缃曾写过四篇纪念鲁迅的文章,每篇文章中都写出了鲁迅精神对他以及同辈青年的重大影响。
两位作家在鲁迅直接或间接影响下所创作的乡土小说也得到了鲁迅的认可。在鲁迅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中,收有台静农的4篇乡土小说,与鲁迅作品的数量相同,没有一个作家超过这个数字;吴组缃的一些乡土小说经日本友人田增涉之手翻译,刊登在日本的《改造》和《文学案内》等杂志上。这些作品均是鲁迅先生向田增涉推荐的。[2]266可见,对于承袭其精神衣钵的台、吴二位作家,鲁迅是欣赏并予以大力提携与扶持的。
就三人乡土文本来看,鲁迅乡土小说中充满典型地域特征的乡土场景、具有地域色彩的日常生活和习俗对两人的启发最大。
首先是将充满典型地域色彩的乡土场景移于纸上。鲁迅以其故乡江南水乡绍兴为原型,构思了鲁镇(《祝福》、《孔乙己》、《明天》)、未庄(《阿Q 正传》)、庞庄(《离婚》)、平桥村(《社戏》)等艺术世界,小说中写的多个村庄都是典型的水乡,《风波》中的七斤每天从鲁镇摇橹进城,《社戏》中的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我”和小朋友坐在船上远远地看着戏,《离婚》中的爱姑和她父亲坐船去慰老爷家。但也有一个地方不是典型的水乡,比如《长明灯》中的故事发生地——吉光屯。屯子,往往指北方的小村落。这是鲁迅唯一一部不以故乡为原型的乡土小说,但小说中的主人公“疯子”最终借歌谣中的“白篷船”意象又使小说散发出江南水乡的气息。鲁迅笔下的乡土人物活动场所多在小镇上的酒店(《孔乙己》、《明天》、《阿Q正传》)、茶馆(《药》、《长明灯》)、乡村土场(《风波》)、宗祠(《阿Q正传》)、神庙(《长明灯》、《阿Q正传》、《祝福》)。与鲁迅相似,台静农以其故乡叶集镇为原型虚构了以羊镇为中心的村镇世界。叶集南依大别山,有“大别山门户”之称,交通便捷,东进西出的村镇商业兴盛,镇上多饭店、酒肆和茶馆。台静农笔下的羊镇就是一个拥有多家茶馆、饭店、杂货店等商铺的村镇世界。小说《天二哥》里的天二哥是在王三的饭店喝酒、打人、猝然倒下,说书先生的说书地是在刘家茶馆。《新坟》里对四太太议论纷纷的是隆盛茶馆的茶客,还有引出故事的杂货店(《烛焰》、《拜堂》、《吴老爹》)以及水井(《新坟》)这些具有典型地域特色的场所。生活在皖南的吴组缃则以其故乡茂林村为原型,在小说中构建了由铺子、宗祠、庙宇、高门宅院组成的村落世界:《天下太平》里的村子叫丰坦村,村子里有座铸有“天下太平”顶子的神庙,《樊家铺》里的村庄就叫樊家铺,也是处在交通要道上的一个村落,原本是商业兴隆之地,结果却成了生意凋敝而死寂颓败的村庄。《一千八百担》写的是在宋家宗祠发生的事,《菉竹山房》写的是高门宅院里发生的爱情悲剧。在场景选择上,台静农、吴组缃都是步鲁迅后尘,从故乡入手,将具有典型地域特征的乡土场景移于纸上。
其次以具有地域色彩的日常生活和习俗为描写重点。鲁迅的乡土小说从水乡的日常生活和习俗入手,涉及的习俗有新年的家祭仪式、放鞭炮(《祝福》)、清明上坟烧纸钱(《药》)、给重病的孩子求神签、许心愿(《明天》),鲁迅写这些习俗并不是为了满足读者猎奇的心理,而是侧重于反映生活在这些习俗中的乡民的不幸命运:祥林嫂在新年祝福的鞭炮声中,纠结于“人死了究竟有没有魂灵”而惶惶然倒在雪地上,离开人间;单四嫂子的孩子并没有因为单四嫂子求神签许心愿而康复。台静农的乡土小说涉猎最多的是与死亡有关的乡村习俗:烧纸钱、放红灯、超度亡灵(《天二哥》、《新坟》、《红灯》),还有与婚礼有关的“冲喜”(《烛焰》)、叔嫂子夜拜堂(《拜堂》)等。小说并不着力写死亡的场面,而是写与死亡有关的古老习俗以及在这些习俗下生存的乡民们的无奈而又麻木的人性。在吴组缃的乡土小说中,涉及的习俗有皖南地区的妇女抱着灵牌成亲然后寡居一生(《菉竹山房》)、有宗族式的管理方式(《一千八百担》)、有乡民对神灵的敬畏(《天下太平》)等。与鲁迅一样,乡村习俗也是吴组缃表现皖南地域色彩的符码,展现的是生活在古老习俗之下的乡民的不幸。endprint
综上,无论从作家自述还是从文本来看,台、吴两位作家的地域书写显然从鲁迅那里汲取了精髓,获得了创作灵感。鲁迅所确立的地域书写的范型在台静农和吴组缃的文本中得到了较好的传承。
二、 再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地域书写的变化历程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正处于现代小说的探索实验期,乡土小说这种模式经鲁迅创立之后,在二十年代中期的文坛迅速形成了一种写作潮流,形成乡土文学流派,台静农即为这一流派中的代表性作家。该流派虽在二十年代后期式微,但它所形成的审美经验对三十年代崛起的小说流派乃至20世纪的乡土小说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地域书写成为三十年代一些重要小说流派借鉴的主要技巧,而新崛起的流派对乡土小说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二十年代的乡土小说以揭示传统乡土社会中国农民人性的愚昧为主,以鲁迅的地域书写模式为范本,地域成为文化批评的对象,反映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批判意识。1927年4月以后,中国的政治格局、经济秩序发生了重大变化,现实对作家从生活到心理上都产生了很大影响。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创作出现了两种模式,一种是沈从文式的地域书写方式,笔下的地域是充满诗意色彩的纯美世界,以沈从文为核心,在北方形成了京派小说流派;一种是茅盾式的社会剖析式的地域书写方式,以茅盾为首,在南方形成了社会剖析小说流派,吴组缃成为这一流派中的代表性作家。所写地域是对三十年代中国现实社会的真实反映,表现了三十年代文坛的左翼思潮对当时知识分子的强力影响,从情感立场上看,茅盾与鲁迅对生活在乡土世界的贫民具有一种人文关怀意识,对现实社会具有一种批判意识,但两人也有明显的差异,鲁迅更多地写活在传统、历史中的乡人们的愚昧与不幸,着力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批判,地域是鲁迅笔下乡土中国的象征性符号和隐喻性世界;茅盾的地域书写虽是对鲁迅地域书写方式的发展,但茅盾更着眼于反映经济衰退环境下的乡土世界的人生画卷。从台静农到吴组缃的乡土小说来看,二人的地域书写恰反映了从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变化的印迹。
鲁迅之后,文坛在二十年代中后期陆续形成了写不幸的故乡的写作潮流,台静农逐潮而动,以纯粹叙写故土相对封闭自足的日常生活和风俗为主,着力于反映乡土世界的“常”态人生。以1928年为界,之前创作的《天二哥》、《吴老爹》、《烛焰》、《红灯》等就是反映地域性民俗下的乡村人生。《天二哥》写的是小镇上的无赖天二哥之死,但作者却从烂腿老五给死去的天二哥烧纸钱这一场景入笔,先写让乡民产生错觉,以为半夜里撞到了天二哥的鬼,只好烧纸钱以祷告亡灵;再写人们对天二哥猝死的感慨,天二哥并不姓天,只是胆大包天,自称为天姓,是小镇上一个连警察都敢打的无赖,结果他的死竟引起与之相熟的乡民们对生命的恐惧,直到小镇上在刘家茶馆说书的吴六先生一句感叹“什么事都有一定的”才平复人心。吴六先生竟也拿五丈原星落之事来说天二哥猝死之事就是他的命:“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天二哥的死与其对自己身体和疾病的无知有关,身体不舒服,他就买烧酒喝,以为酒可以包治百病,结果在醉酒中被一个卖花生的少年捶了两拳还摔了一跤;为了挽回面子,他居然喝了两大碗清尿,就是为了醒酒后的再战,最后还是借了酒力将卖花生的少年压伏在地上,在赚足了面子后猝然倒下,当天夜里就离世而去。《烛焰》写的是在传统的“冲喜”习俗下的吴家少爷和新妇翠儿的悲剧。吴家少爷病重,按当地风俗,吴家希冀通过新妇入门“冲喜”来挽回吴家少爷的性命,尽管吴家有钱有势,但对于儿子的疾病竟也手足无措,还用“冲喜”这一愚昧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结果一误就是两个人,吴家少爷的性命没被挽回,翠儿刚过门即变成了令人同情的寡妇。对于吴家少爷和翠儿的不幸,乡民们感叹的就只是“人的运气真不是玩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啊”。《红灯》写的是乡间鬼节的习俗。得银因听人挑唆当了土匪结果被打死,得银娘为了超度其灵魂,在借钱无望的情况下,用得银生前留下的一片小红纸黏制了一个小红灯在七月十五鬼节这天放到河里。《拜堂》写的是在丈夫过世之后,她与小叔子有了私情,暗结珠胎,为了生活下去,两人决定拜堂,然而按习俗两人却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举办婚礼,只能在子夜时分拜堂。1928年后,他的作品有所变化,《蚯蚓们》、《负伤者》、《人彘》、《井》、《被饥饿燃烧的人们》侧重于反映乡民的贫困人生。《蚯蚓们》写的是李小因为贫困,被迫典妻;《负伤者》写地主张二爷霸占了贫民吴大郎的妻子,吴大郎受尽屈辱和嘲弄,最后无家可归,被关进监牢;《人彘》写半夜大兵像杀猪一样杀了一个逃跑被抓回的“犯人”。《井》写的是两代人不幸死于地主手中的不堪的命运,父亲为了给地主挖并不急需的井被压死在井下,大儿子因为付不起田租而被逼上吊,小儿子忙碌半天也填不饱肚子。《被饥饿燃烧的人们》写的是以讨饭为生的老柯因饥饿屡屡偷窃的故事。从台静农的上述乡土小说不难发现,如果说1927年以前的台静农在他的笔下比较多的通过反映故乡的愚昧的习俗来进行地域书写,那么1928年以后的乡土小说则淡化了地域的传统特色,更多地以反映现实乡村的贫民与有钱的地主之间的矛盾为主。
在台静农写乡土小说成名之际,吴组缃正在清华大学读书,当时的吴组缃跟大多数在校园读书的年轻人一样比较关注知识青年的情感,以此为题材,创作过反映年轻人自由恋爱生活的小说《鸢飞鱼跃》。进入三十年代以后,吴组缃发表了以皖南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受到文坛关注。他的小说中,一类是写记忆中的乡村习俗,反映生活在传统习俗之下的乡人命运,这类小说有《菉竹山房》和《卍 字金银花》。《菉竹山房》里的姑姑年轻时与爷爷的一个学生产生了私情,不能被世俗所接受,结果少年出门赶考被水淹死,姑姑为此要殉情,打动了少年的家人,将其娶进门,姑姑抱着少年的灵牌成了亲,成了鬼太太,为此而耗尽了大好容颜和美好年华。姑姑在幽僻的高门大宅中,在漫漫的岁月中扭曲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应该葆有的最普通的人性。《卍 字金银花》中的女主人公因与人有了私情而被族人、亲人赶出家门不幸难产而死。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皆是皖南地域文化的产物,一个是在高门大宅中守着灵牌寂寞度日但在世人眼里却是贞节的女子,一个却是因私情在世人眼里被视为“浪荡”的女子。另一类是反映地域之“变”的乡土小说,此类数量居多,《官官的补品》、《两只麻雀》、《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黄昏》、《栀子花》、《某日》等就属此类。他的多篇小说写到乡民的死,如《官官的补品》里被枪毙的陈小秃子,《两只麻雀》里被洪水淹死的奶妈,《天下太平》里因偷窃庙顶上的古瓶摔落而亡的陈小福,《樊家铺》里因钱而被女儿杀死的线子娘,《栀子花》里孤独离世的祥发妻,《某日》里难产而死的大毛妻。在这类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战争、经济危机对一个地域的冲击而使地域发生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传统伦理道德的丧失。《樊家铺》里的女主人公线子为了拿母亲的养老钱救自己的丈夫竟将母亲杀害,《天下太平》中的昔日朝奉陈小福为了吃饱肚子,竟然沦落到偷邻人财物乃至庙顶上的古瓶,《栀子花》里的祥发为了去城市挣钱,竟抛下重病的妻子。地域元素在吴组缃的小说里已淡化为一种背景式的空间存在,作品更多的是对中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实社会的剖析与批判,是在社会剖析视野下的地域书写。
从台静农和吴组缃的乡土小说创作轨迹上看,地域书写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以写地域风俗为主,第二阶段以反映地域现实之变为主。这个轨迹恰反映了乡土小说从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的变化特色。台静农第一阶段的作品偏多,吴组缃第二阶段的作品为多;台静农的创作属于二十年代,而吴组缃的创作则属于三十年代。
现代小说发展初期,两个皖籍作家即能追随时代风尚进行创作,把地域、时代与个人的生命体验浓缩为一篇篇真实动人的乡土小说,并成为反思安徽地域文化的先行者,为后来皖籍作家创作乡土小说提供了既有历史价值又有审美价值的蓝本。
参考文献:
[1]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2:48
[2]吴组缃,拾荒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8.
[3]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55.
(责任编辑 焦德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