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
春节,豫北冀南农村叫“过年下”。何谓“年下”?母亲烧香屡拜念念有词:“三十‘年上跪神灵,初一‘年下求平服。”在我们老家清丰乡下,一进腊月人们便掰着指头盼着过年了,原因大伙儿心照不宣,能扒拉上几顿饱饭再说。可禁忌随之而来,不能打碗碎盆、不能划破手脚、不能诅咒别人等等,要么就是不吉利,为来年时光埋下祸端。万一打碎了,就把残片捡起来,扔到村头的废井和大坑里。小学三年级下学期,我为两门课抽考全乡第一得意忘形,先是在床上蹦高把床枨弄折,后又把家北院的土墙骑塌一豁子,挨大人一顿臭揍是没商量的了。倒也没埋下啥祸根,四年级时成绩仍然优秀。但不能否认,乡下过年不许信口开河、不许糟蹋东西的风俗,能使我们成年后谨言慎行,受益终身。
“腊月二十三,灶神上青天。”真正的年味,要从腊月二十三全家老少围着灶台吃芝麻糖算起。传说中,是日灶爷要上天向“神灵”汇报户口,这位“天神”,好比现在的户籍民警。小时候,我们村在外的木工这天都回到了家,为的是能被登记到“户口本”中,不然,就是“黑人”,得不到神的保护。因为从正月初一五更下凡人间,灶王爷就一直留在每户家中,呵护看管一家衣食冷暖。到了腊月二十三,他才重返天界,汇报这一家人的表现。上天再根据他的汇报,把这家人新的一年吉凶福祸的执行权交给灶王爷。不说别的,一家老小要填饱肚子,不打发锅台上的“主儿”服服帖帖,有你好日子过啊?所以,图吉祥也好,说迷信也罢,大人小孩要为这位“灶神”送行,“祭灶”由此得名。印象中,老家能糊得上口的户子,除了摆花糕和涂酱的肉方做贡品外,再加上一盘芝麻糖,所以,乡下的芝麻糖又叫“祭灶糖”。“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灶王爷被贿赂得心甜嘴甜,他老人家咋好意思打“小报告”?佑佐下界五谷丰登,才是上策!有意思的是,芝麻糖最终到的是人肚里,嘴甜肚饱了我们自己,就连那块上贡的肉方也腌放到盐罐里,成为二月二的盘中餐。不知老灶爷明不明白,这人是“得了便宜卖乖”。呵呵!“人定胜天”,说的就是这档子事。
特穷人家的灶爷只有迁就着点了。五十岁上还光棍的俊兴爷连个好馍都难见,哪来的贡、哪来的甜呀?他一口之家的灶爷“图”只能是别人代写的一张薄纸。无奈,我那可怜的光棍爷只好到邻居灶爷图上查看“春分”、“谷雨”、“芒种”等二十四节气,开春找庄稼说事了。那时候,谁家都不富,上初中前,为节省一毛钱,一手好木匠的父亲要徒步西行到十华里的固城集批发六袋芝麻糖,回来分给大伯和三叔一家两袋。二十三那天晚上,一家人围着锅台转,母亲一手拿香,一手挎贡:“灶爷灶奶奶,多吃多用,保俺大人孩子平平安安、不愁吃穿”。我家那两袋“祭灶糖”,往往是我们姐弟几个分一根,母亲用手粘起撒落下面的碎渣和芝麻幸福地送进嘴里。最后那两根,则一根留给大队饲养员铁柱爷,一根送给东街智障的二红义。好人有好报,今天,母亲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省吃俭用倒使她牙口健康如新,冷热酸甜,想吃就吃。
大街上稀稀落落的炮声,让人们感到年味越来越浓了。“二十四,年下气。”我13岁那年,大哥结婚。腊月二十四全家总动员,母亲说把灶爷送上天后,家里诸神不在,就可以大手大脚干活了。一大早,我们把屋子里能搬出来的桌椅板凳、棉衣棉被和七零八碎搬出来。父母双亲的勤劳智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那天,父亲头戴一毡旧草帽,将一把笤帚绑在三米长的麦茬秆上,举着扫落房顶、大梁、檩椽、墙壁以及仡佬缝道里的灰尘。重活儿在烟熏火燎的厨屋里呢,母亲触着围裙把搬到院子的东西冲洗干净。那时候可没有什么自来水,用一瓢就得从瓮里舀一瓢。
得准备年货了。我老家在县城东南十五里的柳格乡,农历每月逢集二、五、八,二十四以后天天是“年集”,一直到年三十上午。少年的我赶集有两差事——“跟屁虫”,“看嘴吃”。先说“跟屁虫”,就是大人前边办年货,我后面背篮子、看车子。那一年,高赵店一个泥塑艺人的绝活让我目瞪口呆。泥塑是用黏土(我们那叫“胶泥”,是乡村废旧坑壕沉淀下来的复合土质,通常用它拌制蜂窝煤)捏制成鸡鸭狗猴鸟等动物的造型,晒干后坚挺且惟妙惟肖,里面是空的,屁股下面留出气口,安上两片竹箅儿,一吹便发出各种动物的声音。我们那儿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吹咕嘟”,艺人吹出的是“百鸟朝凤”,我吹出的则是“四不像”——管它呢! “擦擦鼻子,走”,如果父亲不催,我还是枝杈着两耳朵站那发愣。再说“看嘴吃”。那天,十字街饭馆落下客人吃剩的半根油条,老杨看四周无人夹起油条就摁进碗里。一边吃得香,一边回头望,“坏菜!”——他老花镜后面射来的目光和我撞了个对眼。老杨慌了:“啊,啊,……哦,三儿,来喝汤,丸子汤,你大姥爷给你买一碗,来……”,我躲开他的目光,逃也似地跑了。打那以后,看见人吃饭,我都停下来;等到人家看见我说“小孩,来,给你吃个吧”,我又撒腿跑掉。
没亲经历,谁都不信。临近年关那两天,要把一个正月吃的馍蒸完。“二十八,把面发。”馒头、包子、花糕和做贡品的枣山、刺猬等等,蒸了一锅又一锅,母亲的腰疼可能是那时候落下的。“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得了?”嘘!不准这么说,谁还怕自家缸里吃的多,越多越好。天助人也,北方冬天冷,我们面瓮里的馍被风吹干,裂着口子笑,就是不长毛。总算盼到三十“年上”。13岁那年,我在外祖母家过年,当时,土地分包到户,大多家庭走向温饱。我姥爷是大队会计,练就一手毛笔字,三十上午,他拟了一副对联,上联人赶好时光庄稼地生金,下联打九九活用毛主席著作。三十下午,一家人擀的擀,包的包,摆的摆。一般包出够两天吃的。现在的铰肉机,绝对铰不出那时的味道。就是到了今天,妻子也是一刀一刀地剁出美味。
“东一撒,西一撒,又喂骡子又喂马;东一抡,西一抡,鸡鸭牛羊一大群。”三十除夕玩足了回家,父亲在院子里洒满芝麻秆寓意“节节高”。初一早上,听到踩芝麻秆的咔吧声,就知道有人来拜年了。
初一在老家拜年得跪长辈,得磕响头,无论你在外边如何风光,过年回家磕头是不可少的,小辈不给长辈磕,乡亲们会说你不懂事。“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入乡不随俗就是另外一种情形。我们邻村有个在县城当官的,过年回家趾高气扬,初一门都不出,说是没意思,跟精神文明不接轨。左邻右舍很反感——你自大个啥,谁又不靠你吃喝。半年后,“县官”的父亲去世。结果你猜到了,大伙不抬棺,不起灵,不进前。无奈,他跪天谢地,上烟敬酒。来年磕头,他比谁都积极。呵呵!
不得不说,春节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佳节,正走向枯燥无味间或冷漠,生活中的很多民俗走向消失。当然,随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发展,需要对一些保守环节进行挑剔和剥离。但是,对作为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些民风民俗,我们有理由保护并发扬光大,因为这象征了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寄托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今天,成年的“我”在城里住着电梯房,关着防盗门,看人隔猫眼,对门不相识,登门拜年会把你当骗子。现代人贺岁,缺少乡下邻里串门祝福的温馨,缺乏一家人红红炭火前唠嗑的惬意。大前年我带儿子回老家,他说啥也不跟着我磕头。
挨下来的初五,老家叫“破五”。旧时,初一到初四,妇女不动针和线,男人停下手上活,意思好不容易过年歇歇脚,过了初五才破禁。2014年的“破五”恰逢“立春”,华北还迎来一场久违的中雪!“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在今夕,少‘年犹可夸”。苏东坡这句诗,既有对逝去岁月的惜别和留恋,又有对未来寄托的美好和希冀。
可现在,过年就像一个顶点两个方向的射线,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开。多年不见的伙伴“见时容易别时难”,炕没暖热就分散在外出打工的列车上。莫言一语中的:如果愿意,饺子可以天天吃,没有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时光的难留,每过一次年,就好像敲响了一次警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