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酒

2014-05-24 19:09肖伊绯
书屋 2014年1期
关键词:交情酒楼张大

肖伊绯

明朝那些酒,商业味儿更浓厚。明朝那些酒,不像唐朝时的豪爽诗酒,也不像宋朝时的风雅小酒;兜里有多少银钱,对应着的喝法与玩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酒肉与交情

明朝有本小说,叫《贵贱交情》,把这酒肉和交情,就说得头头是道。小说序言中提到:“常言道,一富一贫,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故古来论见,实只说钱钞。花几十钱,于屠肆中购牛肉,围坐柴烘,茹毛饮血,啖腥啜醪,此贫贱之交。花一二百钱,于街市中寻一小店,呼酒邀朋,一碟卤牛肉、两杯清淡酒,得尝人间咸淡,坐谈市风行情,自得其乐,此泛泛之交。花一二两银,于山水雅筑间得一廊风月,抚琴论诗,传酒行令,听歌叹曲,风雅自怡,则已忘乎牛肉滋味,此乃金贵之交。更有挥金如土、嗜声贪色,登花月楼台点一支曲、饮一壶酒、仍吃一份至为凡俗之卤牛肉,却因着一人一笑、一语一娇,为艳姬美童倾家荡产、自情欲生猛汉痴义,此虽不可称富贵之交情,却亦可谓性命之交也。然终不脱钱钞二字,贵贱性命只刻于一锭两锭之间。”

可以看到,卤牛肉下酒的吃法,虽然从宋朝武松、鲁智深等一帮英雄好汉那里流传下来,当年肉吃得尽兴、酒喝得开心的情景到了明朝却变了样。明朝的卤牛肉下酒,无论肉的味道还是酒的味道都变了味儿。

从花几十个铜钱的“贫贱之交”、花一二百钱的“泛泛之交”、花一二两银的“金贵之交”到不惜倾家荡产的“性命之交”,同样是吃卤牛肉喝酒的饮食之事,却能牵扯出那么多人情世故,还能定位着一个人明确的社会身份地位。无疑,酒在“酒肉”与“交情”这么一回事中,起到了一个催化剂的作用,至于怎么个喝法以及用餐环境等诸多讲究,则是用银钱妆点出来的层次与等级了。喝什么酒可能并不重要,怎么喝怎么消费才是关键,宋朝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明朝仍然是通行的,只不过可以添一句更明确的下文“交情之重只认钱”而已。

后来,冯梦龙把《贵贱交情》中的故事改编入他的《警世通言》里,但是删去了这则有趣且真切的序言。冯先生为什么要删掉这部分以银钱论交情的观点,尚不得而知;可能从城市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出发,冯先生还是不愿意看到“银本位”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的。

小说可以删节增改,但历史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明朝的市民社会里,酒肉与交情,都是建立在“银本位”基础上的。因为酒精的生理作用与酒文化的心理作用,酒不但可以催化交情,还能最终催生交易。除了冯梦龙警世小说中的正面说教之外,翻几页《金瓶梅》,酒色与交易的关系又再一次跃然纸上了。

酒色与交易

在明朝,“酒店”和“酒楼”的说法相继出现了。因为酒的作用,旅店、旅馆、旅舍等供人旅行时住宿的经营场所,都改换招牌,称作“酒店”了。全国上下,几乎没有不能供应酒食的旅店,因为没有酒,还开什么店?如果没有酒,日子怎么过?旅店里没有酒,不但是管理者经营战略的重大失误,更是投资者本身缺乏社交能力与资源整合能力的表现。这样的店,没人去住,迟早关门。

“酒楼”的出现更为“酒店”增色不少。各地因公因私,往往都建有高楼大阁,远眺可以观赏风景,近前可以设宴喝酒,“酒楼”的说法应运而生。在唐宋以前,人们如果设宴喝酒,往往席地而坐或坐于几榻之侧,眼光只有眼前的楼面,很少能放眼楼外观风望景。由于明式家具中桌椅的高度普遍升高,人们坐在楼上喝酒的情趣与兴致,自然也高了起来。愿意多花一钱二钱银子,买个楼上的“雅座”或“雅间”,自然也比楼下店面中喝酒的人高雅出了一分两分,有钱人何乐而不为?

“酒店”和“酒楼”为大明帝国的酒色生活提供了基础设施,也为各种声色犬马的交易安排了场所。《金瓶梅》里,背着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陈经济,与朋友杨光彦合伙做生意,却被同伙算计,赔了个精光。杨光彦的经济头脑显然比陈经济更“经济”,他并不是单纯的靠倒卖货物赚钱;而是既开酒店、又开酒楼,还放高利贷,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小说上通过杨光彦昔日朋友的口吻写道:在临清码头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热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着一匹驴儿,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账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他。

看了这一段对明朝“酒店”与“酒楼”生意的概述,就知道这关于“酒”的交易绝不仅仅是按酒开单、照价卖酒这么简单。“酒店”与“酒楼”上的交易,绝非只是卖酒这么简单,地下钱庄、私娼、赌场以及各种随之而来的种种交易,台面上合法的、不合法的,桌子边有本钱的、没本钱的各种交易,都在这里泛滥一时。

俗话说,“茶是话博士,酒是色媒人”。如果说古代茶馆、茶楼是闲谈聊天的好去处,酒楼、酒店则绝对是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了。有酒的地方,就有交易。有酒的地方,就是江湖。

幸福与酒量无关

俗话说“酒到三分刚刚好”,因为喝酒本身不是目的,喝到微微陶醉时,总还是要寻点乐子,找点娱乐项目才好。明朝人因酒而设的娱乐项目是很多的,明朝人不喝“寡酒”,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唐朝有“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作代表,宋朝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好汉作代表,到明朝时却没那么给力的酒量榜中榜了。明朝的市民们不以酒量论英雄,而以喝酒时的娱乐指数来定品位高低。毕竟大明帝国不缺酒、不差钱,娱乐时代谁怕谁,幸福与酒量无关。

明朝崇祯年间,在苏州刊行过一本小说,叫《鼓掌绝尘》。这部小说分“风花雪月”四个分集,每个集子里的主人公都是花样百出的娱乐行家,有钱没钱都要借酒行乐,由此也可见明朝人酒文化中的娱乐指数之重要。

最后一集“月集”描写的是一个破落子弟“张大话”的种种可笑行径。故事一开始,是说这个张大话在饥寒交迫之际,在莫明奇妙地捡了三百两银子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去酒楼喝酒。

由于张大话在当地是出了名破落户,而且还特别爱吹牛说大话,所以酒楼的伙计一开始并没给他上酒,而是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茶后,“便向袖中取出银包,只拣大的撮了一块,约有二三两重”,递给老板。酒楼老板立马换了副面孔,满脸堆笑着给他换到了楼上的雅间,分付伙计快些暖酒过来。

雅间里的摆设,当然比之店面普通桌位,品位高出许多。小说中专列一段来描写道:香几上摆一座宣德宝鼎,文具里列几方汉玉图书。时大彬小磁壶,精砂细做;王羲之兰亭帖,带草连真。白纸壁挂一幅美人图画,红罗帐系一双线结牙钩。漆盒中放一串金刚子,百零八粒;锦囊内贮一张七弦琴,玉轸金徽。消闲的有两副围棋双陆,遣闷的是一炉奄叭龙涎。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胜似蓬莱小洞天。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时难。

明朝酒楼雅间的陈设布置,让五百年后的五星级酒店恐怕也自愧不如。姑且不说宣德炉、紫砂壶等古董是真是假,也不说什么琴棋书画的文化品位有多高,单单雅间里居然还设了一张床,就足以让担心酒驾的顾客宾至如归,其安全系数之高、人性指数之高让人咋舌。

当然,张大话也是见过世面的,花过大把银子的“官二代”,装修再豪华、布置再高雅,他也要拿出“客大欺店”的范儿来。他进了雅间之后,喝了两三杯就跟老板提要求了,他说:“你晓得我平日里吃不得寡酒的。”老板心领神会,一边加了几个好菜,一边领了个美女过来猜拳、掷色子赌酒。酒过三巡,他又加了四五两银子,老板领来一个下双陆棋的高手、一个吟诗作对的秀才,和他比划棋艺、切磋诗文。输棋的喝酒,对不上诗的也喝酒,没有交情和交易,喝的全是“文化”。

后来,张大话还没尽兴,索性又递了十两银子出去。这一次老板给他领来了一个小戏班子,唱小曲演段子。他本人还即兴唱了一段《牡丹亭》,这“非遗项目”也能玩得转,老板和戏班子的人巴巴的鼓掌叫好。实际上,除了刚进雅间的两三杯“寡酒”之外,张大话一直投身娱乐项目中,之后每一杯酒都是有文化含量的,幸福指数不低。

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肉、酒色、酒量可以与幸福有关,也可以无关;与酒相关联的可以是商业的,也可以是文化的。明朝那些酒,在酒店里、在酒楼上为岁月留香,生命中有陶醉也有烂醉;明朝那些酒,可以品味也值得回味,这里边就有人生三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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