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兽
克罗尼·杨安静地坐在赫尔曼·希克斯牧师的小办公室里,宽大的双肩让他看上去像个拳击手。希克斯曾经在密西
西比做过空军上校,非常严肃和坦率,也很善于提炼信息。杨在与他人交流的时候总习惯避重就轻,一遍遍说着没有实际意义的话,但今天是不同的,他必须袒露心声。曾经他是被视为“科比二世”的高中生天才,他曾被耐克寄予厚望、有望复制科比在NBA和球鞋战争这两个赛场上的成功,但最终杨只能沦为那场球鞋战争的一枚棋子,并且是一枚被废置的棋子。本来他能够和科比、麦迪、小奥尼尔一样成为天才高中生的杰出代表,成为球鞋赞助商的宠儿,但最终他却陷入诱惑而难以自拔,最终成为了人人嗟叹的反面教材。
杨的经历代表着天才球员的另一面,在那个充斥着天才高中生的时代,他不过是昙花一现。1998年,杨宣布离开哈格雷夫军事高中直接参加NBA选秀,底特律活塞在总第40顺位选择了他,他前面一位是拉夫·阿尔斯通,后一位是卡蒂诺·莫布利。这两位都在NBA留下了自己的大名,但杨没有他们幸运,他的职业生涯总共只有15分钟的长度——对奇才打了3分钟,对老鹰打了5分钟,对魔术打了7分钟。
在参加选秀之前,杨曾经被卷入AAU联赛的贿赂丑闻,当时和他一起处在丑闻中心的米隆·佩吉这样形容他:“他本来能成为超级球星,当时他完全打爆了拉沙德·刘易斯和肖恩·巴蒂尔,当年没有年轻人有他的统治力。”与无数一夜暴富的年轻人一样,杨无视了理财建议,生活中充斥着大麻和酒精。在NBA的前途被他一点一点挥霍殆尽,他曾经考虑过在海外发展,但都没有好结果。现在他已经35岁了,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前途,也不知怎样重新开始。他有三个女儿,都和前妻住在休斯敦,他没有钱住到大城市和她们团聚,只能在堪萨斯州的威奇托市帮忙训练高中生,以此赚点小钱。
杨在知道要接受采访时很紧张,他不想让外人再次戳中他那些并没有愈合的伤口。他把自己与外部世界孤立起来,在俄罗斯和中国这些陌生异域打球时感受到的孤独和疏离,仍旧弥漫在他周围空气的分子中,但他仍旧说服自己,在这个时间应该说些什么了。他打电话问朋友能否开车送他到希克斯的办公室——他已经把自己的雪佛兰复古车卖了6000美元,最终他的女朋友把他送到了地点。杨和希克斯认识六年了,在希克斯身边,他说自己才不会害怕。
杨从小就热爱篮球,10岁便进入了当地的AAU球队,和中学生同场竞技。他很快便成了明星,六年级时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扣篮。1992年,他又加入了堪萨斯市儿童慈爱医院76人队,当时队中成员包括科里·马盖蒂、厄尔·沃特森、莫里斯·埃文斯、卡里姆·拉什,后来帮助热火完成两连冠的麦克·米勒甚至挤不进名单。1995年,米隆·佩吉成为了这支球队的主教练,佩吉曾经是个毒贩,在监狱里呆过一年。“他压根不会执教,他只是想控制这支球队,做出强硬的样子吓唬人。”杨这样形容说。
佩吉当时是耐克公司找来的教练,而像佩吉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被耐克派往AAU当教练,目的只有一个:争夺少年天才。因为在那之前,科比、麦迪、安东尼·沃克、小奥尼尔这些天才球员纷纷签约阿迪对耐克造成了极大威胁。在阿迪达斯的ABCD训练营越办越红火、频频招揽到高中天才的情况下,耐克也只得采取跟随策略,立即把重点转到各地的AAU联赛上。参加了ABCD训练营的球员已经自动被规划为阿迪的人,而在印第安那波利斯参加耐克全美训练营的自然就是耐克的人。“那会儿他们就像打仗一样。”杨说,“我、科里(马盖蒂)、阿尔(哈林顿)、拉沙德(刘易斯)和耐克的合作非常顺利。他们给了我妈妈一辆全新尼桑Altima,我则得到了一辆1982年的雪佛兰Impala。耐克每隔几个月都寄来很多装备,一箱一箱的,我们所有衣服都是耐克。”
那几年,杨每年暑假都混在AAU训练营中,而回到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的行为总要受到教练罗恩·阿伦的管束。阿伦不希望杨离开威奇托,他清楚杨有多少天赋,所以在杨高一的时候阿伦就把他提进了正选队,14岁的他在校队的第一场比赛是替补出场,但得到了27分。在阿伦眼中,杨就像是年轻版的查尔斯·巴克利,但他也希望杨能够脚踏实地,但他实在是低估了AAU和赞助商的实力。有一年暑假他造访AAU训练营,呈现在他面前的成熟体系令他震惊——球鞋、装备、观众、硬件……“那一天刷新了我的眼界。”阿伦说道。
1997年夏天,杨在耐克的安排下转学到了弗吉尼亚的私立高中哈格雷夫,而作为一手培养杨的教练,阿伦却事先毫不知情。当他往杨家里打电话询问时,杨的母亲金说:“教练,难道他没告诉你?”后来在母亲的逼迫下,杨才给阿伦打了个电话,阿伦在另一头说:“如果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支持你。但如果你是为了别人,帮助别人实现他们的目的,那么我就有意见了。”后来当杨回到威奇托与阿伦见面,他承认自己不想在留在这座小城市了,他曾考虑过加盟著名的橡树山高中,但感觉哈格雷夫的阵容更强,而且米隆·佩吉的儿子也在那里。阿伦苦口婆心地劝他再考虑一下,但杨拒绝了。“我一直很关心他,他是个好孩子,能为你做任何事。但他独立得太早,被外界的诱惑蒙住了眼睛,最终只能收获恶果。”阿伦在多年之后说道。
在哈格雷夫,杨受到了更多关注。1998年1月,哈格雷夫和圣帕特里克高中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进行了一场比赛,杨与阿尔·哈林顿的对决吸引了全美的关注。那场比赛哈林顿得到28分,杨稍逊一筹得到20分,其中下半场得到14分。不过他出现了7次失误,在离比赛结束还剩两分钟,比分持平的情况下被罚出场。不过哈格雷夫最后还是以63比59战胜了对手,而杨也得到了不少知名高校的关注。当然,哈格雷夫的生活也并非事事如意,严格的校规不允许杨有私人电话或者随意看电视,以前他在威奇托的时候最喜欢与各色女孩煲电话粥,如今的杨每天6点就得起床,22点准时睡觉,在哈格雷夫第一周他就向母亲哭诉自己没有电话可用。
但哈格雷夫确实为他提供了可贵的机会,他差点加盟堪萨斯大学,还一度与UCLA扯上了关系,但最终他决定以一名高中生的身份提前参加NBA选秀。杨说自己早就渴望在NBA打球,当时的他只看到了NBA光鲜的一面,人气爆棚,大笔钞票,无数女人……1998年4月,杨穿着校服宣布:“在长时间征求亲友的意见后,我决定参加选秀,我觉得我能成为一名很棒的NBA球员。”不过杨的天赋在NBA绝不稀有,当时的公牛球探克拉伦斯·盖恩斯在报告中写道:“现在还不是选择他的时候,我不喜欢他的伪装,也觉得他的技术不够成熟。如果我是大学教练,可能会选他,因为他有潜力。但在NBA,他最终只能迷失自己。”
选秀夜,杨在威奇托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派对。他的生父,几乎已经是个陌生人的男人出现在现场。佩吉要求他离开,因为他一定是看中了杨的“钱途”。对于杨来说,这一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曾经无数次想像过与生父重逢的场景,但在这么重要的一天,他不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让他分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在首轮被选中,可是直到次轮第11顺位,他才被活塞挑中。他很失望,但也松了口气,总算进了NBA。他与活塞签了份两年合约,第一年有保障。可惜杨的新秀赛季便遭遇停摆,与耐克签下的50万美元的合同也并不能让他满意。于是佩吉打了另一个小算盘,他偷偷联系了有“篮球教父”之称的索尼·瓦卡罗。瓦卡罗当时负责阿迪达斯的代言人选拔工作,是ABCD训练营的创始人,一手挑选出了科比、麦迪等天才高中生。瓦卡罗还记得当时佩吉给他打电话,希望阿迪能签杨,但开出了相当荒谬的天价要求。瓦卡罗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拒绝了他。
因为不满自己的球鞋合同,最终杨决定更换经纪人,他找到了卡尔和凯文·珀斯顿兄弟。后来杨说:“那是我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当时珀斯顿兄弟已经是拉沙德·刘易斯的经纪人,为了吸引杨,他们直接对他许下了一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要为杨争取一个匪夷所思的代言数字,而这个虚假的代言数字马上打动了杨。在那个漫长的停摆结束后,杨终于等来了NBA的机会,但在赛场上,杨在活塞也得不到太多机会。“他很有天赋,但他仍需要时间成长。”乔·杜马斯说,“看起来他只是个突然被丢进成人世界,无所适从的高中生。”不过当时的活塞助教约翰·汉蒙德却说:“每天训练,都是杨在防守格兰特·希尔,我觉得没有人防希尔防得比他还好。”
即便如此,活塞从来都没有对杨有所期待,他只是管理层的一个几乎没有风险的小赌博。有时候,当球队集训的时候,他往往被派到社区参加活动,杨自己甚至不确定是否还是球队的一员。而在有钱之后夜生活的丰富对他的球场状态也没有帮助,19岁的他还不准进入脱衣舞俱乐部,但和队友一起就不会被盘查。杨还记得那个赛季队友们的一次恶作剧——比赛开始前,队友怂恿他第一个跑出球员通道。他非常兴奋,可当他出场后才发现,所有人都没有出来,而是在通道里笑话他。那一瞬间他真的悲喜交加,因为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成为率先跑出球员通道的人,可惜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
赛季结束后,活塞没有执行杨的球员选项,1999年秋天,他希望能挤进76人训练营,因为他和拉里·布朗是高中校友,但最终76人裁掉了他,而且他在费城还曾经有被两个男人当街抢劫的经历。2000年4月,佩吉在AAU向球员行贿的事件被曝光,随即被联邦法院调查。在佩吉行贿的35500美元中,有14000美元落入了杨的口袋,而这些钱的来源都是耐克。佩吉以欺诈罪被判刑37个月,现年51岁的佩吉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当时更多的想法是“帮助那些孩子,希望能让他们发展得更好。”
被活塞放弃,是杨当时受到的最大的挫折。“我一点也不想走,那年夏天我非常抑郁。当时我还有30万存款,我花了12万买各种珠宝,结果第二天就在费城被抢了,保险公司最终只赔了我3万。没有人给我正确的建议,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不该只上保险……”这时,希克斯神父打断他说:“克罗尼,你说你做的错事是不该只上保险,但这真的是错吗?你觉得比起买那么多珠宝,你不是更应该想想如何理财,如何存钱吗?”杨还试图争辩,希克斯继续说:“别再想被抢劫的事了,你觉得你应该教给其他人的教训是什么?”
“责任心。”杨说。他似乎终于开窍了,但是希克斯对他说:“责任心不是去上保险,而是一开始就不该那么挥霍。”
后来杨去了CBA(美国大陆篮球联盟)打球,但重回NBA的梦想从来没有消失。2001年,他收到了湖人夏季联赛的邀请,当时他只有22岁,但湖人最终还是没有签他,他便去了澳大利亚的联赛。在澳大利亚的第一场比赛中,他就撕裂了跟腱;2002年1月,他在堪培拉发生了车祸,因为当时他是醉驾。澳洲与美国的行驶规则不同,喝醉了的他竟然直接逆向行驶,他直接撞上了从对面驶来的车辆,差点让坐在副驾的朋友丢了小命。自那以后,杨越来越消沉堕落,体型也不再符合比赛要求,国外球队邀请他试训,他权当出国旅游一番。
从1999年到2006年,他在澳大利亚、俄罗斯、中国和以色列打过球,去的地方越多,离NBA也就越远,于是他开始自怨自艾,抽烟、喝酒、派对。他有些抑郁,用过去的错误折磨自己无法自拔,直到在国外无球可打,杨回到了威奇托。四年前,他被警方逮捕,因为他太久没有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但他没有钱可付。“旁人根本无法了解运动员的人生。”杨有些激动地说道,“没有好心人给你什么建议,你就得靠自己吸取教训。至少我是这样的,我不知道那些成功的球员是什么样。我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我朋友给我介绍工作,要我的简历,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但最折磨我的,是我和孩子们两地相隔。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留给孩子,你能明白我吗?”
谈起孩子,杨的声音哽咽了:“我永远回不了家,他们用iPhone而我只能用电话亭的公用电话。我没有信用额度,而我本应该有的。去TMD美元,我告诉你,钱成就了我,让我开心,让我差点就成了富翁,但现在我很凄惨,现在我一个职业球员得让妈妈照顾,得靠失业救济金生活。”而后他的母亲金在接受采访时也落了泪:“我们时常吵架,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恨我,他不愿意有我这个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