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经历恋情

洪兆惠

一

这事计划好多年了，哪年正月，小学同学聚齐一起去看我们的第一位老师。她教我们时还很年轻，好像刚刚参加工作，用我现在的眼光看还是个女孩子。当时我们一班和二班比着看哪个班学习好，那是因为我们的老师和二班的班主任暗中争胜。她们都是刚从师范走出的年轻老师，有心劲儿，不甘于谁比谁差。我们的老师冷面，对学生非常严厉，学生都怕她，我的记忆中没有她笑的模样。但同学相见时都要说到她，因为正是她的严厉，才为我们的学习生涯开了个好头。我们那儿是一个工农杂居的小乡镇，学校能有这样的好老师是我们的幸运。每当有人夸我的钢笔字写得好时，我都会说到我的第一位老师。当年自习课时，我们在下边写作业，她就在前边伏在一张课桌上练字。她用蘸水钢笔蘸着红色钢笔水在白纸上练，那情态专注，一丝不苟。我曾偷着看过她练字的纸，那上面写得乱成一片，但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写得硬朗，用了心力。

计划至今仍然是空的。有个男生说：老师是不愿见我们的。他和老师都住在县城，偶然相遇时曾说过大家要去看她的事，她听了漠然置之。我们不解，这个男生说，一见到我们，她就自然想到那段往事。

我觉得有道理。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我家住在小镇的街里，北窗外就是大街。有天夜里，我被窗外的喊声惊醒。外面是别的老师，不是一位。他们急着问我：你们老师放学后到哪个学生家去家访了，知不知道老师放学后去哪儿了？我蒙头转向，如实地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他们走时嘱咐我，明天上学不要把他们来找我的事说出去。这事过了好长时间，同学中开始传着老师和一个体育老师如何如何。体育老师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我是一个规矩的孩子，背后说老师在我看来是大不敬的，所以我一直对那晚的事守口如瓶，也不参与同学的议论。我似乎没有见过老师笑过，也很少见她与别的老师亲近，她孤傲冷漠，别人难以接近。而那位体育老师，细高的个子，笑吟吟的，和蔼亲切，不时地还逗弄学生，上他的体育课和玩一样快乐。他俩就像南山和北山上的两棵树，怎么能走到一起呢？那时，他们之间的事情对于我这样大的孩子是一个无法窥视的黑洞，直到长大，我有足够多的人生经历之后才明白，两性之间的感情事只有两个当事人才能够说清楚，别人的不解或认同都只能是局外人的想象。

不久学校因“文革”而混乱。有天上课一位男生捣蛋，老师让他到前面站着，他不屑于老师的指斥。老师火了，上去往前边拉他，那男生突然破口大骂：“大破鞋！”老师愣了，站在那里，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在凝固的寂静中，老师突然转身走出教室。有同学看见她出去时哭了。我不信，我相信老师遇到啥事也不会哭，哭不是她的性格。

老师再也没有走进我们的教室，不久她调进县城。我们班乱了，接连换了两个班主任，都治乱无方。班上的好学生不再理那个骂老师的男生，最后他也转到别的学校。我最后一次见老师是1969年，县里召开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庆祝大会，我在会场的后面偶然遇到她。她亲切地问这问那，那时我不过十四五岁，但面对她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到非常歉疚，好像当时骂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多少年后，我的侄女在她任教的小学读书，一见到侄女我就问起她。侄女总说，那个老太太可厉害了。老师已经成为老太太了！

四十多年里，老师在我心中的分量从来没有轻过，我不是不信那个传闻，我只是认为老师年轻时不管经历了什么，她都会是认真的，一个认真的人把感情认真地投给一个她喜欢的人，作为她的学生，最了解她的认真，我们没有理由不给予这种认真以足够的尊重。正因为这样，哪一天见到老师，我会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个礼，以表达对她当年所经历的一切的尊重。

二

另一位女老师就是在乱中出现的。她仍然是个厉害老师，正因为她厉害，她才能够在那个年代把我们乱了的心收回来，收在学习上，我们一生都感激她。

那时，她是个二十七八的大姑娘，她的婚姻成为学生公开谈论的事。有天，一个女生说老师正和供销社的小赵搞对象。我们认为这个说法可能真实，因为晚上我们出去搞宣传，回来的半路老师总是找借口走开。同时我们注意到，老师开始打扮自己，有天竞穿着裙子给我们上课。在那个素色年代，女性穿裙子还是非常惹眼，男生看了，心跳要加快。我们对那个小赵不满意，我们认识他，他是个转业军人，长相英俊，衣着整洁，加上头发梳得光亮，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油头粉面。油头粉面就等于轻佻，老师和一个轻佻的男人谈恋爱让我们莫名其妙地恼火，于是我们就跟踪她，想知道她和小赵在一起时说什么做什么。

还是晚上，老师领着我们到东街的生产队搞完宣传走到干河子桥头时，她说你们回家吧，我到别的地方有点事。干河子西面就是供销社，小赵就在那里住独身。我们几个男生女生若无其事地离开老师，等到了暗处便踅回来去跟踪他们。我们绕到铁路，从铁路桥下来，发现老师正和小赵走在一起。我们躲在暗影中，尽力凑近些，想听清他们说的话。可是我们背的鼓和镲弄出响动，老师和小赵头不回地匆促走开。

我们聚在一起，莫名地兴奋，好像我们自己在恋爱。这时我们十五六岁，虽然还在读小学，但我们已经读了七年书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老师在我们的谈论中，不再受尊重，好像老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惹恼了我们。作为一个男孩子，我对那个小赵很敌视，起码在那个晚上。

第二天，老师在上课前面带微笑地和全班同学说：我今天和大家说一件事，不是学校的事，是我个人的事。你们的老师很大了，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以老师谈男朋友是正常的事。正常的事，我要正确对待，我也希望你们正确对待。说这话时，老师像个母亲，坦然地告诉自己的孩子如何看待恋爱，弄得我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奇怪的是，那天之后老师不再和小赵来往，我们以为老师学精了，恋爱谈得隐秘，让我们看不到踪迹。事实不是这样。有次在教室里我们围着老师闲聊，老师说：那天你们跟踪我的晚上，我就是找小赵谈分手的事。她又说小赵这个人不合适，怎么不合适却没有说。

老师谈男朋友的事又耽搁下来，我们都有些不安，觉得在哪个地方对不住她。老师有个毛病，一上火脸就肿。她的脸又肿了，不能来上课。我们到宿舍看她，发现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年轻男老师在照顾她，一副殷勤的样子。这个男老师我们熟悉，他经常因为某个问题和我们的老师抬杠拌嘴，一辩就辩得面红耳赤。他们结婚后，老师说：我们俩是吵到一起的。这一次，老师的恋情始于吵或是在吵中培育的。不过，她对比丈夫大几岁这个事实一直有负担，以至于他们的儿子找了比自己大一岁的女朋友，她好一番阻拦。阻拦没成，反倒埋下日后不愉快的根子。那年我的工作变动，她知道后就给我打电话，说我和你们的王老师一直为你高兴。她每每和我们说到她的丈夫时，都称作“你们的王老师”，我们听了特别受用，好像她的王老师比她和我们亲，她已经和我们够亲的了。endprint

就在那次电话中，她说到干涉儿女婚事是一个大忌，劝我以后孩子处女朋友时千万别干涉，事实干涉也没有用。她的这个劝告我一直记着，当我的儿子和家里说到他的女朋友时我一百个赞成，嘴上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可心里想到的是老师的劝告。

她的婚姻很美满，他们养育了一儿两女，都非常优秀。他们虽然一直在争论，但他们始终和谐。

三

我20岁那年在一所中学做班主任，面临最棘手的事是学生谈恋爱。和我同在学校住独身的体育老师是市800米纪录保持者，长得又高又帅。有天他给我们班上课后回到办公室，充脖子红脸地和我说：你班有个女生让我踢了，她故意捣乱！平日很少和学生言语的他今天竟让女生气得这样，我简单地安慰两句，就来到班上。一了解，我马上明白这个挨踢的女生对体育老师有了感觉，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就在体育课上故意说笑。他让她出列，她像没听见，一副不屑的样子。他上前，一脚把她踢出好远摔在地上。我返回办公室，笑着对他说：别生气了，她在向你表达一个姑娘的感情。这位帅小伙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我在说什么。这件事让我警醒：我面对的是一群青春萌动的学生。而我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

一天，我带的那个班的班长找我，神情沉重地讲了一件事：班上有一对同学谈恋爱，女生怀孕了，男生托班长的嫂子领着这个女生到外地做了人流。乍一听我的火顿时上来，对那个男生气不打一处来，但很快就冷静了。那时我还从未谈过恋爱，但由于在读小学时曾和老师一起经历过恋情，在面对这事时心智倒显得很成熟。我不想伤害那两个学生，想把事情压下。这之前，我亲眼见到同在一个教研组的老师发现班上有谁谈恋爱，就在全班面前往死地羞辱他们，让他们抬不起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而断了恋爱的念头。我不想这么做。过去老师的恋爱，让我过早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别人应该尽量理解。现在，我作为老师应该做的是帮助他们理性地处理。

那个男生留过级，在班里年龄最大，好像是18岁。他的父亲是当地驻军的军工，家里条件在我们那个工农杂居的乡镇算是二流的。他坐在后面的第二排，上课时心不在焉，伏在桌子上，不是睡觉就是两眼在女生的后背上滴溜溜转。他世故，对俗事比我明白多了。只要他不影响别人，我懒得理他。而那个女生，坐在前面第二排，秀气而安静，眼神中有天然的哀伤。老师的目光还没扫到她的身上，她就害怕地低下头。做人流的那些天她没有缺过课，我记起来了，当时她的脸色苍白，像得了病，谁见了都会生出怜悯之心。

我把两个学生的事和学校的一位革委会主任说了，这个主任曾经是我的老师，我信任他。我想把女生调到二班，这样能拉开他们的距离，让他们冷静地面对自己的未来。同时，我不留余地要求我的老师对这事严格保密，一定不能在公开场合批评他们，不能伤害他们的自尊。二班班主任和我同教语文，他教一二班，我教三四班，我们关系融洽。他长我几岁，在这事上他积极配合，一再让我放心，他会保护那个女生，不让她遭受歧视。记得和女生说把她调到二班时，她如释重负，马上点头，始终没有语言。她离开后，那个男生目光无神，情绪低落了一阵子。在这过程中，我从没有点破他们恋爱的事。

后来我调离那所中学，到当地公社工作。有天县公安局来人要公社派出所协助去逮捕那个男生，据说他先后和8个女生发生关系，而且都是高年级的女生。我不知道这8个女生中包括不包括我们班的那个女生。当我知道消息时，公安局的车已经去抓人，我一个人站在公社的院子里发呆，心里十分沉痛，觉得对他我负有责任。直到这时，我也不认为他就是个流氓，他只是一个多情的男孩子。

四

有次看到亚里士多德的那句爱是“同一灵魂栖息在两个不同的身体里”时，我想到了在家乡经历的恋情，想到了我的老师和我的学生，尽管我不在那些恋情中，但我却在其中完成了一次成长。

（摘自《散文百家》2013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