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迎
诗人、小说家、散文作者和艺术家,这只是伊黛尔·阿德楠(etel Adnan)众多头衔中最通俗的几个。事实上她还是中东“阿拉伯人大流散”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也是引领黎巴嫩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出生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伊黛尔·阿德楠,父亲是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叙利亚人,母亲则是信奉基督教的希腊人。她在贝鲁特与大马士革(叙利亚首都)度过童年,之后又到了法国与美国学习工作。伊黛尔·阿德楠对绘画的兴趣是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时期被激发的,因为在当时用法语写作是对法国殖民统治的一种变相支持,为了与革命者保持一致战线,阿德楠暂时停止了用法语写作。1958年,阿德楠创作了她的第一幅画,绘画成为她的创作生涯中取代写作的表达方式。2014年3月,已近上寿之年的伊黛尔·阿德楠在北京的常青画廊举办了她的中国首次个展。
走过空旷的展场,一张张小幅油画整齐地一字排列在白墙上,显得极为朴实而传统。远观画作好似嵌入墙中,化成一条模糊的装饰带;近观,则又浮出墙面,在这种呼吸似的的节奏中沉浮、隐现,构成了独特的观看韵律。抽象绘画在当今艺术展览中早已不再稀奇,甚至被所谓更加前卫的装置、影像、行为艺术挤下神坛,也被许多标榜“当代艺术”的人士贬低为现代主义的没落形态。在这样一个求新求异、极力夺人眼球的当代艺术场域里,女艺术家伊黛尔·阿德楠的中国首展犹如一阵春风拂过创意过剩的798,深度滋润又不着痕迹。
仔细观察时,可以发现阿德楠的画面略有粗粝,让人不禁在第一时间困惑这样的漂亮颜色拼接到底想说些什么。阿德楠的作品尽管抽象,却唤不起过多关于抽象表现主义或极简主义的联想,而是在潜意识中承认了她的独特性,甚至默许了她的“当代性”。 想要了解阿德楠的艺术,不能不认真审视她的个人经历。正如她自己所说:“身份正在变迁,身份就是一种选择”。如果说阿德楠能够让观者感到好奇,首先是因为她作为“阿拉伯裔美国诗人及作家”为世人所知,那么从未接受过系统的美术教育,则使得她从根本上与许多专职艺术家不同——也正因为这一点,她的表达才如此质朴通透,看不到艺术圈中常见的汲汲营营。
身份的变迁
伊黛尔·阿德楠1925年生于贝鲁特,她的母亲是来自伊兹密尔的希腊人,父亲是叙利亚的一个高级官员。她在后来的诗作中写道:“我看见我母亲的那双希腊的眼睛,正注视着我阿拉伯父亲的苦楚。两种文明正在一起消亡,两个不被接纳的恋人,正在与世界告别。”多重种族与多元宗教文化的氛围让她具有敏锐的知觉和感悟能力。阿德楠受的是法语启蒙教育,早在法国对黎委任统治期间,她就在黎巴嫩的法语学校接受教育;随后,又前往巴黎索邦大学学习哲学。1955年,阿德楠分别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与哈佛大学攻读哲学硕士学位;1958至1972年间,她又在加州多米尼加大学教授哲学。基于对埃及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的关心与支持,此期间的阿德楠拒绝用法语写作以反对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并且将视觉艺术作为新的表达方式。于是随之而来地,阿德楠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画家。但是与此同时,作为反越战诗歌运动成员的阿德楠也开始了诗歌创作,用她的话来说,她成为了一个“美国诗人”。
1972年,阿德楠返回黎巴嫩,在当地的日报担任文学编辑,直到黎巴嫩内战爆发后,于1976年离开。作为19世纪末以来阿拉伯世界向美国第二次移民浪潮中的一员,伊黛尔·阿德楠逐渐成为了阿拉伯裔美国文学的典型代表。1977年,阿德楠的小说
艺术领域的再发现
阿德楠的绘画并非近几年才公诸于众,其实上世纪70年代她的作品就曾在当地展出,但是随后几十年经历了一个被再发现的过程。2012年的卡塞尔文献展主场馆上,阿德楠作为阿拉伯流散艺术家个案,以及政治议题下美学呈现的代表之一,其作品得到了全面的展示。为了使观众了解这些看似简单的抽象画意涵,墙面的介绍上写着“这些画面是黎巴嫩内战给人们带来的流离失所和创伤的具体化”,不可避免地将阿德楠的绘画贴上了创伤艺术的标签。由此当我们讨论到今日的绘画可以为何的时候,特别是为何拥有多重身份的创作者进入绘画领域,而绘画又如何与政治相关或无关,阿德楠就成为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2013年,旧金山瓦特斯当代艺术学院关于阿德楠的展览“文字与地点”更是达到一定的研究水准,不仅将艺术家的文本、画作以及影像等档案(包括其它相关艺术家)共同展现以构成某种联系,还编辑出版了相关文献,让其作品更易被理解。
在此次中国首展之时,由小汉斯(Hans Ulrich Obrist)策展的“伊黛尔·阿德楠:艺术是一条通往天堂之路”同时在卡塔尔展出,除此之外,阿德楠作为诗人画家代表也参加了今年的惠特尼双年展。这一系列的展览与研究将阿德楠的绘画抬到愈来愈高的艺术地位。一直以来,相比较于文学领域里西方世界对阿拉伯裔美国文学的持续关注,阿拉伯当代艺术领域一直显得有些滞后,但近年来,也呈现追赶之态。然而此中有个争议:有人认为多元民族的身份或者复杂的政治背景已然成为当代艺术的通行证,而这样的政治元素也自然而然多落在了中东地区,因此中东的当代艺术家在最近几年得到极大的关注,展览中如果不体现政治甚至如果没有中东艺术家,则被诟病为不具有国际视野。这一现象或仍然被定义为西方中心主义的结果,或被认为促进了对话的可能,争论未果。曾有记者对策展人小汉斯的采访中问及“艺术中心的多极化以及向东移动是否会带来政治色彩主题以及匀质化危险”时,小汉斯承认了这一威胁,那么,当国家民族艺术在当代语境中已经失效,跨国主义的艺术会走向何方呢?
尽管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支撑,仍然有那么多人对于此类艺术充满质疑,或者说并不是质疑伊黛尔·阿德楠个人,而是针对一种“现在的艺术怎么了”的普遍发问。当明确的身份变得不再重要,技巧也不被强硬要求,单一媒介不再具有霸权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到艺术世界中来,既不会因此过分突出,也不会就此被埋没。但真正好的艺术虽然没有标准,却往往在视觉体验中达成了共识。
回到绘画
阿德楠的某些绘画有着显著的地理特征,比如她的一系列以塔玛佩斯山(位于旧金山北部)命名的画作(正如她自己说,塔玛佩斯山指引着她)。谈及此,不得不提到旧金山这座孕育了“垮掉的一代”的城市——它已经成为诗人们的港湾与归宿。在诗作《通往塔玛佩斯山之途》中,阿德楠写道:“这么多年来,塔玛佩斯山将自己编织入我们的梦中,它用自己的存在述说着过往,述说着现在,其实,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线性的时间。”一代代的阿拉伯人带着赚钱返乡或政治避难的目的来到美利坚,在开放自由的文化氛围中追溯身份的迷思。然而他们的美国梦也不是那样甜美,在诗歌《一个孤独骑士的歌谣——在今日的美利坚》中,阿德楠吟唱道:“不要承诺你会给人民带来自由,你只给战士们带来所谓的‘任务”,“我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你,而你使我最终成为一个流浪汉”。加州的阳光使人陶醉,但在这些缤纷的色彩背后却仍然暗含着忧愁。当艺术家生活于平行的现实之中——同时兼具诗人、小说家、画家,甚至是革命者的身份,这种文字与图像的关系就变得玄妙暧昧起来。
“在某一年的十月夜晚,我梦到塔玛佩斯山是由玻璃——一种厚的、绿色的玻璃做成的,里面有着细长而斑驳的水藻。我趴在山上,试着往里看,于是发现了里面的印第安人,他们正着急地比划着手势告诉我:他们被囚禁在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我想让他们重获自由,却束手无策,于是在涔涔冷汗中惊醒。”
在阿德楠的绘画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远景中的绿色山峦,但诗中的真意却只化作色与块,使人愉悦同时也好奇,难道绘画在此成为了诗歌的隐晦注解?还是它创造了另一种乌托邦?阿德楠曾在采访中承认,她的绘画是一种完全纯粹的抽象表达,而且绘画是从对颜色的构想开始,并非为了描绘具体的图案。她说:“我很确定,即使我们最初看不出一幅抽象画想具体表达什么,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它所传递的信息,就像我们对音乐的感受一样。”在此诗歌与绘画作为两个平行世界可以重叠相会,甚至互相渗透,形成同样震慑人心的力量。因此可以说写作是一种绘画,而绘画就是写作。这两者的关系在阿德楠的纸本作品上得到了清楚的体现,在常青画廊此次展出的纸本水墨作品《符号》、《圣吉米加诺》中,她就借用东方经折装的古籍样式,用“书写”符号或绘画的方式代替了传统的文字书写,因而在加强绘画观看时间性的同时,也消解了文字阅读的时间性,使一个悖论变得合理起来——因为它同时可以被阅读,也可以不被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