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王石平

夏正正和宝玑经人介绍认识，半年后结婚。压根儿没谈过恋爱，那时候说追求爱情，会笑死个人。人们只在电影院里见过外国人亲嘴儿，心里想么？也想，可总不大相信。

没有过爱情，有这个念想，埋在心里，就是埋下了欲望的种子，早晚得发芽。

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寻找爱情。

寻找，是所有故事的出发点。

A第二年有了孩子。

夏正正两个姐姐的孩子都放在娘家。夏正正也想把自己的女儿小吉放在那儿，没门啊！妈妈噘着个嘴说：“除非把我累死。”

夏正正看着大姐两岁半的儿子坐在一个竹制的小孩车的一头，挥着个小勺吃鸡蛋羹，吃得满脸花，二姐一岁多的女儿在小车的另一头用门牙啃苹果，吭哧吭哧，两个小门牙把苹果犁得一道一道的，妈妈手上沾着肥皂泡，头发乱蓬蓬，爸爸在厨房里熬粥，的确是没地方再放自己的小吉了。

宝玑是个快脾气的女人，二话不说抱起小吉就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听到丈夫的脚步跟了上来，免不了叫屈：“小吉是你妈的亲孙女，那两个外甥狗吃了走，没你妈这么偏心的。看以后谁养她。”

两个人在大风里等公交车。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宝玑，夏正正要把孩子抱过来，伸手示意，媳妇猛一转身，把后背给了他。这时候公交车呼啸着来了，一车的人。

宝玑抱着孩子侧着身用右胳膊肘玩命顶前面的人，一个老太太给顶得嗷嗷叫，回头看到满脸是泪的宝玑和她怀里的孩子，心马上软了下来，说我侧侧身子，你再努努劲儿就抓住把手了。

夏正正在后面全力以赴地推着媳妇儿，像刚发动起来的一个推土机。人群往前动了一动，他也上了车，售票员跟上来，门可关不上了，就这么着车开动了。

宝玑哭了一路。一路上都在想坐在竹车里的那两个幸福的孩子。一路上都恨自己命苦，骂丈夫无能。

孩子只好他们自己带，雇了个保姆，每天忙得连放个痛快屁的工夫都没有，吃过晚饭哄孩子睡下洗完尿片就快半夜了，夏正正做的梦已经到月亮上见到嫦娥洗澡，欢喜得醒了，一眼看到白花花的媳妇儿，慢慢凑上去，让宝玑一脚踹开了：“老娘快累死啦！想好事儿，滚！”

没多少好事可以办。宝玑一是累，一是怨，这两条放谁身上，都不能产生爱情。

“搭帮过日子吧。”她和她的女伴常常这么说，等孩子3岁上了幼儿园，有时候溜号悄悄下班，宝玑忙里偷闲地逛逛街，给自己买点儿便宜货，逢年过节排队烫个头发，也就这一点点快乐了。

夏正正玩性大。下了班也磨蹭着不回家，在路灯下看小青年打扑克，时间早点去英雄山花鸟鱼虫市场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后来开始养热带鱼，死了一群。又养小金鱼，有了病毒，炸了鳞，把孩子吓得够呛，大叫妈妈，妈妈，这鱼都反翅了。宝玑一看起了一身麻疙瘩，用水舀子捞出来扔了。

忙起来日子过得也快，没几年小吉上学了。

B家务活夏正正是不沾边的，没结婚时两个姐姐做家务，结了婚最初也干点儿活，焖米饭十次有八次煳了锅，那时还没有电饭煲，都是在煤气炉上焖，大火开锅关小火焖20分钟，他常常坐上锅就忘了，有时还会关上门骑自行车走了，锅底烧掉了好几个，补锅的都和他家混熟了。宝玑回娘家的时候，他吃过饭，剩菜、馒头从来不收，汤汤水水的堆在饭桌上，过一夜那个味儿没法闻，他从桌子边儿来来回回地走，一点不碍眼。每顿饭都把桌上的碗盘推一推，腾出一个盘子大的地方将就着吃。猪窝也比他家干净。

这么糙的一个男人，有一颗细腻的、追求高级生活的心。

他小的时候学过小提琴，能拉出个曲子，因为上山下乡就放下了。回来当了工人干焊接，整天的噪音造坏了他的耳朵，那双手就更不用说了，从前青白修长干净的十指，从农村回来就变成红萝卜了。

但是爱音乐的种子是种下了，尤其喜欢轻音乐，电子琴大行其道的时候，他用私房钱买了一个，说是教孩子，其实是自己玩儿，手忙脚乱弹不成个曲调，还不让女儿上手。宝玑听着心烦，一怒之下摔烂了。夏正正一气就出了门。

他没有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饿了就去吃碗拉面。

周末，夏正正喜欢在艺术学院的那条街上溜达，有的时候会跑到琴房外面的窗户底下听人弹琴，随便找个地方一坐，闭着眼睛能听上大半天。学生练琴的声音很枯燥，一个曲子反反复复地练，总弹不好就更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练，换了谁都要烦，可夏正正一点儿不烦，他觉得每一个音符都写着“高尚”，代表着另一种他无法企及的生活。

看到从那个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冰雪聪明，晶莹剔透，浑身长满艺术的小细胞。特别是女孩子，神情高傲，他觉得她们特别特别有艺术范儿。

让音乐熏陶了一天的夏正正回到家里，看到的是神情疲惫，衣衫不整的老婆，正没好气地把扁豆焖面放使劲顿饭桌上。

女儿在一旁看电视，夏正正甚至觉着女儿都和学艺术的小屁孩没法比。人家那身段儿，那眼神儿，那股子被叫作气质的东西。

俗——啊！夏正正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焖面往嘴里塞，一边在心里叹息。

宝玑穿个大花背心，里面连个胸罩也没戴，胸口嘟噜着两团子肉，坐在那里一点儿腰身也没有，撅着个大腚把上半身趴在饭桌上吃，两条小腿还不住地抖。

夏正正冷眼看着她干掉了一盘子面，冲着他打了个响嗝，那蒜味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热烘烘地扑面而来。又去厨房盛第二盘啦，他心里想，就这么吃，就这么吃吧！还得胖，明年的衣裳还得重做。

唉！

C吃着面的宝玑心里满是委屈。

她一边吃一边盘算着家里的钱够不够换个彩色电视，左邻右舍好几家都换了，那有颜色的就是好看，黑白的没法比。这些事她不操心，一辈子都得看黑白。

一想到夏正正就气不打一处来。凭她多累、多晚下班，人家也等着她回来做饭，仿佛做饭这事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看电视，后来打游戏，玩得理直气壮。说他两句一摔手就出门，走得也是理直气壮，玩到八九点才回来，连个脚都不洗就上了床，住旅店还得交钱呢。endprint

一说钱，宝玑就有点儿喘不上气来。晾台上堆满了夏正正买的各种玩意儿，光是放大镜就有好几十个好几十种，宝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一个成年人，眼又不花，买那些个放大镜做什么？夏正正用放大镜在太阳下聚焦一窝蚂蚁的时候，宝玑在包饺子，还得哄拉肚子的孩子，哪里知道那一窝性命是如何灰飞烟灭的。还有换来换去的功放、音箱，夏天宝玑在小厨房挥汗如雨做打卤面的时候，夏正正跑过来叫她去听杜比降噪的磁带——“蓝色多瑙河”，她心里的烦躁是任什么也降不下去的呀！

宝玑前胸后背都是汗，湿透了的圆领衫贴在身上，刺痒得不行，她希望快一点儿做好面吃完了冲个凉，而不是用那条蓝色的河做精神上的催眠。她一转身回了厨房，只听夏正正在身后嚷：“就知道吃，吃！少吃一顿能饿死啊！”

宝玑的火窜到了额头，又是一片汗流下来遮住了眼，她用手一抹，甩到地下。一个男人可以不做饭，可以不打扫屋子不洗脚，可不能不去想法子多挣钱，一个月就那么点儿死工资，连这个她都忍了，伺候着他吃伺候着他穿，临了他还抱怨，他妈的这叫什么玩意儿！

她冲到音箱的后面一把拽断了电线：“我叫你听！让你烧包！！洋货！！！”

蓝色的河顿时断了流，夏正正急忙趴在音箱后边找断了的电线，一看一时半会儿接不上了，一怒之下出了门。下楼正撞见女儿小吉，他说给我2块钱，拿到之后健步如飞地往下跑，边跑边喊：“你妈又发疯了！”

D宝玑单位里有的女人凭着家里的关系调到舒服的机关了，还有的时不时展示一下丈夫买的首饰、衣裳，秀秀恩爱。

人生哪里经得住这么强烈的对比，她脾气变得坏极了，说话就跟吃了枪药一样，领导烦她，同事躲着她。

宝玑其实是心性高的女人，她没有觉得提了干的女人比自己更敬业更有本事，也没觉得嫁了个好男人的那些家伙有多漂亮。要说起贤惠，呸！那些就知道乱花钱买衣服的主儿，哪个比宝玑能干，会做饭、勤快、干活利索？单说包饺子这一项，剁肉、和面、擀皮、包、下锅煮出来，她一个人用不了40分钟。这速度，谁破得了？她愤愤不平地想：工会为啥不举办个包饺子大赛？单位为什么不能以包饺子作为选拔干部的标准呢？这也是能力。

小吉上初中那年，夏正正的高中同学在他家搞了一次聚会。这次聚会，改变了夏正正和宝玑的人生。

国庆节，十几个老同学来夏家做客，在一片惊诧声中吃光了宝玑炫刀工的蓑衣黄瓜，又酥又香的糖醋鲤鱼，火候、滋味极佳的酱油螺蛳，一盘红油油的麻辣小龙虾，一大盖帘韭菜、虾仁、猪肉的水饺。但见宝玑进进出出，忙而不乱地上菜，拎起筷子尝两口，自我评价一番：“糖醋汁儿上的色欠了点儿。”“啧！啧！”大家连说好吃好吃！比聚丰德的还好吃。“是吗？”宝玑很专注地用前面的门齿嚼了块鱼皮，咂咂味儿，思量一下，为的是享受一会赞不绝口的夸奖。然后精神抖擞地冲到小厨房，在烟火中炸干辣椒、麻椒，在半尺高的油火里滋啦一声放入小龙虾。

隔着厨房的窗户，在门厅里的食客真真切切地看着，口中啧啧称奇！有人使劲儿拍拍夏正正的肩膀大声说：“小娘子很厉害啊！”

夏正正一抬眼，正好看到对面坐着的女同学递来的眼神儿，那双眼睛弯弯的，不笑的时候都带着三分笑意，十分调皮，那眼神里刚刚飘过一丝不屑，她叫晓言。

她很少动筷子，也很少夸奖。这时候开了口：“我记得正正会拉小提琴呢。”一个男生接过话：“我还会吹小号呢！仪仗队都是我吹的，说这些干啥？不当吃不当喝。你看人家媳妇儿，这才是真本事。”夏正正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看看晓言，那双眼睛弯到秋水里去了，让睫毛盖住了。一双筷子含在嘴里，笑而不言。夏正正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动人。

他不做声地站起来，往录音机里放了一盒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音乐声马上盖过了小厨房里的煎炸。回到饭桌前，晓言递给他一个高山流水遇到了知音的深刻眼神儿。

宝玑包饺子的时候，一个男生跳出来主动要求去小厨房用鱼架子做个酸辣汤。边切葱姜香菜边抽空擀个皮儿，嘴巴里不住地弟妹长弟妹短地夸奖，捎带着骂几下自己的婆娘如何不中用，成年捞不着吃可口的热汤饭。

两个在厨房的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互相搭把手，宝玑的饺子包得又好又神速，下出五盘子，个个元宝一样没一个粘的破的。酸辣汤上来刚好解解酒，杀杀口。同学们起哄要发给这俩人最佳配合奖，本来是个玩笑，可两个人竟然都像孩子一样认认真真地羞红了脸。

这顿饭每个人都吃得有滋有味，并且意味深长。

E那顿饭开创了同学每年轮流坐庄请客的先例。

好多年过后，人们回忆起来都赞不绝口地说夏正正家的第一顿饭吃得好，有意义。

别人信不信这句话不好说，夏正正信。他的人生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

生活中一点点的变化，就有可能改变人生的轨迹。有可能来自一个伟大的理想，有可能来自小小的、持续不断的鼓励和赞赏。谁能说得清哪一种力量，能让人走得更远呢！

夏正正和宝玑 找到了他们自己的知音。

何谓知音？知音不是肖邦大红大紫时向他投掷玫瑰花的粉丝，而是能听出他的小小失误以及小小改变以及所有弦外之音的那个乔治桑。甭管他们的社会阶层、年龄、出生环境、原生家庭等等有多么大的区别。他们彼此懂得，彼此欣赏，互为影像，不谋而合，这就够了。

晓言常常为夏正正买刚刚发行的音乐磁带，后来，甚至为他订了一本音乐杂志《爱乐》。他们其实并不经常见面，只是偶尔通通电话，那年月还兴书信往来，逢年过节，俩人都为对方精心挑选一张贺卡，后来有了音乐贺卡，见到好听的无论多少钱，夏正正都买了给晓言寄去。

夏正正下了海。和朋友合伙做了生意，没几年买了个小面包车，怎么说也算是有车一族的人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呀！

宝玑和爱厨房的那个男生经常见面，都是两家人互请。谁在酒店里吃了口新鲜菜，必然回家尝试着做了，招呼对方的一家人来吃。遇到稀罕的新式炊具，看见的人一定是买个双份，互致电话分享使用的体验。endprint

老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宝玑心想这话是错不了的。现如今下了雨下了雪，夏正正会开着灰色的松花江接送她上下班。凭那些混得多么有头有脸的还不是蹬着自行车淋得落汤鸡一般。

现在轮到宝玑扬眉吐气了，她对刚结婚的年轻人说：做老婆的就得贤惠，如若不是我这么会做饭，养得老公这么能干，现如今哪就能坐上汽车上下班了呢。说这话时，她不住地把手翻来翻去对准了阳光，让戒指上的蓝宝石发出幽蓝的光。

人是多么需要被人注视，被人欣赏的动物啊！

如果不在单位里被领导称道，或被手下的人仰视，就得在家里，让那一位欣赏，让孩子依恋。一个人只要努力追寻，总能找到那个欣赏你的，注视你的眼神。你没找到，那说明你还不够勤奋，找得还不够，还差点儿火候，但是快了，一定能找到。

寻找，是所有故事的出发点。无论你要的是财富还是爱情。

F有一天小吉翘课，和同学偷偷溜到大明湖划船，让风把头发、衣襟吹得乱七八糟，刚出公园的门，眼前呼地闪过一辆大踏板摩托，后座上一红衣女子嘎嘎笑得正欢，一旁的女生叫“那不是你妈么小吉！”

可不是妈么！车突然向左拐了个弯儿，去曲水亭了，小吉看清了开车的就是那个厨房男。她傻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从曲水亭到珍珠泉旁的一条小街里是厨房男的家，妈妈带她去吃过响油鳝糊和油靠大虾，厨房男油汪汪的脸冲着妈妈笑，上面长满了黑头粉刺。

在城里，有不少人看到宝玑坐在厨房男的大踏板上穿梭到万紫巷、南门买水鲜，那俩个家伙似乎觉得心底无私天地宽，十分不避着人。

他们把自己当成青梅竹马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住泉城边，两小无嫌猜，多多少少是为了补上青春期荒了的那个大窟窿。这说明啥年纪就该办啥年纪的事儿，甭管啥原因耽误了，总会找补回来，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闪过了也得回过头来经历，像爱情，还真说不好是早来的好，还是晚来的好。迟来的爱，像着了火的老房子，没救！

起了风，就不免夹带的风言风语。好事的人总也免不了搬弄是非，他们闲着也是闲着，闲得时间太长了，不免蛋疼。

宝玑的气色好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的皮肤原来就白，底子好，壮硕的胳膊和大腿，把夏天的真丝连衣裙绷得紧紧的，走起路来，露出好看又柔软的腰肢。厨房男看着别提有多么欢喜，他叫她“小茄子”。

夏正正说宝玑拥有劳动者的美，健硕、丰满、有力。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不怀好意，宝玑特能分辨出来，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夏正正口中的“小茄子”，那是她的男人，再粗粝的女人也有丰富的第六感，用来嗅出枕边人的趣味。夏正正喜欢苍白、娇柔的女人，她从夏正正的眼神里能够读出那个“高山流水”。只是晓言后来去了美国。

夏正正的情感是不起波澜的。

然而，处处留情。

十几年下来，他慢慢地发达了，并没有传出任何绯闻。不是因为他真的能坐怀不乱，而是他真的可以做到发乎情，止于礼。他是一个君子。

他经常会跑到北京听一场音乐会，看一次芭蕾，来来去去的，把自己搞得挺陶醉。最低趣味的一次是买了个高倍望远镜坐到前排，想用来望望女演员，但是音乐、灯光、布景的美，让他羞于展示自己的恶趣味。

夏正正有时候会喜欢上一个吹长笛的女孩，下次可能是“海峡”的领舞，但是深知，对艺术，只能远观不能近亵，也就保持了一个个美丽的梦境。

该来的都来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爱。这说明没有一个生命会被忽略。他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留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