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男,生于山东青岛,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
刚进人文社那会儿,还有食堂,吃午饭时,能看见社长韦君宜也拿着碗,和大家一起排队买饭。没听有人称她“韦社长”,而是都叫“韦老太”。
1986年3月,我参加了冯雪峰纪念会及学术讨论会的筹备和秘书工作。开幕式和闭幕式等一些重要活动,她都出席了,还讲了话。她戴着白边眼镜,个子不高,稍有些胖,简直就像个能干的老外婆,话虽不多,但很干脆,绝不拖泥带水,透着那么一份精爽干练。
那时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更不知道当年她是清华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得到过冯友兰先生的赏识;不知道她曾经满腔热血投身“一二·九运动”,十九岁就入了党,之后又去了延安;也不知道她是五十年代首都新闻界“四才女”之一……
不久,韦君宜就离休了。后来,听说她在参加一次会议期间,突发脑溢血,导致右侧身体瘫痪,从此长期缠绵于病榻。再后来,便陆续读到了她的《露沙的路》《我对年轻人说》和《思痛录》;《思痛录》尤使我对她这个去过延安的知识分子老干部刮目相看。又找到她以前的《老干部别传》和《海上繁华梦》等小说、散文集来看,才较多地了解了她的不寻常的人生,也理解了她青春时代的信念、理想和追求,更理解了她的爱、恨与痛,她的血泪、伤心与悔疚。
在韦君宜献身革命的履历中,有一点很突出:她出生于一个生活优裕的富贵之家,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父亲,做过北洋政府交通部的技术官员和铁路局的局长。她从小聪慧好学,又受到了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1934年秋同时考取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三所名校。父亲对她寄予厚望,打算送她赴美国自费留学。
然而,“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那场发生在1935年冬天的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彻底地改变了一切。她由于参加救亡运动而常常缺课,冯友兰先生教授的“中国哲学史”考试,她不及格,需要补考。考前,她仔细读了冯先生的专著《中国哲学史》,结果考得很好,冯先生给她打了九十五分的高分。
但是,年仅十八岁的她,终于还是没有能好好读书,而是“怀抱着纯洁的理想和信念而赴汤蹈火,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由爱国通向革命的人生之路:从清华园走到了延安。
1936年初,她参加了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组织的平津学生“南下扩大宣传团”,下乡宣传抗日。回校不久,她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36年暑假,她曾前往山西参加革命组织“牺盟会”。在拯救民族危亡的火热斗争中,先后在《大公报》《国闻周报》《清华周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等作品。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她回到天津家中,不久即离家南下。行前,不满二十岁的韦君宜,赋七律诗一首以明志,题为《别天津》:
斩断柔情剩壮心,木兰此去即从军。
早因多难论高义,已到艰危敢爱身。
如此山河非吾土,伤兹父老竟谁民。
愿将一片胸头血,洒作神州万树春。
到武汉后,她暂在武汉大学借读。这一年底,她和大妹莲一跑到湖北黄安七里坪,参加中共湖北省委举办的抗日青年训练班。从此,她把自己原来的姓名“魏蓁一”改为“韦君宜”。“君宜”大约是出自《诗经》吧,《小雅·裳裳者华》有“左之右之,君子宜之”之句。
训练班结束后,她先后被派往襄阳和宜昌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宜昌,和她接关系的是中共宜昌地区工委书记孙世实。孙是清华大学十一级中文系学生,曾任“北平学联”常委。在朝夕相处的工作中,两个人相爱了。
1938年夏秋之交,他们俩被调回武汉。母亲带着父亲的亲笔信,专程从北平经香港到武汉来看她。父亲在信里恳切地希望她先回家,然后送她赴美国自费留学。然而,韦君宜没有回家。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历史关头,她把个人的学业、前程抛在身后,毅然选择了留在国内投身抗战。
10月,武汉大撤退开始了。她和孙世实决定撤退到宜昌后结婚。但是,孙世实为了照顾一个生病的同志,没能和她同船撤离。直到武汉陷落后,孙世实才乘船撤退。路上遭遇日军飞机轰炸,他为了救护战友,不幸遇难。
得知噩耗的韦君宜,心痛欲裂。她哭了一场又一场,恨不能立即哭死。她无法想象“失去他而活着”,她不止一次地想自杀,计划自杀,甚至买了毒药。过了几个星期,她从“哀痛至极”中逐渐解脱出来,长歌当哭,写下了感人至深的《牺牲者的自白》一文:
……在民族的献祭台前,有人走上来,说:“我献出金钱。”有人说:“我献出珠宝。”有人说:“我献出笔墨。”有人说:“我献出劳力。”我将上台大声宣布:“我献出了我的爱人!”
她后来说:“我为什么抛弃了学业和舒适的生活来革命呢?是为了在革命队伍里可以做官发财吗?当然不是,是认为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国的真理!值得为此抛掉个人的一切。”
1980年,她为这篇文章做“补白”时写道,我活到了他为之付出了年轻生命的“将来”,“光明、理想、爱情、牺牲、残酷、愚昧、民族、国家、命运……这一切复杂的交织,小孙全没有想到。这个‘将来的面貌,他没有想到”。
自然,韦君宜也没有想到。1949年,她作为“新社会的代表者”重返北京,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然而,她不曾料到的是,自己曾经舍弃一切、奋不顾身投奔的“革命”,在其后的岁月中仍在无休止地以各种名目继续进行。
尽管在当年延安的“抢救运动”中,她和丈夫杨述都受到过深深的伤害,毁家纾难的杨述被打成了“国民党特务”,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不幸夭亡,她也落下一身病,但是,毛泽东1945年在中央党校举手道了个歉之后,他们就“全都原谅了,而且全都忘记了”。
五六十年代,韦君宜又经历了一场接着一场、更漫长更严酷无情的精神磨难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
由于“对‘组织上的深信不疑”的态度,“以信仰来代替自己的思想”,“以上级的思想为思想”,使她也一度成了“以整人为正确、为‘党的利益”的“整人者”。她相信“反胡风运动”,甚至对在“镇反”“肃反”中受到冤屈的自己的舅父和丈夫的堂兄,她或者吓得“连忙划清界限”,或者“相信不疑”,而采取了“冷淡”的态度(她后来自责地称之为“打击迫害的态度” )。
北平解放以后,她做过共青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兼《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1954年她又从北京市委文委副书记的职位上,调到中国作家协会,担任《文艺学习》主编。她回忆说,那时候,开起会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周扬,“怎么说我就跟着怎么说”。党报上忽然宣布胡风是“反革命集团”,她也“写了文章,批判胡风,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听党的话,紧跟周扬”。
此类运动后来越搞越厉害,越搞规模越大,发展到整丁玲、陈企霞,他们都成了反党的“右派”;再后来,冯雪峰也成了“右派”;与陈企霞一起办刊物的编辑,都一概网罗在内;然后丁玲的秘书也算进去了;再以后是和丁、陈、冯毫无关系,和她一样真正听党的话,老解放区出身的秦兆阳;还有年轻的“少年布尔什维克”王蒙,陈企霞教过的学生徐光耀……
这一切,让韦君宜目瞪口呆,震惊不已,也困惑不已。
她做了《文艺学习》这个对广大青年读者进行文学教育,普及文学知识的刊物的主编后,一开始是很强调文艺的政治教育意义和社会效果的,但后来受到了非主流文艺思潮的影响,“也变得有点‘非正统起来”。
1956年4月下旬,听了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所作的秘密报告的传达之后,当天晚上,她流着泪,问她的助手、《文艺学习》的编委黄秋耘:“你认为今天听到的,是事实吗?是真的还是假的?”共产党内部竟然出了这种事情,在思想上对她产生了极大震动。
黄秋耘向她建议,在刊物上转载肖洛霍夫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开始她不同意,以为“这个东西是反苏反共的”。而主张文学家、艺术家“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 的黄秋耘对她说:“苏联人民难道都是欢乐的吗?没有痛苦?有痛苦,作为作家,写一写人民的痛苦,是应该的。”
从青少年时代就追求自由、民主、民族独立和人民幸福的韦君宜,终于决定转载这篇小说,在同一期上还发表了肯定这篇作品的评论文章。
她还接受黄的建议,连续三期在《文艺学习》上组织讨论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1957年第5期,又刊发了刘绍棠《我对当前文艺问题的一些浅见》,提出毛泽东文艺思想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
在1957年4月和6月的两次作协党组会议上,她对秦兆阳由于修改王蒙的小说挨批表示同情,还认为1956年对丁玲、陈企霞的处理是错误的。《文艺报》的社论批评了黄秋耘谴责教条主义的《刺在哪里?》(刊发于1957年第6期《文艺学习》),措辞相当严厉,她6月29日找到担任作协党组副书记的诗人郭小川,哭了一场。在7月2日的作协党组会上,她发言认为,《文艺报》社论对黄秋耘和刘绍棠的批评是过火的。她还为《文艺学习》编辑部的一个干部李兴华被划成“右派”一事,和作协机关领导反右派运动核心小组组长刘白羽,大吵了好几次。
私下里,她曾对黄秋耘说:“如果在‘一二·九的时候我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来的。”但她一面发牢骚,一面仍努力说服自己,做“党的驯服工具”。黄秋耘的文章《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锈损了灵魂的悲剧》,被中宣部点名批判;黄又是《文艺学习》的人,《文艺学习》必须表态。韦君宜就执笔写了署名“朱慕光”的批判文章。写完后先交给黄秋耘看,黄看后,笑笑,说:“叫‘余向光更好,表示你向往光明,不曾看见人民疾苦啊。”
然而,以雷霆万钧之势开展起来的作协的反右派运动,很快也把矛头对准了韦君宜。她由原来的“紧跟派”,一下子跌到了“右派的边缘”。
8月17日,在《文艺学习》编辑部会议上,她被迫做了被认为是“很不深刻”的检讨。她写的“不属于口口声声歌功颂德的小文章”,也被认为是“坏文章”。
从10月17日到11月23日,作协党组连续开了七八次会,对她进行批判,后两次把她和黄秋耘一起批。在10月24日上午韦君宜思想批判会上,郭小川最后一个发言,讲了一个多小时,谈得比较尖锐。他在日记里写道:“对于韦君宜那种自以为是,不这样批评一下也不行。”
随后,作协书记处决定停办《文艺学习》这份受到青年读者欢迎,印数从1954年4月创刊时的十二万份,一直增加到近四十万份的杂志,其主要“罪状”是组织讨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以及发表黄秋耘和刘绍棠的文章等“严重右倾错误”。
从1958年1月起,正式宣布《文艺学习》与《人民文学》合并的决定,《文艺学习》随即停刊。韦君宜的名字进入了《人民文学》编委会,名为副主编,列于陈白尘之后、葛洛之前,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参与《人民文学》编委会的工作。
由于在延安工作时的老领导胡乔木出面干预,韦君宜虽然逃脱了被划为“右派”的厄运,但她耳闻目睹了一幕幕悲剧、惨剧在自己身边的发生和上演。
《北京日报》青年记者戚学毅,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的好友刘宾雁被打成了“右派”,他不愿意违心地批判、揭发他,就在批判会进行之时,从五楼纵身跳了下去,当即殒命。他死前的几天,还对韦君宜说过:“我读过黄秋耘那篇《锈损了灵魂的悲剧》(刊于《文艺报》1956年第13期——引者注),我可不愿意自己的灵魂受到锈损,带着锈损了的灵魂而活下去是没有意思的。”
戚学毅的死,使韦君宜痛苦不堪、痛心不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迫上死路不可哪?我看这样搞运动不怎么对吧?”
她写下一首七律《一九五七年有感》,真实地记录了内心的困惑和痛苦,诗云:“抱影清宵辗转时,秋寒猎猎已难支。朱颜绿鬓缘谁尽,卧雪含冰不可思。宁惜一身甘粉碎,每怀天下欲成痴。人生所苦心难死,碎向君前知未知。”
作协反右派斗争大获全胜。侥幸没划为“右派”的韦君宜,由于“没有站稳立场,犯了较严重的右倾错误”,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被撤销了作协党组成员职务,取消了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党代表身份。其后,已被宣布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她,并未上任,即奉命下放农村,前往河北怀来劳动锻炼。
1959年初回到北京,她又以《人民文学》副主编的身份,到长辛店二七机车车辆厂,参加编写厂史工作。1960年调入作家出版社,年底作家社并入人文社。1961年4月,她被任命为副社长兼副总编辑。
经过了“下去又上来,上来又下去”的反反复复的折腾,“经历了无数的酸辛和惨苦”,她已成了在政治风暴中一只心灵上伤痕累累的“惊弓之鸟”,变得沉默寡言,胆小怕事,遇事不敢决断。
《林海雪原》作者曲波新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桥隆 》,由人文社出版,第一版五万册都印好了,但随韦君宜从作协系统调到人文社来做编辑的某人,却以此书主人公不服从共产党的领导,作品有损于党的形象为由,主张必须销毁。他找到韦君宜面陈利害。此人虽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在部队待过,政治嗅觉极敏锐,颇有些能量,近乎一个“隐性领导”。据说,韦君宜有点怕他。
无奈之下,韦君宜只好找来主抓生产经营的副社长许觉民商量。许觉民看完小说后,认为并无大碍,书里所写民间抗日武装被收编,正表明其首领桥隆 接受了党的领导,至于其后在部队时有越轨行为发生,倒是反映了民间武装要成为真正的八路军,尚须经过教育和引导,这恰恰是小说真实性之所在。
不料,那个“隐性领导”依然固执己见,声嘶力竭地叫喊此书非销毁不可。韦君宜思量再三,最后做出决定,将五万册书销毁了事。人文社正式出版《桥隆 》,已经是“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了。
其实,此类事以前已发生过一次。作家杨朔的散文集《非洲游记》印出后,这位“隐性领导”非说封面上画的飞禽走兽,是对非洲人民的侮辱,必须撕去,重新设计。许觉民不同意他的危言耸听,认为不必返工。为此,两个人争论起来。握有决定权的韦君宜,最终还是向这个“隐性领导”让了步。
曾于八九十年代担任人文社社长兼总编辑的陈早春,觉得韦君宜“是个谜”:“既是个女强人,又是个弱女子;一方面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迈,另方面又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懦弱;她任情而又拘礼,简傲而又谦卑;她是个热水瓶,内胆是热的,外壳是冷的;她对自己的事业和命运是坚韧不拔地执著抗争的,但最终的拼命一击,也只能算是铅刀一割;她有雄才大略,但不能挥斥方遒;她狷介而随俗,敏捷而愚钝。”
王蒙回忆“文革”中韦君宜去过新疆,他到旅馆拜访她,“她是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似乎不认识我。她吓坏了,她其实是不敢与我交谈”。到了1976年,王蒙的妻子到北京探亲,受丈夫之托去看望韦君宜,“君宜也是一句话也没有”。
王蒙的印象是,她“是一个讲原则讲纪律极听话而且恪守职责的人”,她从不虚与委蛇,从不打太极拳,没有废话,没有客套,没有解释更没有讨好表功,确实做到了无私,不承认私人关系,不讲人情世故,不会两面行事,需要划清界限就真划,不打折扣,不分人前人后。
然而,这一切,韦君宜所经历的一切,最终并没有毁灭她感受别人的苦难和自己的伤痛的心性,没有彻底摧毁她深入地探根究源的反思能力。“文革”恰似炼狱一样,把她的这种能力和本性唤醒了。
她说过,“‘文革救了我”,我从中“死里逃生”。经过十年“文革”的“洗礼”,“她的灵魂清洗干净了”。这场民族大劫难,使她的灵魂得到了救赎,精神发生了蜕变。
向死而生,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1966年8月,正在河南农村担任“四清”工作团团长的韦君宜,被召回北京。一回到人文社,抬头即看到了要求把她“揪回来”的大字报。紧接着,“造反派”把她关进了社会主义学院。这里当时成了文化部系统的总“牛棚”,造反派把各部门、各单位“黑帮”集中起来,一并接受批斗。“造反派”逼迫韦君宜自己记录对她的“揭发批判”。她拿起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亲爱的党啊,你难道不要你的女儿了吗?”
不久,“造反派”又把韦君宜揪回社里批斗、游楼。她一下车就两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上,两个空军女战士从两旁架着她,连拉带拽地游完了楼。之后,她便神志不清,精神失常了。
别人问她话,她不能开口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瞪着对方;把一个铝锅扣在头上,说要去游街;又将厕所里用过的卫生纸捡起叠好,说是交代材料;而且语无伦次,完全不会说话了,成天对着伟大领袖像傻笑;既不认识家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拿着一幅领袖坐像边哭边说:“毛主席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她女儿也成了造她反的红卫兵。女儿的同学,率先冲到她家里来抄家。接着,机关干部、本院居民、街道闲杂人员,谁都可以到家里来乱抄一通。一切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了,粮食里还被掺进了玻璃碴……
她丈夫杨述当年在清华,曾是一个“浪漫的、激情的、多才的少年”,在“一二·九”运动中,是与蒋南翔并称的核心人物。对党忠贞不贰,真正做到了党怎么说,他就怎么想、怎么做。然而,他这个北京市委主管高等院校工作的副书记,却一夜之间,就成了“三家村的黑干将”,被抓走监禁,挂了大牌子,剃了阴阳头,还用一寸粗的铁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直在地上爬,折断了肋骨。
他们的儿子都都,也给当成了“黑帮”的“狗崽子”,被侮辱,被追打,在外边流浪了两昼夜;之后,精神完全失常了。
韦君宜得的是忧郁型精神分裂症,一病三年,有一年多时间根本不认人。在老保姆赵婆婆的看护下,才逐渐恢复;直至1969年去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前,仍未彻底痊愈。
她去干校之前,全家曾到天安门广场合影,给我们留下了那个政治疯狂时代她的真实影像。照片上,矮小的韦君宜,短袖衫皱皱巴巴,右侧衣襟下垂,领口朝一边裂歪着,嘴角紧抿,“瘦得像人架子”,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的那个清华才女。
韦君宜终于熬过了十年“文革”。1973年,她和严文井回到社里主持工作。
“新时期”开始后,她虽心有余悸,但依然宵衣旰食,忘我地工作。1979年,她和严文井一起,决定以人文社的名义,在北京召开中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为了开好这次对刚刚起步的“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的会议,她“奔走最勤、操心最多”。还分头请来胡耀邦、茅盾和周扬,到会讲话,与作家们进行交流。
为了解决“文革”十年造成的“书荒”,她又和严文井拍板决策,集中重印了中外文学名著近五十种,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被誉为“新时期文学出版复业”的先声。她大力支持大型文学期刊《当代》的创刊,《新文学史料》季刊也在她的主持下面世;作家王蒙、张洁、莫应丰、冯骥才、谌容、竹林、张曼菱等人,都得到过她的热情关怀和切实帮助,在人文社出版了处女作或代表作。
韦君宜担任总编辑的人文社,成了众所瞩目的思想解放澎湃洪流中的一朵翻腾奔涌的浪花。
她在延安《中国青年》杂志做编辑时,杂志社的社长是胡乔木。1953年,中央组织部门打算把她调到新创建的工科大学去做领导干部。她觉得自己力不胜任,于是去找胡乔木,胡让她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她的编辑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
“新时期”刚开始时,胡乔木肯定了在她主持下,人文社编辑出版的正面描写“文革”的长篇小说《将军吟》(莫应丰著),又支持这部有争议的作品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可是后来,她却听说胡乔木对于描写“文革”的悲惨场面的作品,并不赞成,说“那已经过去了,应该向前看”。
在内心里,韦君宜并不同意老上级的这种看法。在后来思想界、文艺界发生的不同意见的争论中,胡乔木发表的某些观点和文章,她也无法认同。对这位老领导,她越来越疏远,很少再去找他了。
她病倒之后,胡乔木几次到家里看望她,韦君宜从没和他谈及有关争论。“我怀念着当年的胡乔木”,胡去世后,她在《胡乔木零忆》一文中这样写道。
与韦君宜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提起她的时候,不止一个人说,在路上或公共汽车上,碰到了她,上前主动打招呼,她却视而不见,毫无反应,仿佛故意不理人似的。就那么一个人,目中无人地自说自话,只见嘴唇在动,可是并不出声。说着,说着,忽然无言地笑了,但是倏忽之间,笑容就又立即消失了,只有上下唇兀自在翕动不止……
她似乎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隐秘的、深藏不露的精神世界,而且完全生活于、沉溺于其中,别人根本无法窥探其中的堂奥。
有一次,中国妇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待外国女贵宾,指定几位女性代表前去陪客,韦君宜也是其中之一。她忙完工作,回到家,打开箱子,抓了一件针织白底蓝花绸的旗袍,又套上一件软料子西式白外衣,就匆匆走了。到达指定的接待厅后,妇联主席康克清看了她一眼,摇着头说:“你怎么穿了一件破衣服来会客人?”
韦君宜低头一看,糟了,外衣左边底下口袋,撕了一个口子。她连忙将外衣脱掉。康克清又看了看她的胸前,说道:“旗袍也是破的。”
她再看,天啊,旗袍胸部的针织花纹,有一处开线了,该缝补却没缝补。韦君宜窘得满脸通红。几位妇联干部急忙找了一件白网线外衣,给她套上,才算是救了她的驾。
韦君宜不拘礼节,似乎也不大讲人情世故。家里来了客人,她既不让座,也不请茶。有时候,社里的编辑去她家谈稿子,时间晚了她也会留你吃饭,但并不显得格外热情,似乎吃饭就是吃饭,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她走路不抬头,上身前倾,走得大步流星,永远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
她工作效率极高,审稿速度特快。操着一口京片子,和作者谈稿子时,从来不讲理论,而是单刀直入,一语破的,问题抓得极准。比如她会说,你写的这个女人不对劲儿,根本不像女人,如何如何;作者听了,不得不佩服。
韦君宜在社里还主持了“编辑月会”。她亲自请专家来讲,也请老编辑讲,请业务骨干讲。更多的时候,是她自己上台主讲。主要讲如何组稿,如何加工修改书稿,如何提高业务水平。这种每月一次的“编辑月会”,受到了编辑部门,尤其是年轻编辑们的欢迎。
在倾心投入文学编辑出版事业的同时,韦君宜自己也开始了执著、坚韧、深刻的精神涅槃。
在与她有类似经历的人都纷纷抚摸伤痕、倾诉冤屈、表白心迹之时,韦君宜写下的,却是记忆苦难、清洗灵魂、叩问人性、呼唤良知、重塑人格的作品,如中短篇小说《清醒》《洗礼》《招魂》《旧梦难温》,散文《当代人的悲剧》《负疚》,都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独异之色。
在有人主张“向前看”的时候,韦君宜偏偏忘不了“五七干校”的岁月,忘不了“我们在这里被驱赶、被改造,使我们悲痛,又使我们深深铭刻在心的向阳湖”,忘不了十个完全无罪而又葬身于此的人。她写下《抹不去的记忆》一文,追忆并祭奠了这十个死于干校的冤魂。她还写了《编辑的忏悔》,记下了“文革”后期她回到社里,做编辑,组稿,审稿,出书,如何按照军宣队的政治要求,动尽脑筋,帮助、引导作者写阶级斗争,写“走资派”,把知识分子写成坏蛋。提起这些她称之为“可痛可恨的捏造”和“无耻的罗织诬陷”的做法,她说道:“我清夜扪心,能不惭愧、不忏悔吗?”
到了《露沙的路》和《思痛录》,更是字字血泪,篇篇歌哭,堪称泣血椎心之文、灵魂再生之作。
她的很多文字,都带有精神自传的性质。愧疚,沉痛,觉醒,追问,反思,于其中一以贯之,真实感人地记录了她的难能可贵的精神复活之旅。她过去的困惑、迷惘与痛苦,源于一个文化官员的党性与其心灵深处的知识分子良知的矛盾冲突。上述作品表明,在巨大的思想冲突和剧烈的内心痛苦中,她开始了由文化官员向知识分子的艰难复归历程。
与鲁迅说的那种无信仰、无特操的“做戏的虚无党”迥然不同,韦君宜是一位认真、执著、纯粹、坚贞、勇毅的女性知识者。在二十世纪中国知识界,这是很罕见的。由于认真、执著、纯粹、坚贞和勇毅,遂坚定地献身理想,热烈地拥抱信仰,奋不顾身地投入革命;一朝幻灭,也便格外痛楚;醒觉之后,又分外决绝。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韦君宜常常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晚年尤甚。她亲历了那么多磨难,受到了那么多难以忍受的伤害,心中不知淤积了多少疑问和痛苦。所有往事,她都无法忘却,都难以释怀。日久天长,就这样不停地咀嚼,不息地思考,反复地追索,痛定思痛,“疾痛则呼天”。
1985年下半年,我们的社长韦老太,坚决要求离任回家。在社里为她举行的全社员工参加的告别会上,她哽咽着,不停地擦着眼泪,说:
“……这里是个联合国,我指挥不了人,人人都可以指挥我,上面的,下面的……到这里来,不要想当官,我在这里的官是最大的,当我这样的官,有什么意思?……我一辈子为人作嫁衣裳,解甲归田,也得为自己准备几件装殓的寿衣了……”
从此,韦君宜再也没有踏进过人文社的大门。
她伤心,她痛心,所有的苦楚伤痛,都沉淀为清醒而明晰的理性,推动她进行追踪溯源的冷峻思考。
实际上,韦君宜的“思痛”,早已开始。在延安,丈夫杨述和她被“抢救”之后,她就写过一首未完成的新诗《家》,倾诉“在家里”/“我们却成了外人”的委屈和哀伤,以及“家呀(让我再呼唤这一声!)/ 我们对得住你 / 你愧对了我们”的愤懑不平。她那时痛苦地感到,“我那一片纯真被摧毁了!”
1943年审干结束后,韦君宜还写过一首旧体诗《在绥德》:“小院徐行曳破衫,风回犹似旧罗纨。十年豪气凭谁尽,补罅文章付笑谈。自忏误吾唯识字,何似当初学纺棉。隙院月明光似水,不知身在几何年。”
1973年,他们全家离散七年后终于团聚。从此至1976年,只要一有时间,几乎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拉上窗帘,关掉明亮的电灯,一家人围坐在光线微弱的台灯前,各自都把长期淤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郁闷、苦痛和困惑,说出来一起讨论。这种被韦君宜称为“家庭政治小组会”的探讨,每每要持续到十点钟才结束。家庭成员内部这种形式的诘问、怀疑与论辩,犹如地下涌动的一股股潜流,实际上开启了中国民间对“文革”这场伟大领袖以神圣名义发动的祸国殃民的政治运动的反思。韦君宜写《思痛录》的念头,也许就萌发于此时吧。
1980年,韦君宜为杨述写了一篇悼文《当代人的悲剧》。“我要写的不是我个人的悲痛,那是次要的。我要写的是一个人。”她这样写道,这个人在“十年浩劫”中间受了苦,挨了打,这还算是大家共同的经历,而且他的经历比较起来还不能算是最苦的。“他最感到痛苦的”,还是人家拿他的信仰——对党和对马列主义、对领袖的信仰,当作耍猴儿的戏具,一再耍弄。这种残酷的游戏,终于逼使他对自己这“宗教式的信仰”发生了疑问。这疑问,是“付了心灵中最苦痛的代价”换来的。
从那时起,韦君宜就在无休止地思索、不断地追问:“我们这时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人间悲剧”,而且发生得这么多?她认为:“光忏悔还不够,应当认真深思造成悲剧的根源。”
到了执笔写作《思痛录》,她的反思比以前更加深化、更加深刻,也更加悲怆了。在一个广阔的大时代背景上,她不但反思了自己的一生,反思了自己漫长的革命生涯,而且也反思了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以来中国的历史。
在“缘起”中,她说:“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回忆、反思,思索我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给我们的党、国家造成的难以挽回的灾难”;“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这是我尤其追悔莫及的。”
韦君宜还写道,“我为什么抛弃了学业和舒适的生活来革命呢?是为了在革命队伍里可以做官发财吗?当然不是。是为了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国的真理!”“参加革命就准备好了牺牲一切,但是没想到要牺牲的还有自己的良心”;“我时时面临是否还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的选择。这使我对于‘革命的伤心远过于为个人命运的伤心”。
读着这些发自肺腑的沉痛的话语,谁人能不被强烈地震撼,不为之动容,进而做深长沉重的省思呢?
韦君宜自1986年4月因脑溢血偏瘫后,1987年又右臂摔伤骨折,1989年再患脑血栓,1991年骨盆又震裂……
就在这接二连三、难以承受的病痛打击和磨折下,在右手的神经已经坏死的情况下,她以超常的意志和巨大的精神力量,依然坚持用瘫痪的右手练习写字,依然坚持下地走路,依然坚持继续写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病床上,她用左手,写完了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露沙的路》和《思痛录》。
一个身体疾患如此严重的女性,并没有被病魔所击败,反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了具有胆识、良知和智慧的健全人格。不能不说,这是生命的奇迹,更是精神生命的神迹。
当初《思痛录》交稿以后,出版社希望更换书名,韦君宜的回答十分坚决:不但书名不能改,内容也一字不改。
1997年12月,韦君宜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过了八十岁生日。她已在医院度过了三个年头。身体不能动,嘴不能说,只靠鼻饲摄取食物,大小便都在床上。
诗人邵燕祥写了《贺韦君宜八秩大寿病中》诗相赠:“洗过征尘洗脑筋,焚坑岁月劫余人。已是痛定犹思痛,曾是身危不顾身。大梦方醒缠重病,苍天若醉厄斯文。居然一事堪欣慰,赢得衰年史笔真。”
1998年5月,《思痛录》历尽种种波折后,终于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已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中一块具有标志性的界碑、一个不可代替的文化标本。多少人读后为之震撼,亦为之沉痛。作家宗璞认为,《思痛录》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作者虽“说过假话,但她愧悔,她挣扎着要说真话”。黄秋耘说:“它不仅是一部勇于暴露黑暗的书,而且是一部‘孤愤之书。”
2002年2月1日,李慎之参加韦君宜追悼会时,在签名簿上写下了如下一句话:“《思痛录》挽回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尊严。《思痛录》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并没有泯灭。总有一天,中国人将以从《思痛录》中汲取到的力量打开通向民主的大门!”
在“付出了心灵中最痛苦的代价”以后,从苦难中坚韧地挺立起来的韦君宜,一点一滴地把奴性从自己的血液里挤出去,恢复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达到了她所能达到的理性深度,进而获得了一个纯洁而高贵的魂灵。
2002年1月,韦君宜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20日上午10点,杨团赶到医院,打开录音机,给母亲播放刚刚录好的抗日歌曲。当《毕业歌》《五月的鲜花》响起来时,韦君宜睁大了眼睛,激动得一个劲儿地看着女儿,竟然忘了嘴里还插着管子,似乎下巴动了起来,像要和女儿说话。
《松花江上》《长城谣》《渔光曲》等歌曲的旋律,回荡在病房里,韦君宜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放《到敌人的后方去》《黄河大合唱》时,她的精神显得异常振奋;《二月里来》的第一个乐段刚刚响起,她几乎是要从床上一跃而起,脸上露出卧床多年几乎从未有过的欣喜;在《延安颂》的悠扬的歌声中,她先是脸部动了一下,眼皮眨了一下,接着,仿佛陷入了沉思。
26日,中午12点33分钟,韦君宜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杨团含着热泪,继续播放母亲爱听的那些歌曲,送她走向地母的怀抱,走向那个去了就再也无法回来的世界……
在这一年将尽的深夜里,独坐在灯下,翻阅韦君宜蘸着血泪、用生命写就的书,感受着她的爱与痛、诚与愤、思与忧,一个意象,忽然闪电般地掠过脑际:
——一只折断翅膀的鸟!
一只在折断翅膀之后,仍坚韧地平复创伤,不屈地挣扎挺起,终于冲天而飞、振翮翱翔,以喑哑的喉咙,发出高亢、嘹亮、激越的歌唱的鸟!
这不是张爱玲写的绣在紫缎屏风上,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叫虫子蛀了,死在上边的鸟;也不是鲁迅说的长期关在笼子里,麻痹了翅膀,即使打开笼子,也飞不起来了的鸟;而是艾青《我爱这土地》诗中的鸟——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这土地里面。
朦胧中,好像看见我们的韦老太,眼里噙着泪花,在向人们诉说:
“我心里的痛苦会达到最深度。我从少年起立志参加革命,立志变革旧世界,难道是为了这个?为了出卖人格以求取自己的‘过关?”
“这是一部血泪凝成的历史……希望这种悲剧在中国不再发生。”
从高远深邃的夜空,又仿佛传来了一个自由、美丽、高贵的精灵的歌声,高亢,嘹亮,而激越……
2005年12月18日于北窗下
2010年3月18日修订
2013年8月中旬再改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