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她说,第十七次化疗,疼得受不了。想死。
两年前,她和男友一起去日本读博士。她常觉得肚子疼,有垂坠感,伴随不规律出血。去医院一检查,卵巢癌。
爸妈是小城镇的普通工人,医疗费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负担。所以她选择留在日本接受治疗,日本政府对留学生有医疗补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她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见到他是入学时的班会,他剃了个特别圆的圆寸。
一开始是波澜不惊,见面打个招呼,第二学期,不知怎么的,周围的朋友都在传,说他喜欢她。而他听到的却是她喜欢他。小孩子经不起这样的谣言,自然会去注意对方,却发现了彼此更多的优点。
隔了一天,他又来找她自习。书包里装着零食。过了磨合期就好了。后来两人一起考研,一起读研究生,一起申请出国,一起到了日本。
她说,以为好的感情就该这样,没什么情节,平平淡淡的,一直到老。没想到,生死考验来得这么快。她拜托朋友们别哭了,“我只是生病了,又不是要死了。会死,但不是马上死。就是受点苦,还能活着,活一会儿,就很好了。”
第一次化疗后,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有一天头发掉光了,她拍了张做鬼脸的照片,放到微博上,说把猴儿放出来了。
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她提着篮子去买菜,说要给男友改善伙食,“那家伙太笨了,做的东西都一个味道”。家到菜场不太远,她走走停停,花了一上午。回到家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气,衣服都湿透了。气得她直骂:“妈的,累死我!”
她戴着假发套,站在樱花树下拍照,笑容灿烂。回家在日记里写,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樱花。
有个朋友写了篇美食的文章,她给我留言说,你不知道我看完有多难过,那女孩写的那些东西有多好吃啊,我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那么吃一回。
4月7日:爬不起来床的第五天。早晨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于是嘤嘤哭了好久。一边哭一边想着:“癌细胞你太TM欺负人了,我要叫我哥来打你!”癌细胞说:“得了吧,你哪儿有哥哥呀。”我一想,还真是,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结束了十次化疗,她出院了,开开心心地回到学校。直到有一天昏倒在实验室,被直接送进重症监护。检查报告显示,癌细胞并未完全清除,肝肺部有扩散。
接着是第二轮化疗。
两次化疗间隔四个礼拜,也就是说,她有二十多天的时间调养身体,恢复体力,等待下一次折磨。第十五次化疗之后,各种反应一起来了,呕吐,胃疼,肝疼,头疼,全身疼,撕心裂肺地疼。第十六次,疼得更厉害。以前每次化疗完有四五天下不了床,之后就能慢慢地好起来。可这次,天天都想着“明天就好了”,结果每个明天都是“怎么还不好”。都一个多礼拜了,还是只能坐在床上。
他去实验室了,请了好几天假,老板要骂人的。我在网上陪她聊天,希望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可以不那么疼。我安慰道:“至少有爱人在你身边,也是一种幸福吧。”
过了好久,她才答复:“以前看日剧韩剧,看到那些身患绝症的女孩在爱人的呵护下死去,觉得好浪漫好感人。现在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样的疼发作起来,必须由你自己去承受,别人没有办法帮你减轻哪怕一点点。”
“有人说羡慕我,因为我的男朋友对我不离不弃。如果那也是一种幸福,我情愿不要。”
我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是个局外人,除了廉价的同情和虚妄的祝福,还能给她什么呢?“祈祷、鼓励、加油、点蜡烛,这些对我没有意义。与死神搏斗的夜晚是寂静的。” “但我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有一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每天下午,她都蜷在床脚,打嗝、放屁这样顺其自然的事,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
那天中午,她的心情灰暗透了,实在没胃口,男友又一个劲地催她多吃点。她火气上来,一扬手,一碗汤洒在床上。她吃惊地看着床单,没想到自己还有力气打翻一碗汤。
男友铁青着脸,洗床单,擦地板,收拾屋子。一下午两人不说话。晚饭端上来,排骨一丝一丝地撕好了,苹果切成指甲盖大,萝卜切得薄薄的,堆成小雪山的模样,上面还放了颗樱桃。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碗里。
8月12日:“最近”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家伙,每次你们问“怎么样”的时候,因为不甘示弱,我都会回答“还好”。不然还能怎样,“不好”?“很累”?“好绝望”?
8月25日:吃晚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哭。我是个从来没什么运气的人,所以对生活从来也没有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和爱的人平安相伴到老。很平庸的,粗茶淡饭便好。早知今日,还不如没出生在这世上。生而为人,真是太对不起了。
那天凌晨,她在微博上留言,“活着真的好辛苦”。之后便杳无音讯。
我每天给她发一条留言,可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终于有一天,收到她的答复:谢谢你,好一点了。
她告诉我,她想自杀,不愿意这样活受罪,也不愿继续成为他的负担。男友去实验室了,她躺在床上,专心地想着死,连从哪扇窗子跳下去都想好了。
晚上,他从实验室回来,无比憔悴又无限柔情。忙里忙外的,给她洗脸、擦身、下面条、煮鸡蛋、烫蔬菜……
她看着这个为她手忙脚乱的男人,紧紧咬着嘴唇,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动摇了,不可以。然后眼泪无声地滑下来。
他赶紧扔下手中的活,蹲在床前,问她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不想吃饭?她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我对他说,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要巴巴地赖着你,赖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你是我活下去的欲望。”活着,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还是要活下去。咬着牙,流着泪,活下去。
有一天梦见了外公,醒来时我突然明白,“天地不仁”并不是最终的答案。翻出了那本笔记,满页潦草的字迹。我在“万物为刍狗”后面加了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知道语言在病痛面前是苍白的,可有些话,还是想对那姑娘说:
有一天,你站在蔚蓝的海边,你看着樱花漫山遍野,你品尝着精致的美食,你和爱人尽情地缠绵。那时,你会感谢现在的你,给了未来的你机会。
她的网名叫喧泫,喧闹的喧,泫然泪下的泫。在世间热闹处无声地流泪,不愿打扰到那些欢乐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