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高应美是个木匠,云南通海县河西城南门人,生于清咸丰九年(1859年),卒于1932年,他的奇特处在于工钱标准:以刀削斧斫下的木渣计,一两木渣兑一两银子不等。无论在乱世还是盛世,这都是骇人的。
高应美善为格子门,镂空精雕,有“通海国宝”之称。据说他雕的门被人买到香港地区,卖入欧洲,藏于某博物馆中,与外国顶级大师的作品共列一室。木格门的镂空雕法,能雕到2~3层,已经是高手了,而高应美可以雕到6层。他享年不短,从光绪末年开始,到1932年去世,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完成的作品仅三四件。一是在河西圆明寺大雄宝殿,已毁于火灾;一是为个旧李家花园雕的,据说已卖入欧洲;一是为通海周家花园雕的,现藏于县城内的聚奎阁;一是小新村三圣宫的格子门,这件活是六扇门,他干了17年。
这几扇门依然在通海,依然安装在殿前。它们被严严实实地罩住。隔着玻璃,木门上龙腾虎跃,人物俨然;亭台楼阁,山河松竹,皆栩栩如生。
木格门每扇高3.2米,宽0.6米,厚0.07米。红椿木,雕龙7条,牛4头,马20匹,人物149个,山石树木、楼宇宅院皆俨然如是,还有两首竹叶诗,远看是长势茂盛的竹丛,近看是28个汉字组成的四句诗:“水绕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丹青点染工。”真是鬼斧神工。
一百四十九个人物,造型绝不雷同,长幼有别,衣衫不同,或戴头巾或不戴,或笑或肃,或骑马舞枪,或树下沉思,或远眺,或爬山,衣纹微动,情绪暗生,都有体现。为求灵活生动,众多人物布局有度,或聚或散,或站或立,疏密有致,绵延成画,尽显历史和世态百象,涉及春秋战国传说、西汉传说、封神、三国、水浒种种。
“木渣兑金银”,就是发生在这件活计里。高应美应邀带着徒弟来到小新村后,住在豪宅之内,好吃好睡,一天只干两三个小时的活。之后便出门看戏、喝茶,回来后长久地站立、思考,累了烦了,鞋子一脱就上床抽洋烟。“吃、住、洋烟”的待遇并不是工钱,工钱另算。雕门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粗活,工钱为一两木渣兑一两银子;第二个阶段是细活,工钱为一两木渣兑二两银子;第三个阶段是打磨期,工钱为一两木渣兑一两金子。
这钱挣得太容易了?
不是。每一刀一斧一琢都要停顿很久,不容出错,尤其是到二三阶段,一个败笔,一扇门就毁了。雕一幢宅院,院内小楼窗里坐了一个书生,书生后面有一个童子,小楼书生与童子在空间上各有远近,这就5层了,一层坏,全部坏了。每一点木渣,都是殚精竭虑的选择,恰到好处的技法。
与它们同时代的门、比它们晚很多的门、现在还未生产的门,大都坏了朽了报废了或将如此,而高应美的门永垂不朽。“效益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认识下,一切都以快为好,慢就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一扇门在今天,一个师傅三四天肯定完成了,要不他将揽不到活计。在时间的洪流里,遵从内心的法度,是否就是输给了时间?这最终还是要时间来说话的。
忙忙碌碌的世间,永远有遵从自己内心节奏的行路者。因为慢,他们落后于时代,却也因此醒目。高应美后来眼瞎了,饿死了。我想他是想到过结局的。一个不迎合世俗节奏的行者,需要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