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今年初春,我满怀对文学的向往和憧憬来到北京,参加某作家进修班。接下来的四个月,在一处静谧的院子里,度过了一段近乎奢侈的时光。我和来自各地的作家一起聆听讲座,享受文学的“饕餮盛宴”,恍若回到了青春岁月。
时间像一只飞鸟,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它便已倏地掠过。转眼已到毕业时,望着同学们相互道别,泪水难禁。想到将回到原地,继续那庸常而平静的生活,我心中生出几分惆怅,竟感到有些茫然。
离开之前,带着对北京的依恋,我又一次来到南锣鼓巷。沿着那古色古香的石板路,穿梭在喧哗的人群中,或许是我还沉浸在离别的伤愁中,觉得连空气都弥散着淡淡的忧伤。
不经意间的一回眸,我看到了她,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姑娘,白色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她神情坦然,目光清澈如水,宛如一株不起眼的丁香花。面前摆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我写的书。
出于好奇心,我走上前去,拿起一本书轻轻翻阅。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书名是《心的翅膀》,暗黄色的后页上赫然写道——如果非要问我,到底为什么而写?我会正襟危坐地告诉你:我只想留下点什么,留下一点我活着的见证。还有:希望那些拥有健康体魄和灵魂的人,在合上我的这本书以后,对生活会更感兴趣。
接着翻看下去,每篇像泉水一样潺潺流淌的文字,都是这位残疾女子的生命清唱。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我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捧着书看了一会儿,抬头对她说:“我要买这本书。”
“我给你签个名吧。”她轻轻地说。我翻开书的扉页,捧到她面前,她用嘴咬着左边的衣袖,用仅能活动的两根手指,吃力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罗爱群。
望着她微微喘息的脸庞,我这才发现她的身体比预想的更糟糕。我无法想象,在一个个孤单的日子里,她是如何咬着牙,忍着痛,仅靠两根手指的力量,书写生命中的爱与痛,以及生活的细微感动。
我看了书价,掏出30元钱递过去。正欲离去,只听她说:“稍等一下。”声音里带着急促。她用弯曲的手指,缓慢地从包里摸出一元钱,递到我的面前。看我迟疑着没有去接,她淡淡地说:“这是找你的钱。”
这份近乎执拗的坚持,让我看到她柔弱外表下包裹着的那颗自尊自爱的心。我轻轻地俯下身,拥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姑娘,我向你致敬!”
离开北京,回到了熟悉的小城,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那个坐轮椅售书的女孩。有一天,无意中在百度上搜索到她,令我既吃惊,又心疼。
自小患上小儿麻痹症,从没有上过一天学,却凭着对文学的痴迷,出版了三部文学作品。即使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仍心怀柔软,布满阳光:因为体会到失学之痛,所以每卖出一本书,就抽出一元钱捐给贫困孩子;因为从小就很怕黑,所以甘做“爱心天使”,签下捐献眼角膜的志愿书,并发动捐献眼角膜万人签名活动……
我儿时患过同样的病,由于得到及时的治疗,很快就康复了。几十年来,我可以自由地行走,心向往之,行必能至。相比之下,我是何等的幸运,同时心里又有些隐隐不安,仿佛我的人生走了捷径,而她却在泥泞中跋涉,走了那么久。
就在我对生活感到不满时,那个经历苦痛折磨,从逆境中爬起来的人,脸上淌着淡得像水一样的微笑。因为悲悯自己,进而悲悯他人。这是一种高贵的善良,无论遭遇过多少不幸,始终对世界怀以慈柔之心。
我心里生出几分懊悔,那个下午,在人群熙攘的街头,我应该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树下,跟她聊一聊文学,聊一聊人生。抑或者什么都不说,翻着她的书,陪她坐上一会儿。
这么想来,我的眼前又闪现出她的身影。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心灵如花瓣般柔软,一瓣是阳光,一瓣是坚强,一瓣是善良,一瓣是感恩。像所有美好的植物一样;寂静生长,默然欢喜,在风中兀自开着,兀自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