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意
中国人富有的名声估计已经传遍全世界了。即便在这个非洲之角,只要我们这几张中国面孔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会立即有人上来搭话,提议要跟我们做生意。
就连搭飞机都不能幸免。机场工作人员会拼死留下我们电话,然后一天10个电话轰炸。最初我们不知道厉害,别人要电话号码就给,几个月后不堪其扰——这里的人特别有决心,你要不接他电话,他就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打到你跪地求饶。后来干脆换了电话号码,才耳根清净。
在他们提出的各种发财大计中,有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曾有人要提议,要跟我们做铁砂矿生意。我问:“前期勘探费谁出?”此君默默回答:“据说那边满地是矿,你们拿两把铲子去海边挖挖,估计就有了。”还有人拿出一堆在路边捡的石头,告诉我们这是铁矿、水晶和祖母绿。就连我们那基本不会说一句英语的门卫,有一次都趁我们在院子里种菜时走过来,在一个破塑料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堆石子,对我们说:“马令马令(索马里语矿石的意思)!”被我们拒绝后,过了几天,他又再次跑到我们面前,拿出一颗亮晶晶的小石头,严肃地对灿先生说:“Diamond(钻石)!”示意灿先生买给我。灿先生指出这不是钻石,他还是倔强地在我们面前站了半个小时,直到我们回到屋子里,关上了大门。
这些大生意招揽终于在一个晚上达到了顶峰。我们有一个叫Rush的黑人朋友,丹麦籍,此君虽持欧洲护照,但常住索马里兰,总是今天说要给我们介绍买地,明天要给我们介绍建医院,后天说他在南苏丹有矿山。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又抱着台电脑上门了。
看得出,他很重视这次见面,特意穿了西装,还做了PPT。看到他的样子,我们不由也多了几分信心。毕竟,钱谁不爱啊。我还开心地对灿先生说:“我有个朋友,在外面吹牛起码100次,但在101次时,他竟然真的拉到了项目!也许Rush也可以呢。”
Rush说,现在欧洲很流行盗刷信用卡,如果我们能弄到信用卡资料的话,他能找人做出来,到时候,我们就能赚很多很多钱。我只觉得一道闪电劈下,哆嗦着问他:“这不是犯法的吗?”Rush白了我们一眼:“我知道,但重要的是,我们这里没有跟任何国家建交,他们不能来抓我们,很安全。”
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Rush也发现我们脸色很难看,于是赶紧转向第二个项目:做假护照。他说,他手头有很多丹麦护照,做出来可以去韩国、日本这些国家。“我以前试过,当然,欧洲很难,但亚洲是没问题的。”他敏捷地在电脑上翻了几页PPT,还举了种种成功案例。
相对无言5分钟后,我打了个哈欠,将他礼送出门。
跨年
过了饭局连着饭局的一周后,我终于精准地赶在没有饭局的这天病了。半夜胃痛醒过来,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又茫然地睡去了。
在痛感和困意同时袭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还在台北,住在敦化南路那家4000台币一晚的柯达大饭店里。浴缸雪白雪白,宾馆里送了温泉汤粉,但是每晚我总是匆匆在淋浴头下冲了几分钟就上床昏睡过去,最后的记忆是电视上台湾男人们用软绵绵的语调谈论立委选举,或者宏盛帝宝(小S家就住在此)300万台币一坪的房价。
平安夜那天,我们从嘉义赶回台北,冒雨去通化夜市吃饭。卤肉饭、猪脚饭、猪肚粉丝、卤肥肠、烫青菜、草莓冰吃下来,一共也就花了不到500台币。
想到前一年的平安夜,我跟老公吃了一顿泰国菜,然后去洛克菲勒中心看那棵全纽约最大的圣诞树。每年,他们都会派专人像选美一样四处物色圣诞树。这次是一棵有65年树龄的挪威云杉,高25米,挂了3万盏彩灯。纽约下着小雪,我们匆匆忙忙看了10分钟,又匆匆忙忙从曼哈顿赶回皇后区,裤脚上糊着污脏的泥,却还是觉得,为了这10分钟在路上花一个小时是值得的。
再往前想,记忆就开始走上岔路。有一年的圣诞夜,刮那么大那么冷的风,我懒得穿上靴子,只穿着拖鞋下楼,去小卖铺买了两袋瓜子。我以为,我会永生不忘双脚瞬间被冻僵的那个晚上,但我其实已经忘了。我不记得那是在哪一年,也不记得为什么我心心念念一定要下楼买两袋瓜子,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记得那是在哪一栋楼,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我们”?
今年跨年之时,我们正在首都机场里等行李。两个人闹了矛盾,我赌气坐在海关外,不肯进去。所以,在2014年到来的时候,我离开了台北,却还没有正式回到北京。我在身上摸啊摸啊摸出300块台币,但是货币兑换处的人不肯换给我,说它的面额实在太小了。我愤愤不平地想:300块呢,在台北可以打好长一段出租车了。
后来我还是回了家。北京没有想象中寒冷,我再一次觉得,会永生不忘这个跨年的深夜,却又再一次知道,我一定会忘记。时间和城市一样,变幻得太过激烈,我却以为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
年终总结
最近,单位同事的微信签名都改成了:“送君千里终一别,回去还得写总结。”“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总结。”“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写总结。”“少壮不努力,老大写总结。”我的一位同学说,一想到自己年复一年写着一模一样的总结,只是把中间的数字改了改,就暗暗下决心:明天就去单位递交辞职书!结果,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又鼓足勇气去上班了。
有人无私地分享自己的年终总结,尽管他空间里其他博文的点击量都在10次以内,这篇前言不搭后语的总结竟然被点击了上千次。可见,上班族对于“年终总结”这个商品的需求量有多大。同事小F今年是在淘宝网上找的代写。把基本情况告诉对方,付定金5元钱拍下,上午拍,下午就交稿,交稿后按字数收费。小F当然给了好评,不过有人的评论比他的更给力:“赞,好文笔,已经不知道光临多少次了。”
这个赞听起来好耳熟,因为每年都会有人这么赞美我。你记不记得学校里的那些“学霸”?他们平时深居简出,不合时宜,乏人问津,但快考试时,这些货们就牛逼闪闪起来。学渣们争相拉拢献媚、各种腐蚀诱惑,就为了考试时拉一个学霸坐在附近,学霸们的乏味人生顿时有了价值。“笔杆子”们的人生也与此类似。
作为单位的资深笔杆子,每年年终需要写总结时,都会体会到类似于“豪,我们做朋友吧”的舒爽感觉。有一回,一位大姐开会时抢着跟我坐,我以为又是让我写总结,结果她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那谁,听说你文笔好,帮个忙呗,俺们两口子刚才开会迟到了,你替俺们写个检查啊。”所以,一提到总结我就昏昏欲睡,可惜又不是李白,能随时装作“我醉欲眠卿且去”。
想来,自由职业者应该不用写总结。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司,需要给谁汇报呢?我的朋友小A,就过着我梦寐以求的自由撰稿生活。我吭哧吭哧写完总结,瞄一眼他的朋友圈,这货正惬意地说:“在喝下午茶,要不要一起?”忍不住诱惑,去了他的工作室,没看到茶,看到的是他墙上门上床头上贴满的纸条。仔细一看,都是“总结”,还是按日写的。比如,某月某日完成了多少字的阅读和写作任务。至于计划,更是精确到刷牙几分钟、吃早点几分钟……
惊呆之余,不禁想起上学时有一类学霸,成天跟大家吃喝玩乐,但一考试却毫不留情地把小伙伴们甩下几公里。后来才知道,他们白天游四方,晚上凿壁偷光……
压岁钱
那时我在电台做深夜情感节目主持人,痴男怨女的故事听了不少。夜深人静后下班,常听见远处有凄厉的哭喊,或看见嗑了药或者醉酒的女孩子,摇摇晃晃在路边走。有一次被大黑狗似的黑影吓一跳,原来是个女子蹲在路边,哭得语不成声,还在跟手机里的男人吵骂不休,热裤短到了不能直视的程度。所以,如果我说我有点儿……冷漠,想你也能理解。
那一晚,是节前的特别节目,由听众们发来短信,我代为念出,节目在五个城市联播。短信大多很无聊:“老公,我们一起努力,考上三本。”靠,高中生叫“老公老婆”,成绩还差成这样!“佳佳,我爱你,今天爱你,明天爱你,今生爱你,来生爱你。”现在的语文教育就是这样的水平吗?词汇量贫乏到这种程度!“‘某某加油,我们会一直陪着你!”我问了下见多识广的导播,某某原来是一位“快男”。
时至午夜,我疲乏到必须伸个懒腰。广告时段,我看到了这样一条短信:“小萌,代问你妈妈好,祝她万事如意。如果你想过来玩几天,你就来,我买个空调放你房里。”
我直觉判断:离婚家庭,两口子曾打得不可开交,女儿连他电话都不接。当然也许,他根本没有前妻和孩子的联系方式。
想象中,这父亲是个瘦削的男人,苦瓜脸,若被问及此事只会尴尬地搓手。此刻,他唯一能为孩子做的事就是,买个空调放她房里。
广告后,我念出这条短信,意犹未尽,又用心地说:“如果你有一个不在身边的亲人,准备了一份可能给不出去的压岁钱,别让遗憾留在心头,给他,或者给我,发个短消息吧。”
刹时间,我面前的屏幕上,短信翻滚起来。
“很抱歉我去年年头说要赚40万,但我没有赚到;谢谢你一直没有提这件事,假装忘掉。明年,我会把年头欠你的全补上。”
“妈妈并不是要管你上网,妈妈只是害怕外面的坏人。妈妈前一段听说了你们学校有人跳楼了,妈妈再也不逼你了。”
……
那一晚收到的短信,足足用了三期节目的档期,才全部放送完毕。
后来,台长特意找我谈话,说那一期节目监听的老同志反映良好,说听众打分很高,说这样的节目以后要多搞。他反反复复地说:这样子,很“正”。正,是“正能量”的意思吧?不过,其实我也很高兴。我还希望,那一年小萌去爸爸那里过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