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映春衣

2014-05-14 09:46白泽
飞魔幻A 2014年12期
关键词:公子

白泽

第一章

秦淮河十里烟花地,流莺花魁遍地都是,本来作为坊间女子的后代,初七长大后也会成为这其中之一,可奈何她的长相委实只是平凡中带了一点儿清秀,因而只能在青楼中做最脏最累的丫环活计。

不过好在她也没有其他的野心,生平最大的夙愿不过是存够了体己为自己赎身,然后嫁一个不嫌弃她的老实汉子,他耕田来她织布,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直到遇见孟弦。

那天,她恰好干完一天的活计准备歇息,谁知刚进屋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而这厢她还未来得及尖叫或者逃跑,那厢孟弦便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颈,用清澈好听但却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威胁道:“若胆敢出声,我现在就杀了你。”

在初七的印象中,只有江湖人士才会经常受伤,而但凡有他们出现的地方,就必定会出现一两桩让官府头疼的流血事件,为了自己的小命,初七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修长如玉的手顺势而收,初七狠狠换了几口气,好不容易等到手脚不再颤抖,这才借着月光缓缓抬头小心打量眼前人。

男子一身玄衣,黑巾覆面,仅余如画的眉目露在外面,从右肩到左腹有一道狰狞的刀伤,皮肉外翻,鲜血不停地滴落在地,此时他右手艰难地撑在墙上,左手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伤药想要往伤口上撒,可却不知是不是伤口太疼的缘故,他连着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拔开瓶塞。

这种情况按理说大多数人都应该抓准时机拔腿就逃才是,可初七看着他已经被汗水濡湿的额角,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拿过了他手中的药,有些忐忑道:“公子,我来帮你吧。”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她接过药的瞬间,右手翻转间便又把一把匕首搁在了她脖颈旁:“不要妄想耍什么花样。”

“……”

究竟要历经多么残酷的人生,才会对他人戒备到如此地步,初七并不知晓,可是这般她连正眼都不敢看的伤口,他却能面不改色地任由她上药包扎,足可见她面前的人不管是谁都绝不是她可以想象和招惹的。

许是由于在青楼这样人心复杂的地方长大,初七从很小便懂得,要想活着就必须记得,不要对危险的东西好奇,不要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在给对方包扎好伤口之后,她便径直走向了一旁的稻草堆。

刚准备躺下歇息,谁知那人却又突然把一锭她只在花魁房里远远瞧过一眼的雪花银砸到了她脚边,理所当然地吩咐道:“仅上药不足以根治,明日一早你替我去药房抓药,药方你找纸笔记一下……”

他语速不快,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可直到他说完,初七都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好半晌才在他越发不悦的目光中,怯生生地应道:“公子,我没有纸笔,也不识字。”

他似是一愣,如水目光从初七瘦削的脸蛋一路扫到缀满补丁的衣裳,最后落在她布满老茧的双手上,这才恍然大悟,先前他忙着逃命只想着这样的地方足够安全,却没想过这里的姑娘除却特别培养的花魁外,大多目不识丁。

“那你过来,我说你记,背熟了再去药房。”

初七点了点头,乖巧恭顺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是他用来救命的药方,便听得十分仔细,只可惜她委实不太聪明,直到对方颇为不耐烦地连说了五遍,她才堪堪记住。

一来担心对方的伤势会加重,二来白日里她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恐老鸨不会放她出去,所以便踏着暮色去药房给他抓了药,又在那里借药锅熬好了之后方才带回来。

而后因为实在太累,初七把药和剩余的银子搁在他身旁后,便倒在草堆上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屋内除了她以外就再无其他人。

昨日种种,恍然如梦。

第二章

日子仍然忙碌而劳累地继续,偶有时候她也会想,那个声音好听的公子,他受了那样重的伤,是否已经安好。

然而就当她以为这辈子兴许都不会再碰见他的时候,他却又带着一身比先前更重的伤于深夜闯进了她的屋内。

见她依旧如上次一般呆呆傻傻,既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逃跑,男子觉得有些好笑,见她走近,便忍不住便想逗逗她:“你可知自我走后便一直有人看着你,如果你胆敢与他人多说一句有关我的事,早就没命活到今天了。”

任凭是谁在知晓自己施恩不图报反而还险些被那人杀掉后,想来都应当会生气才对,可初七却仅仅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给他上药,闷声道:“就算公子不派人看着我,我也不会乱说啊,要是被你的仇家知道了怎么办?”

显然没有意识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男子恍然了好一会儿,方才别开脸,将一锭跟上次一样的雪花银丢到她脚旁:“这次我伤得甚重,恐要在这里好些天,除了跟上次一样的药以外,你还须得给我弄一些干净的衣裳和吃食。”

自从上一次她把多余的银两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他便知晓面前这个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实人,在这样的地方养伤他很安心。

因这次待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他亦渐渐发现,这个叫初七的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实诚太多。

比如他让她替他买什么东西,她便只会替他买什么东西,他说他伤重需要睡床,她便真的把唯一的残破木床让给他,自己每天都在茅草堆凑合,眼看天气渐冷,她担心他身上的伤,便把唯一的被子让给他盖,自己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白日的时候她总是很忙,天不亮就要起来砍柴,偶尔他看着她用细弱的胳膊抡着斧头去砍那些比她腰还要粗壮的木桩时,他就会想起族中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妹妹,在这般早的时刻她们应当还在温暖的被窝,每天醒来之后也只会把大半的时间用在毫无意义的打扮上,把奢侈当习惯,把傲慢当天性,只偶尔会在一些世家公子面前抱抱兔子什么的伪装善良,可是转眼却能凶残地责罚无意间弄断了她们一根头发丝的侍女。

因着厌倦了周围那些表里不一的虚伪,对于老实姑娘初七,他便难得产生了一丝怜惜,在心情好的晚上,他还会心血来潮地教她认几个字,每到这个时候少女平淡无奇的脸上总是会迸发出非常炽热的光,看着他的眼里充满了高兴和感激,好似受了天大的恩惠。

他素来无定性,想到什么便会教什么,有时候是晦涩难懂的一段佛语,有时候也仅是简单的几个常用字,可不管他教她什么,她总是会非常认真地去学,她从来不会过问他的一切,却唯有在此时才会大着胆子问他那些文字的含义。

在他伤快要痊愈,就快离开的前夕,他教她写了两个字——孟弦,他告诉她这是他的名字。

初七很认真地记下,一遍又一遍地拿着树枝在地上练习,他颇有些欣慰地点点头,本打算直接离开,却不承想到刚走到窗前便被她拉住了衣摆。

他有些不悦,以为她通过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冷着声音问她,两次相救,究竟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冷硬,初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受伤,双眸很快便凝了一层雾霭,可就当他以为她会哭出来的时候,她却弯着嘴角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我并不想在公子这里得到什么。这段时间公子能够教我认识这么多字,我已经很开心了。只是劳烦公子这么久,很是过意不去,这……算是谢谢公子这段时间的教导。”

很普通的玉质簪子,可却是她能给予的所有。

他记得有一次他曾恰巧看见过她领月钱,仅仅十来个铜板,也不知她是用攒了多少年的银钱,才换了这么一根素日里连他的婢女都不屑佩戴的玉簪。

他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玉簪,最终却依旧没有收下:“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要攒钱赎身的,这样贵重的东西往后还是不要买了。”

并非他嫌弃,而是若他收下这样明显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人便很容易通过这根簪子推测出他的行踪,他不能去冒这样的险。

至于老实姑娘是不是会伤心这样肤浅的问题,则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三章

于初七而言,孟弦就好似一团美丽神秘的烟花,只偶尔会在午夜梦回里出现,成为她平凡人生中最绚烂的风景,而她却只能是在地面仰望他的芸芸众生,连飞蛾扑火都没有办法办到。

尽管于私她很渴望能再一次看见他,可碍于他每次来找她都是带着一身的伤,因而另一方面如果可以,她又宁可哪怕一辈子也不用再遇见。

春去秋来,转眼便又是一年,就在这样矛盾的思念中,初七也到了可以嫁人的豆蔻年纪。

虽然那玉簪他最后没有收下,可初七却不曾把它拿去退掉,因此原本今年便可凑齐的赎身钱,便又生生往后推了三年工夫。

除夕夜难得秦淮河两岸都齐齐歇假,为犒劳自己的一年到头的辛苦,初七难得奢侈地打了一壶清酒,准备去找院子里其他做杂活的姐妹一起守岁,谁知刚换好干净衣裳还未来得及出门,孟弦便带着一身的寒气和刺鼻的血腥味再度破窗闯了进来。

“初七,过来替我上药。”他理所当然地吩咐。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从他手里拿过伤药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好不容易待到包扎妥当,却在抬头看向他的瞬间,愣住了神。

屋内一灯如豆,没了黑巾覆面,孟弦清隽如画的脸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她曾经有很多次在梦中想象过他的模样,可却没有一种,有现在这般风华无双,纵使只是一袭简单的黑衣,也依旧难掩半分贵气。

“看够了吗?”伸手点了点初七的额头,孟弦笑容格外愉悦,那感觉就好似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受伤,而她也不是满手血地替他包扎,两人只是在种满杨柳的堤岸闲庭漫步一般。

心跳得格外厉害,有什么一直苦苦压抑的情感随着他的触碰从心底破土而出,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在这般美好的夜晚,她见到了最想念的人,如果可以,她多想告诉他她心中的欢喜,可当她抬头,看见他眼底平凡无奇的自己,又想到自己卑微到尘埃的身份,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变成:“既然公子有伤,那便早些……”

却不承想,“歇息吧”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便猛地被他拥入怀中以极快的速度冲出房门跃出了庭院,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十里秦淮早就被抛在了遥远的身后,孟弦神情肃穆地与她并肩在一片密林,周围是数十个黑巾蒙面各执刀剑的黑衣人。

“早就听闻孟家公子在烟花之地有了一个相好,每次受伤都会去其身边避祸,本王还以为是什么绝色佳人,却不承想竟是如此平庸的货色。”

略带轻浮和鄙夷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初七微微转过身,这才发现竟有一个头带玉冠、身穿华衣的玉面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如果说孟弦这个名字她还略有些陌生,但孟家公子的大名她却早就如雷贯耳。都说京城一砖头下去能够砸中三个当官的,而这三个官员其中有两个肯定出自孟太师门下,孟家是伴随太祖开国的功勋之臣,到如今家族中已经出过三朝皇后五朝太师,可兴许是富贵太过鼎盛让老天都妒忌,孟家的嫡系始终子嗣单薄,到如今除却主中宫的孟家大小姐孟颀以外,孟家便仅有一个继承家业的嫡系男丁。传闻孟家公子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十五岁便高中金科榜首,曾被当今陛下亲口夸赞为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是京城所有未出阁姑娘的梦中人,就连宫中的好几位待嫁的小公主也经常为他争风吃醋。但就当世人皆以为他会入朝出仕的时候,他却毅然选择了为皇家贡献他绝对的忠诚,成为了皇帝专属的暗卫统领人,虽然在普通人看来这样的行为简直愚蠢至极,可是那些经常来楼里的朝中老狐狸们却对他赞不绝口,毕竟孟家已经到了进无可进的荣华巅峰,而孟家公子此举却恰好化解了皇室对孟家的猜忌,可保孟家今朝无忧,之后又因着连续替皇室办了好几件大事,例如科举作弊案、国库贪污等等,把一大批包括孟家门徒在内的贪官污吏都统统拉下了马,至此孟家公子之名便彻底名震天下,朝野内外无一不拍手为其叫好。

直到那时初七才知晓,为何孟弦会三番四次在受伤之后找到她,想来不过是为了给他人留下一个公子多情的假象,引对他别有居心的毒蛇出洞罢了,一来青楼女子识趣,向来不会多问,自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二来青楼女子性命卑贱如蝼蚁,就算因此丧命,也不会惊动官府。

也直到那时初七才明白,孟家公子工于心计、强于算计到了怎样得心应手的地步,而她不过是他玲珑棋局中最重要却也最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所谓的引蛇出洞,其精髓就在于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是以孟弦并没有带多少属下,毕竟只要确定了是哪条蛇,之后的捕捉便简单了许多,而初七的了悟和敌人的震怒也统统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以他的功夫外加两个绝顶的暗卫,要想从这里逃脱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如若带上初七,他百分之百的可靠计划便会出现变故。

没有用的棋子,就应该马上处理抛弃,比起一个青楼姑娘的性命而言,他自己的命委实重要太多,这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

被利用的女人最终会对他由爱生恨,这样的过程他也经历了不少,但他却唯独没有想到,她面前的姑娘在明知道这一切的算计之后,看着他的眼里依旧没有半点儿仇恨怨念,她只是担忧地问他:“公子能平安逃出去吗?”

他点了点头,她便松了口气,似十分释然地对他轻轻笑道:“公子,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哪怕,这遇见的代价,会是她的命。

第四章

孟弦的离开如他所言的顺利,只让初七没有想到的是,之后气愤至极的玉面公子却并没有要她的命。

他说,相比直接让她便宜地去死,倒不如让她生不如死,都说青楼的女子生性放荡,想来就是那样欲仙欲死的滋味才能留得住万花丛中过的孟家公子。

没能留下孟弦,那她便成了对方所有怒气的宣泄对象。

那一夜,夜凉如水,星沉月闭,她被点了穴道丢进了军帐,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睁大了眼无声落泪,直到痛到极致,直到再无力睁眼,直到那生不如死的过程终于结束,才被人如碎瓷破布一般随意丢在了荒郊野外。

而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失踪从而连累孟弦,她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自己站了起来,脑袋里一片浑噩,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既然她没有死,那就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否则说不定便会连累他。

不算很长的一段路,可是待到她回到青楼的时候,天已经将至破晓,没有时间休息,甚至连哭泣都来不及,她把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换下烧掉,大致整理好自己的伤之后,便又匆匆开始忙碌地做工。

不能暴露他的行踪,所以纵使再伤心她也无法对他人诉说;不能让楼里的姑娘发现她的异样,所以纵使伤口再疼她也不能去医馆就诊。

伤心要忍着,疼也要忍着,还要扬着唇嘴角跟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笑,除却她身形越发瘦削以外并没有让人发现任何异样,只有在大家伙儿聚在一起诉说赎身以后该寻什么样的男子托付终身的时候,她再不会如往常一般比画着跟她们说,她要找一个老实的庄稼人,有一两亩田地,他去劳作的时候她就在家织布缝衣,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听着孩子在身旁摇头晃脑地念书。

至于念什么,她以前并没有概念,而遇见孟弦之后,她的梦里偶尔会出现清脆的童音在念他教过她的诗词:南阜小亭台,薄有山花取次开。寄语多情熊少府,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莫惜春衣坐绿苔。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而如今她依旧会微笑,只是却再不会神采飞扬地插言,每晚也依旧会做梦,只是却再没有了温暖的太阳和让人如沐春风的咿咿童音,唯有那不堪回想的一夜在梦中不断地重复,一幕接着一幕地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再有两个人的未来。

花魁姑娘从良靠的是艳如娇花的颜色,普通姑娘从良则靠的是洁身自好的清白,而如今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也正是因为一来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治,二来忘不了那些噩梦,入冬之后初七的身体开始越发不济,待到孟弦再来寻她的时候,她已经瘦得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那天刚好风停雪止,难得出了些暖和的太阳,她便抱着一大盆衣裳蹲在水井旁清洗,由于水凉刺骨,所以她难得精神没有浑噩,以至于孟弦刚刚走进院子她便隔着重重长廊看见了他。

这一次他没有穿着她熟悉的玄衣,而是一袭孔雀蓝的织锦长袍,衣领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如墨青丝用乌玉环高束,他缓缓向她走近,步履轻快,姿态高华,最终在离她最近的一棵堆满落雪的香樟树旁堪堪止步。

“初七。”他轻轻开口,视线从她瘦削的双肩扫过,最后落在她被井水浸泡得发红的双手上。

她有些局促地退后了两步,慌忙将自己红肿的手藏在背后,方才有些微瑟问道:“自那一别,公子可曾安好?”

他有想过她会愤怒地控诉,也有想过她会绝望地哭泣,却唯独没有想到,在历经那样的残酷之后,她所想的却依旧是他的安危。

作为孟家的嫡系继承人,他这一生在注定要享这世间富贵的同时,便也必须得背负起孟氏一族的责任,他首先是孟家公子,其次才是孟弦自己,所以从小到大,他所做所想事事都皆以孟家为先,为了保住孟家的繁荣昌盛,这些年他做了很多他幼时压根都不会联想到的龌龊事,双手也早就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利用与被利用于他而言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抛弃个别没用的棋子,对他来说也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或者压力。

虽然初七是个老实姑娘,可她若死了,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些许不忍,可她却在经历了地狱之后依旧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一直用她的方式默默地保护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伤害。

心底最柔软的一角开始被这样的坚强所触动,每天在听着属下对她做有关的汇报时,胸口也开始闷闷地疼。

他从来便不是什么不知晓风月的傻瓜,甚至还深蕴这风月之道,且利用这样的感情换取了很多他所需要的东西。

“是我对不住你,从现在开始我会尽我一切对你补偿。”

动情于他人而言,或许是这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事,可是对他而言却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一旦动情便会影响思考,从而被人抓住弱点,所以倒不如从来便不要开始,既然对她的一切关心都从愧疚开始,那便不惜一切地补偿,然后彻底把这个人这件事从心底剔除。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别开眼,低声问道:“是否必须要补偿了我,公子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第五章

最终初七还是拒绝了孟弦价值不菲的银票,她只向她要了一座小宅子,和一纸脱离贱籍的公文。

其实一开始她亦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想着同在京城总归还能听到他的消息,踌躇许久,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安置稳妥之后,孟弦便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对她说,只要有困难便可去孟家旗下的当铺给他传递消息,这样他就能知道然后出手帮她。

初七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之后,方才关上院门,捂着脸泪如雨下。

如果可以,她多想留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风雨雨,而不是永远只能在地面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如果可以,她亦多想告诉他,她不想要这些补偿,那是她心甘情愿为他抵挡的伤害,可是她不能,从他这般迫切地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她便能感觉到他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牵扯,所以这一次,便是她最后见他,往后他走阳光道,她过独木桥,两人穷其一生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在青楼闲余时间最擅长的便是刺绣,所以略微闲置几日之后,初七想着总归这一辈子也不能再嫁人,倒不如以寡妇打扮去做生意,一来这样的身份安全,二来年纪大了之后也可以避免街坊邻居的闲话。

只不承想,饶是她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却由于手艺太好生意往来不断引起了同行的嫉妒,对方是大绣房,要为难陷害她简直轻而易举,因此她还没有来得及推却那些让人眼红的生意,便被他人以私藏大户家的赃物和企图谋害绣房老板而压入了公堂。

因着审案官员收受了不少贿赂,所以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便在被用刑打晕之后,强行画了押,认了罪。

待她醒来的时候,自己早已身处到处散发着酸腐气息的牢房,且为了避免她翻案,在后来的几天里,狱卒一滴水一点儿吃食也没有送来。

牢房里有大把的空闲时光,有的时候她会想,她只是想要活着,想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双手活着,为什么就那么难呢?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却会想起孟弦,想起他们相处的点滴,和后来听说的那些与他有关的传闻,再后来,她连想他的力气都渐渐失去,脑袋里浑浑噩噩地就只有那日他站在堆满雪的香樟树下,轻轻唤她的名字,初七……

其实只要她把孟弦给她的信物随意给一个狱卒看过,她便可以轻松地走出牢狱,甚至以后都不会再有人胆敢轻易找她的麻烦,可是如若那样的话,众人便会皆知惊才绝艳的孟家公子居然曾跟一个下贱的青楼女子有过瓜葛,她可以忍受所有的侮辱和嘲笑,却舍不得他被人看低半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孟弦终于从蜀中回来,听闻属下的汇报接连赶到牢狱中的时候,初七已经快到了濒死的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入怀中,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是那样生机勃勃的姑娘,想攒够了钱便替自己赎身,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可是却因为遇到了他,而被他摧毁了所有的未来。

他能理所应当地利用其他姑娘,是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的价值,亦想要通过他得到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唯有他怀里的姑娘,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便因为他心血来潮的教导而默默上了心,之后知晓了他的身份,却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幻想,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连喜欢都那么虔诚小心,甚至连他心甘情愿的补偿都不曾逾越过一分。

如今她已经昏迷,她的掌心却紧紧地攥着他给的信物,可她却从未想过麻烦他。

快出牢狱的时候,由于他不断给她灌入内力刺激经脉,初七总算稍微醒转,见到他先是惊讶,而后便开始挣扎着推他:“公子,你不应该来这里。”

孟家的人对他重视是因为他能扛起孟家的所有重担,皇室对他重视是因为他能替他们做很多别人力所不能及的事,可她那样喜欢他,而他带给她的却仅是数之不尽的灾难。

胸口酸涩得厉害,他紧握着她的手却始终不曾松过半分:“初七,你现在病得很重,我必须带你回府上,找最好的太医替你查看。”

他的掌心如玉般的暖,她知道这不是梦,可是想到皇帝最宠爱的六公主青睐他的传闻,想到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们金童玉女的婚事,初七摇了摇头忐忑道:“外面的医馆便可以了,公子,这样会连累你的。”

是矫情还是真心,没有人能比他分得更清楚。

紧了紧搂住她肩膀的手,已经思量清楚的孟弦弯着眉眼微微笑道:“牢狱之外,有等待我的下属,有前来阿谀奉承的官员,若我就此抱着你出去,想必整个京城都会哗然。”

见怀里的人越发紧张,他便索性直接推开了牢狱之门:“可是,如若堂堂孟家家主连自己怀里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又如何面对孟家的列祖列宗?”

尾声

虽然在回孟家的一路上,初七由于身上新伤旧疾太过疼痛而晕了过去,可是仅从她醒来后周围丫环对她的态度,她也能十分明确地感觉到她是不受任何人欢迎的。

就算抛开孟家公子这样的身份,仅以孟弦个人的样貌能力而言,也是非常出色的,但她想破脑袋却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点儿是可以和他相配的。

对于她的惶恐不安,孟弦则十分淡然地表示,以孟家如今的权势并不再需要任何锦上添花的婚事,相反若能与她在一起,说不定当今圣上还会更放心于孟家。

孟弦说她为了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所以余下的时光他会用一生来作为补偿。

他说,他要娶她,让初七成为孟弦唯一的妻。

他让她安心养病,其他什么事也不用操心,可他越是待她好,她便越有一种美梦即将到头的迫切感。

腊月刚过,北羌来犯,孟弦被命为军师随大将元穆出征。

在那之前初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每日连起身都只能算勉强,可他要走的那日,她却难得有了精神头,很早便起床为他洗手做羹汤,然后随他一起走到了城门。

那里有无数等待他的将士和百姓,可他却不惧任何人的目光,神色温柔地替她拢好了皮帽和披风,直到有士兵吹起了行军的号角,他方才松开了怀抱,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微微笑道:“初七,我已经让人挑好了日子,待我归来,便娶你过门。”

她点了点头,几番张口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终却只化为两行清泪缓缓坠进风里,直到他走出很远,直到最后一个士兵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她方才缓缓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对不起……”

对不起,她连累他被人耻笑了大半年。

对不起,她连累他被钟情于他的公主迁怒,让孟家蒙羞。

对不起,她答应了他,却不能再等他了。

手中的白玉瓶精致玲珑,可那里面却装满了世间最毒的药,是前一天孟氏一族的族长给她的药。

他说,若她真的喜欢孟弦,便永远不要让自己成为他最大的弱点。

她嫁给孟弦,是一朝飞上枝头便凤凰,可是若孟弦娶了她,则一世都会被京中权贵所诟病。所谓的才子佳人的佳话,是建立在双方出身对等的情况下,反之则只会沦为他人笑谈。

除了孟弦,谁都觉得他们不相配。

可那样好的孟弦,又怎能被她拖累一生?

药全部入口,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面容平凡的少女努力朝着大军离开的方向伸出了手,模样虔诚而小心,似努力想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最终却只能无声落幕。

人随风走,梦随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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