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者有话说: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篇稿,充分体现了吾等资深金庸迷的身份,有木有?一见杨过误终身,这次出场的是郭襄和程英,下次说不定就是陆无双了。我别无所求,请让我变成俘获无数妹子的杨过少侠吧,哈哈!
【1】东邪,tu es mon小东邪
“郭襄?”
“对,你认识她吗?”屏风后的声音兴奋不已,偶尔夹杂着几句法语,在这梅雨时节的江南水乡,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妙契合。
尤知雨坐在雕花窗棂的里间,不用出去也可以想得到,外头那位年轻客人是如何手舞足蹈地用半中文半法语描述着自己的一见倾心。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她在纸上写写画画,不觉间就冒出了这一句,她怔了怔,失笑摇头,随手就将它划去。
当外面屏风后心潮起伏的客人好不容易讲述完后,尤知雨清清嗓子,将选好的碟片轻放至手边的留声机上。
“Maupassant先生,准备好接受溯梦了吗?”
五年前在惊鸿镇定居下来,尤知雨开了这家溯梦馆,挂牌心理咨询师。
事实上,她从没看过心理相关的书籍,也没有考取过任何证件,但她的溯梦馆却名声大噪,吸引不少人慕名来到惊鸿镇,只因为——她那带有魔力的声音。
客人进入溯梦馆,将经历讲述一遍,她记下后,再挑一首适合的曲子给客人,当留声机里悠扬的轻音乐响起时,她便用她那具有魔力的声音,将先前那番讲述娓娓道来,客人只需躺在长椅上,闭目静静聆听即可。
拉下窗帘,昏暗的溯梦馆中,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令“情景重现”,追溯以往最难以忘怀的片段。
尤知雨的声音不能改变历史,却能让他们再次体会一番曾经的刻骨铭心。伴随着婉转的曲声,脑海中一草一木浮现,仿若光阴逆流,置身当年,宛若又回到了念念不忘的前尘往事。
有台湾富商一掷千金,只为再尝一次幼年贫困时母亲亲手做的糯米糍粑;有中年丧偶的大学老师,跋山涉水,只为再嗅一嗅恋人在她胸口别的那朵白栀子花;还有各奔东西后逐渐疏离的好友,想回到青春张狂的岁月,再打一次酣畅淋漓的篮球……
太多的片段和倾诉,使得尤知雨不过才双十韶华,却像一个暮年老者,看遍人世悲欢离合。
但接下外国友人的单,替他情景再现,找寻梦中的那个“郭襄”,这还是第一次。
仿佛东西方文化来个莫名的大碰撞,荒唐得她讲完都难以理解那份心情,于是忍不住掀开帘幔悄悄走出。
屏风后的那道身影躺在长椅上已睡去,正沉浸在与“郭襄”的初遇中,等尤知雨走近看清那张年轻的面孔时,不由得一愣,接着暗骂了一声:“竟是个假洋鬼子!”
长椅上的少年睫毛微颤,唇边含笑,哪是什么“外国友人”,分明是一个无比纯正、白皙又漂亮的中国男孩!
中国人居然还有不知道金庸的?尤知雨深吸一口气,忍住想把男孩拎起来问他是不是故弄玄虚的冲动,却是曲声渐停,男孩缓缓睁开眼,溯梦结束。
屋中吊灯暖黄,昏暗中晕染出几丝民国情调,任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醒过来,都会先缓一缓,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还不等尤知雨上前递茶,男孩已经双眼发亮,一把扣住她手腕,不太熟练的中文脱口而出:“郭襄!”
他激动得难以自控,无视尤知雨的惊诧莫名,从长椅上一下蹿起,欢呼着:“东邪,tu es mon小东邪!”
尤知雨会多门语言,一听便知,这句话是说——东邪,你是我的小东邪。
【2】不是在峨眉安家,而是在溯梦栖身
华裔Maupassant,随母亲自小定居法国,中文名卢景时。不久前他作为交换生回国念书,在一次盛大的漫展上遇见了他的“郭襄”。
我在万人中仰望你在万人上,有时候动心仅仅就只是那一瞬间的事。
确切地说,那是一场Cosplay表演,COS的是《金庸群侠传》,在侠骨柔情的背景音乐中,一个个脍炙人口的英雄、红颜相继出场。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轮到郭襄时,配上的独白是一段网上很出名的书迷为郭襄所作的诗。
“我走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我坐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带着的倚天喑哑;
大家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找不到所以在峨眉安家;
其实我只是喜欢峨眉的雾,像十六岁那年绽放的烟花。
……”
扮演郭襄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穿着一件杏黄的衣裳,在灯光下耀眼夺目,走过舞台上的人造烟雾时,还发出了一声叹息,恰好契合那首诗的结尾,叫人怅然若失,半天回不过神来。
Maupassant的中文其实并不好,一首诗听得半懂非懂,但却神奇地直击心灵,让他如坠幻境,眼里全是那道杏黄身影。
等到他追去后台时,人已不见踪影,他遍寻未果。他有着法国人的浪漫情怀,也相信中国人“冥冥中自有天定”的缘分,总之在人群里那样的一眼,他便觉得自己坠入爱河了。
带着这样的执念,他装上背包,独自来到了这座江南小镇,找到了传说中的溯梦馆。
惊鸿、溯梦,两个名字都与他太贴切了,他想,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果然,在迷迷糊糊睁开眼的那一瞬,他见到了他苦苦寻觅的姑娘,她站在暖黄的吊灯下,微蹙着眉,让他耳畔骤然响起当初舞台上的那声叹息。郭襄就站在他眼前,原来不是在峨眉安家,而是在溯梦栖身。
尤知雨不厌其烦地再次解释着:“Maupassant先生,我想你认错人了,十五岁来到惊鸿镇后,我便再也没有踏出这里一步,你见到的‘郭襄不是我,你明白吗?不过面容相似而已,中国地大物博……”
“叫我卢景时。”卢景时愉快地打断道,眨眨眼,用蹩脚的汉语一字一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
尤知雨后退一步,伸手将不断靠近的“假洋鬼子”推开:“是,你也是中国人,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就因为你是我的华裔同胞,我就要迎合你,冒充你的一见钟情?”
她的语速飞快,面前高出一个头的漂亮男孩冲她笑着,显然一时没听懂,也不打算听懂。
“我决定暂时在惊鸿镇住下,就住在溯梦馆里。”他不熟练的中国话说得极慢,但字字表达得又极清楚,“接下来你所有的营业时间,我都买下了,以双倍的价格,可不可以?”
男孩的眼眸亮如繁星:“请你做我的汉语老师,我想了解中国的武侠文化,了解金庸。”
吊灯暖黄的光晕投在尤知雨脸上,她抿了抿唇,声音无来由地失了底气:“钱这种东西的确很难让人抗拒,但人活在世上总还要有点原则……”
“三倍。”
“你这样破坏规矩我真的很为难,我开这个溯梦馆不仅仅为了钱的,我是想帮助更多人……”
“四倍。”
“你别逼我了,Maupassant先生,哦不,卢景时……”
“五倍。”
“好,成交,我住楼上,你住楼下,没事不准爬楼梯,最多住两月,有没有意见?需不需要签合同?”
【3】这里的老板娘被我包下了
五年前的尤知雨,如果被人用金钱诱惑,一定会义正词严地拒绝;但五年后的她,孤身一人在惊鸿镇定居,知道钱有多重要。
琴棋书画诗酒花,那些是属于五年前的她;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属于五年后的她。
溯梦馆门外,卢景时兴高采烈地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有人好奇来问,他便眉开眼笑地回答:“因为这里的老板娘被我包下了。”
坐在门边正捧着热茶轻呷的尤知雨,一口茶水差点喷出,赶紧手忙脚乱地纠正:“不是的,是溯梦馆的业务暂时被包下了。”
打发走好事者后,尤知雨冲卢景时磨牙:“你的中文果然要好好教一教了。”
卢景时无辜摊手,笑得却像一只小狐狸。
惊鸿镇的天总是水雾朦胧的,一年到头难见几次阳光,像个恨锁深闺的怨妇,愁眉不展,哀婉又多情。
而坐在门边呷茶发呆的尤知雨,眼神却又似个暮年的老者,无悲无喜,放空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与卢景时第一次见到的“郭襄”截然不同,但却又让他莫名心定,也静静在她身旁坐下,学她的样发呆。
五倍价钱换来的业务着实简单,白天,尤知雨带着卢景时到处走走看看,惊鸿镇的景物向来别有一番风味,没下雨时他们便去划船,荡漾开一层层的雾气;下雨就撑一把伞,并肩走上青石桥,看雨打清荷。
到了晚上,尤知雨就给卢景时念书,讲金古温梁、讲长河落日、讲刀光剑影里的荡气回肠。
灯下卢景时听得很是认真,但碍于客观原因,常常听不太懂。
比如江南七怪与丘处机打赌,一寻郭靖,一寻杨康,耗费年年岁岁,搭进一生只为当日嘉兴烟雨楼上的一个赌约;比如曲洋与刘正风,一琴一箫,高山流水引为知音,最终合奏一曲《笑傲江湖》,相视而笑,永别人间;再比如萧峰本为契丹人,却为了两国和平劫持了大辽皇帝,最终自尽于天地间,用一人之命去化解两族之怨,为百姓换来数十年的和平……
这些泛黄书页里的浮光一瞥,卢景时通通都听得一知半解,尤知雨也懒得解释,只是打个呵欠,准备上楼睡觉,顺便说了一句:“中国人的侠义精神你是不会懂的。”
卢景时拉住她,急了:“我也是中国人!”
尤知雨故作惊奇,抽出袖子,转身嘀咕了句:“假洋鬼子。”
【4】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在卢景时住下的第九个夜晚,尤知雨是被少年推醒的,醒来后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看到少年后便一声尖叫,一个枕头砸去:“谁让你上来的?你这是违约,要加钱的,知不知道?”
卢景时单手接住枕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解释道:“因为……你哭……很凶……”
不甚流利的中文概括了原因,卢景时半夜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哭声,及至他爬上阁楼,推醒尤知雨之前,她还哭得很凶,眼泪开闸般止不住。
知晓原委后,尤知雨有些窘迫,伸手就胡乱往脸上抹去:“我在听以前的录音,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那带有魔力的声音,录下过往的片段,连她自己都不能幸免,恍惚间便坠入前尘。
“你在听什么?”
床头灯下,卢景时好奇地开口,伸手就去扯尤知雨的耳机,尤知雨脸色一变,连忙躲开:“喂,关你什么事?我给自己溯梦不行吗?”
“原则上来说,还真的不行。”这一回,卢景时直接甩法语了,一连串流利的法语抛出,正经而又头头是道,“合约上有注明,你接下来所有的营业时间都被我包了,不许招待任何一位客人,包括你自己。”
顿了顿,他补充道:“如果违约,双倍赔偿,也就是你平日溯梦价码的十倍。”
原来纯良的小羊羔下面,真身竟是一只狐狸。扮猪吃老虎,猝不及防给他扳回一城!
尤知雨咳嗽两声,迅速拔下耳机关机,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略带谄媚而又理亏的笑:“卢景时同学,良辰莫负,你去把书架上的书拿来,我给你念文章,好不好啊?”
最后的“啊”字拖长了音,嗲得十分生涩而肉麻,卢景时抖了抖鸡皮疙瘩,露出“虽然嫌弃但勉为其难考虑”的表情。
当他终于起身去拿书时,身后的尤知雨长吁一口气,而他也在这时,撤去一脸严肃,两眼一弯,得逞般地笑了,光影下只露出一口大白牙。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两个脑袋靠在床头灯下,分盖两床被子,共听一枕风声。
这一回念得有些伤感,卢景时却听懂了,兴高采烈地冲尤知雨比画着:“就是说我喜欢的东西,不管如何我都会喜欢,我不喜欢的东西,就算再好我也不要。
以卢景时的中文水平,能这样表达出来已经不易,尤知雨难得收起刻薄,在灯下宽容地点了点头。
今夜似乎格外安谧,连她念书的语气都不由得放柔几分。
“就知道我理解对了,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感受啊。”得到肯定的卢景时很开心,漂亮的一双黑眸望向尤知雨,四目相对间,两个身影不知不觉挨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尤知雨忽然就脸红了,只因第一次被异性这样注视,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这本身就是很难以抵触的一件事,她为自己紊乱的心跳正找着说辞,卢景时却忽然一点点靠近她,攫住她的眸,一字一句道:
“就像你,我喜欢你,所以即使你脾气差、小气又贪财,有再多缺点,我也还是喜欢你。”
尤知雨愣了,紊乱的心跳暂时停住,气息吞吐间,卢景时却笑了,支起身在她额头上映下一吻:“Ma chérie晚安,好梦。”
直到卢景时下了楼梯,尤知雨仍未回过神来,晕晕乎乎的,两颊绯红。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我睡不着啊!”
楼上楼下灯火骤亮,卢景时探出一个脑袋,一个枕头从天而降。“卢景时,来战!你听过雁门关大劫吗?”
【5】从此便没有幸福,只有不幸
在合约即将到期的前一周,尤知雨接到一个电话,挂断后她便坐在门边发呆,连卢景时买了好吃的回来都没发现。
卢景时已经很久没见尤知雨这样发呆了,他们越熟识后,她发呆的时间就越少了,整天都是打打闹闹的,倒越来越像他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郭襄”。
卢景时正要开口,尤知雨已经抬头,拉住他衣角,奇怪地问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郭襄?”
问题太突然,卢景时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尤知雨面无表情:“你只管回答就是。”
卢景时在她身旁坐下,想了想,扭头道:“你就是郭襄,郭襄就是你。”
尤知雨摇头:“不算,这样吧,你是喜欢第一次遇到的郭襄,还是喜欢在惊鸿镇里遇到的我?”
卢景时眨了眨眼,还当真回忆起来。“第一次遇到的郭襄……”他汉语已经能说得比较流利,会表达的词汇也越来越多,这次居然用上了“惊艳”这个词。
“你从舞台上走出来,穿一件杏黄色的衣服,烟雾笼罩下都有些看不清你的脸,但你发出了一声叹息,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击中了我的心,惊艳,对,你就像一个惊艳的梦……”
卢景时撑着下巴,痴痴呢喃,看得尤知雨无来由地烦闷,一下站起:“我明白了。”
她径直入了屋,留下陷入回忆的卢景时,还傻傻坐着望天描述,忽然转过头,笑容灿烂地做出总结性发言:“但我还是喜欢在惊鸿镇遇到的你!”
他的笑容灿烂,旁边却空空如也,本该等他回答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叫他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何事。
阁楼上的尤知雨缩在被窝中,耳机里传来自己曾录下的那些幸福与不幸。
五岁时一家人去的游乐园充满欢声笑语,漫天的气球飞舞着,像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
八岁时参加歌舞比赛,和妹妹在台上蹦跳着,妈妈的DV机全都录了下来,两只美丽的小天鹅最终夺下第一;
十三岁学校运动会,缺心眼的妹妹报了三千米长跑,最终坚持不下来,她在中途神不知鬼不觉地“顶包”,到终点时还被对妹妹有好感的男生搀扶住,紧张地问有没有事……
太多美好的片段和温暖的回忆,却都终结在她的十五岁。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像个梦魇,吞噬了她的一生。
耳机里是她泣不成声录下的最后一句:“对不起,知雨,妈妈……选了知晴。”
啪的一声,镜面破碎,尤知雨一下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不要再溯梦,不要再被自己的声音带入那个绝望的深渊中。她抱住膝盖,久久的,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了,口中呢喃道:“为什么要放弃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是妈妈的孩子啊……”
【6】还来不及享受青春,便已沧桑如暮年老者
尤知雨其实还有个妹妹,她叫尤知晴,她们是一对天生患病的双胞胎。
十五岁那年,尤知晴贪玩,做了一件不可逆转的错事。
她自小喜欢看动漫,长大后更是加入社团,玩起了Cosplay。那一年,有对动漫里的姐妹花很出名,是cos圈的热门,尤知晴也买了道具回来,打算拍摄。
她拉了尤知雨一起来玩,好说歹说劝服她化了动漫妆,自己也同样打扮起来,妆容的最后,是动漫里姐妹花最具特色的象征——
一个红脸,一个蓝脸。
为此尤知晴准备了两桶颜料,她自泼了后,又笑着泼了尤知雨一脸。就是这两桶颜料,诱发了她们的病,把她们推向了鬼门关!
她们过敏了,装扮没多久就全身发烫发红,脸上更是迅速肿起,一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的,她们天生患的是皮肤病,一种极其罕见的敏感性皮肤病,在不被刺激下,是和正常人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那一夜,被颜料刺激到诱发病状的两姐妹,紧急送进了重症室,危在旦夕。
尤家父母从小千叮万嘱,却还是没能防到小女儿的贪玩以及大女儿的心软妥协。
重症室里,医生紧急通知家属,手术需要输一种免疫蛋白,可医院的库存里只有一支了,市里只有另外一家相隔极远的儿科医院才有,但手术已经刻不容缓。
那是一道世间最难做的选择题,医生叫家属快点做决定,先用这支免疫蛋白救谁。
贴在重症室的玻璃窗外,尤妈妈哭到崩溃,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她如何选?
但她到底还是选了,在不停的催促声中,她终是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下了三个字——尤、知、晴。
三个饱含热泪的字,她到底选了妹妹,选了尤知晴,放弃了一向更温顺的尤知雨。
“知雨,你会原谅妈妈的,对吗?你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抵在玻璃窗上,尤妈妈哭成了泪人。如果可以,她宁愿躺在里面的是自己。
也许是老天的仁慈,被抛弃的尤知雨,在尤知晴手术进行到一半时,医院在药库里找到了遗漏下的另一支免疫蛋白,及时给她做了手术,她捡回了一条命。
就这样,两姐妹都顺利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但尤知雨还是不够幸运,因为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她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她的皮肤极其脆弱,此生都不可能再见阳光,稍不留神就会过敏丧命!
她才十五岁,但这辈子已经有太多事不能做了,她不能晒太阳、吃海鲜、游泳、化妆,甚至冬天待在温度过高的空调房里都可能受刺激,随时陷入危险的地步!
生命一下有太多的“不可以”,才十五岁的花样年华像瞬间枯萎一般,还来不及享受青春,便已沧桑如暮年老者。
但这些都不是最伤害尤知雨的,最伤害她的是她的家人,是母亲在生死关头的抉择!
“对不起,知雨,妈妈……选了知晴。”
这句话一度成为她的梦魇,让她在无数个夜晚号啕大哭而醒。她一向是最乖巧的,只是她想不通,仅仅因为她听话就可以轻易放弃她吗?
连母亲都会说,整个灾难对她而言是不公平的。但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放弃她呢?
这一处是梗在尤知雨心里最大的结,永远难以说服自己,难以解开。
【7】真正的“郭襄”要来了,假货当无所遁形
身体休养好后,尤知雨带上存有自己压岁钱的银行卡,偷偷离开了家。她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她要去的地方是一处不出名的江南小镇,但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惊鸿。
她早已查得清楚,这里常年下雨,一年到头有阳光的日子屈指可数,最适合她定居了。
是的,她要一个人定居这里,远离亲朋好友,远离过去那个温馨的家。
她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她一时难以面对家人。他们越愧疚,对她越好,她就会越害怕,害怕再一次被抛弃。
佛语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一次,她不想再为任何人“动”了,心如止水,也就不会受到伤害了。既然她已经不能正常生活了,不如在惊鸿镇定居下来,往后岁月一个人悲欢自尝,总比留下成为一家人负累,相看两厌的好。
却是两个月后,父母与妹妹千辛万苦,总算在惊鸿镇找到了她。
那时她的“溯梦馆”已开起一段时日,生意渐渐上门,她能靠自己的声音养活自己了,也能够适应一年到头阴雨连绵的日子了。
所以她拒绝跟父母回去,她情绪很平静,分析得也很是客观:“我没有恨你们,只是我的确回不去了,这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的病你们也清楚,离开这里,我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用最理性的语言,遮掩了自己最感性的情绪,最终说服父母,让她一辈子在惊鸿镇定居。
他们说,逢年过节都会来看她,等以后就全都搬到惊鸿镇来,一家团聚。
对此尤知雨只是淡淡道:“以后再说吧。”世事瞬息万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绝对的,等真到那个时候能实现了,她再来发表意见吧。
她变得冷血凉薄了,却在送父母妹妹离开后的夜晚,一个人缩在被窝里,一遍遍地听着录音,听着从小到大,直至十五岁而终结的那些幸福片段。
像在饮鸩止渴,梦里她笑得有多开心,醒来时就哭得有多绝望。
电话是尤知晴打来的,她放假了想来看看姐姐。
五年来,她经常来看尤知雨,但尤知雨总是淡淡的,所以两姐妹的关系也淡淡的,不愠不火,就像惊鸿镇常年不绝的细雨。
尤知雨其实是害怕见到尤知晴的,因为她阳光明朗,便更衬出她的阴郁潮湿。
一晴一雨,明明是相同的面容,周身气质却已像相隔千年。
但这一回,除了害怕,她却更多了一些别的情绪。真正的“郭襄”要来了,假货当无所遁形——就是这种感觉。
从卢景时将她错认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说的那个人一定是尤知晴。
她还是那么爱玩Cosplay,四处参加漫展去表演,结交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还能在无意中被人一见倾心。
多完美的人生,尤知雨承认自己在那一刻阴暗地嫉妒了,所以她没有立即对卢景时说出真相。
可那个傻瓜,居然那么好骗,始终坚信不移她是他的“小东邪”,还和她做交易,出五倍价钱留下来,与她朝夕相处。
阁楼上,黑暗里的尤知雨呢喃着,她是争取过的,她问了他究竟喜欢谁,但显然结果不尽如人意,而她也无法做到那样卑鄙,“我会把‘郭襄还给你,就当谢谢你这段时日对我的陪伴,毕竟我已经一个人孤单太久了。”
【8】相逢有时,相聚无期,杨过,再见
尤知雨在惊鸿镇的咖啡馆里见到了尤知晴,她一路面瘫地讲完了全部经过后,临走时把溯梦馆的钥匙留给了尤知晴。
“你去告诉他真相,他还得在惊鸿镇待一段时间,你们就暂时安顿在溯梦馆里吧,我去住旅馆,祝你们玩得开心。”
跑去住旅馆的尤知雨,在起初一段时间里还是奢望过。但卢景时居然很愉快地接受了真的“郭襄”,每天和尤知晴结伴游镇,玩得不亦乐乎,一次也没有想过来找尤知雨!
徒留尤知雨一个人站在旅馆的窗户前,从楼上望去,看下面两道身影走街串巷,熟络得仿佛相交多年。
“什么杨过,分明就是张无忌!”尤知雨恨恨吐槽着,但却在傍晚尤知晴悄悄上来找她,犹豫着告诉她那个消息时,愣住了!“他真的说,要你跟他去法国?你也同意了?”
尤知晴点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尤知雨,见她半天没说话,伸手去拉她衣袖,含了讨好的语气:“这次……真的谢谢姐姐了,你是我们的月老,让我们都找到了对的人。”
尤知雨长睫微颤,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身,随手抹了下脸,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的确是一桩好事,你也正好要留学,以后就同他定居在法国吧。”
刻心里却有意个声音涌出,疯狂叫嚣着,扎小人般磨牙:“卢景时,你个假洋鬼子,以后一辈子都不要让我在中国看见你!”
离开前,尤知晴在卢景时的坚持下,在惊鸿镇发动了一次盛大的cosplay表演,更像是一场化装舞会,人人都可参与,除了尤知雨。
尤知雨站在窗前,看着下面一群人在狂欢,神色不由得有些黯淡。
尤其是当她看见尤知晴在灯下又扮回了“郭襄”,而卢景时居然在她旁边,扮成了“杨过”时,心情更是复杂。
她颤巍巍地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拨通电话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小镇只有一家影楼,今晚cos之夜的主题是“武侠”,影楼早就提前做了准备,购置了一批服装租出去,尤知雨打电话时,神雕组的服装就只剩下程英了。
因为黄老邪的关门弟子要戴面具,小镇没有姑娘想扮她,所以衣服被剩下了。
却是正好给了尤知雨一次机会,她不用化妆也能COS了。她直接换上衣服,戴上面具,拿着长箫就下了楼。
带着铁面具的“程英”左顾右盼,终是隔着人山人海,温柔地停住了目光。
于千万人中相遇,一眼万年,大概便是这般滋味。
她稳了稳心跳,径直走向灯下那道身影,走向那个断臂大侠。今夜月光皎皎,他既然不来找她道别,那她便主动去找他吧,毕竟人世一场相逢,总归要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但心跳为何会越来越快,明知戴了面具不会被认出,手心却还是无来由地颤抖着。
正与“郭襄”说话的“杨过”,似有所察,人群里一袭绿衣、手执长箫的“程英”,一步步走向他,像隔了千山万水,只为他而来一般。
他忽然就心头一动,也怔怔地向那袭绿衣走去,连身后的“郭襄”都叫不住他。但似乎他判断错了,执箫的绿衣女子衣袂飞扬,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并未停留。
却不知,有人在擦肩的那一瞬,于心底无声道别:“相逢有时,相聚无期。杨过,再见。”
尤知雨站在月下心跳如雷,她身后似乎有对话遥遥传来,断断续续,像是有关她身份的询问。“看那一身应该是程英……亏你扮的还是杨过,你难道不知道吗?”
“喜欢杨过的不是郭襄吗?”
“程英也喜欢啊,一见杨过误终身,很多女人都是喜欢杨过的,不过也的确太多了,你不记得也正常……”声音越隔越远,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尤知雨脚步僵硬,蹲了下来,摘掉面具,捂住脸,泪水潸然而下。
她又傻了,她不该“动”的,荆棘扎得太疼,她以后不会再为任何人“动”了,这一次……是真的。
【9】假郭襄与真程英
溯梦馆里,吊灯摇曳,尤知雨躺在长椅上,听着她为自己录的音。
这一回,是与卢景时相关的片段。
既然注定孤独终老,那么留下点念想也是好的,年年岁岁,总还能在梦中多笑几次。
耳机里传来的是最后擦肩而过的画面,撕心裂肺的疼痛又再次袭来,长椅上紧闭的双眸泪水流下,她双手胡乱地抓着:“不要走!”
却是猛地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抬头间晕晕乎乎的,四目相对。吊灯下,卢景时似笑非笑:“谁不要走?”
尤知雨愣了愣,紧接着发出一阵尖叫,推开卢景时大叫着:“啊,我掉在梦里出不去了!”
事后尤知雨与卢景时并肩而坐,在门边喝茶望天,互相埋汰对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着,卢景时的中文简直进步神速,再也不会被叫作“假洋鬼子”了,但却会被她笑成人都分不清的“笨蛋”。
那时给了尤知晴钥匙后,她的确是去找了卢景时,但还来不及说出身份,卢景时就已经向她告白,不,确切的是向尤知雨告白。
这一幕让当时的尤知晴惊呆了,捧着鲜花的手微颤着,反应过来后,她迟疑地点点头,以姐姐“尤知雨”的身份答应了这份告白。
起初她只是想看看自己COS得像不像,而卢景时又何时会发现。但渐渐接触下来后,她竟真的喜欢上身边这个漂亮的少年了。
她产生了“占为己有”的念头,并付诸实践。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毕竟卢景时先遇到的人的确是她,他们只是错过了。
但在机场,她终于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将一切和盘托出,这才有了卢景时的中途折回……
“笨蛋,你真的愿意陪我留在惊鸿镇,一辈子不见阳光?”
“这里风景优美,挺好的,重要的是……”卢景时凑到尤知雨耳畔,一字一句道,“这里不仅有假郭襄,还有一个戴面具的真程英。”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