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上海人,知名专栏作家。曾为《北青周刊》特约写手,《新女报》情感问题专家,现在为《看天下》《花溪》等杂志写专栏。著有《一纸谈欢》等。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再找不到比我高中校服更丑陋的衣服。那是一套红色的宽大运动服,每个人穿上都可以额外再塞进两只母鸡,颜色拙劣不堪,谈不上任何款式,对美有点追求的人,拿到这套衣服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但是那时候,作为高中生的我们真是热爱这套校服,不仅在学校穿,出了校门也要特意穿在身上,显示自己尊贵的身份,看,我来自二中,全区最好的中学,虽然我现在坐着公交车,吃着一块钱一根的烤肠,但是我前途无量,根本不知道将来有多飞黄腾达。重点中学里真的都蹲满了这么想的傻瓜,因为自己考进二中沾沾自喜,轻而易举把自己想象成高贵一族。
偶像剧里贵族中学阶层分明,我得告诉你,重点中学也一样。第一类人,他们负责包揽年级前50名,那是学霸类,看看背影就知道,这些人将来会直奔北大、清华,前途不可限量。见了他们直接跪下准没错。第二类人,天资愚钝但相当勤奋,整天跟你说着我每天晚上都在看电视、看小说,其实是背地里刻苦用功到一两点的逆袭品种。第三类,我这样的,吊儿郎当型,知道自己智商不足,已经把兴趣转向了诗歌、话剧和体育比赛,只要及格已经心中念佛。幸好,我这样的还不是最后一类,最后一类经常被班主任叫去,用商量的口吻说着,帮帮忙啊,不要再拖班级的后腿啦,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讲到你懂为止。
坐在我后面的大头李说:“问他?哼,我整堂课就没听懂过。”大头李是第四类人,每次发下考卷,我看着自己的分数唏嘘时,只要看看他的,就像吃了一剂定心丸,还好还好,还有救。一开始我不明白,他的这种分数,怎么考得进二中?大头李嘴巴一咧,哈哈笑了,说:“看到新造的图书馆没?那最下面的一层红砖,是我爸买的。”
新图书馆大气典雅,占地约1000平方米,修得像美国富豪的花园别墅,我们亲切地叫它“红楼”。一想到红楼也有大头李父亲的一份力,我对他多了一分敬意。但是做赞助生,日子总的来说没那么好过。
重点中学基本上是分数的势利鬼,谁考第一谁荣耀万千,谁考最后谁就直不起腰做人。不管你有多厉害,哪怕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考试不及格也照样没人看得起。知道韩寒吧?我入学时他刚好退学,风头无量,崇拜者无数,但是他的母校我的高中,所有人谈起他,脸上都是一种淡淡的表情,嘴角带着不屑,好像在说,不就是作文写得好吗?有什么用,等将来我考到名牌大学找到好工作,混得肯定比高中都没毕业的他好。实际上过了10年,当年7门考试不及格被学校勒令退学的韩寒,依然是我校最有名望、最有钱的校友。
那真是个恐怖的年代,所有人穿着那套面目丑陋的校服,高中生要什么好看?永远要以学习为重。所有人埋头做着从来都做不完的习题,为了一本参考资料尔虞我诈,互相欺骗说好久没看语文了、好久没看政治了,其实半夜都带着手电在厕所里用功。整个年级只出过一对早恋选手,已经被所有人认为,他们完蛋了,现在花前月下,将来一事无成。你应该能想象,在这种队伍里,做一个赞助生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感觉就是,人们永远不会给你任何尊重,我考70分,你考71分,我才会跟你讨论问题,不然就是浪费青春啊,朋友!
幸好大头李心宽,他的自尊心没那么强,收到40分的考卷也照样谈笑风生。我那时最惶恐的事,是千万别考得比他还差,你没有有钱的爸爸捐钱助学,只能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高一期末考试,大头李的分数一塌糊涂,他说:“怎么办,大概要留级了。”留级这个事情,简直是高中生的奇耻大辱,仅仅比退学好那么一点——退学是午门斩首,留级是午门斩首时,一匹骏马飞奔而来大喊:刀下留人!又是托他老爸的福,大头李幸免于难,但是不得不在暑假期间疯狂补课。
每年9月,二中所有人,都将面临一场摸底考试,用来验证这个暑假你到底是洗心革面、埋头苦学,还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高二开学那场摸底考,大头李出人意料,考了全班第20名,简直是历史性的进步。我比他排名落后10多位,急得跳起来问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慢悠悠地说,找了老许。老许是本中学最有名的顶级教师,常年执教高三,经他执教过的班级,数学平均分领跑全年级。老许一看就是聪明人,智慧的脑袋上一根头发都不剩,据说你要拿着一道题目去请教他,他只消两句话就能让你恍然大悟,并且痛恨自己愚钝的脑袋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老许更聪明的地方是,他上课上得游刃有余,补课也补得风生水起。那年头教育局还没下令说不能补课,老许是二中里补课产业最大的人。
补课地点就在学校后面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通常是7个学生,6点到7点半一班,7点半到9点一班,每人每课时收费100元,数学再不好的人,也能干净利落算出,老许每晚赚1400块,一个月净赚4万,这可是21世纪初的上海,那年头班尼路还是名牌,肯德基还是可以去约会的地方。
大头李找老许补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课,不是作为1/7,也不在老许家里,而是老许去大头李家,一对一每天教他一个下午。我听了顿觉脑袋里的计算器不够用,只能勉强发问:“那得要多少钱?”大头李缩缩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不敢问。”
更震惊的是,高二第一堂数学课,进来的居然是老许,整班同学都觉得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是金牌老许啊,我们简直马上就要发达了。自打老许上数学课后,大头李再也不能在课上睡觉了,老许对他青睐有加,动不动就要叫他起来回答个问题。如果后者没回答出来,老许就会有个很不屑的眼神,我猜那眼神是这样说的:笨蛋,老子亲手教过你那么多次,你还不知道。
不过就算到这个地步,大头李最好的成绩也就止步在了第20名,20名之前的那些人除了比他更刻苦更用功外,主要还是智商上的差距。但足够了,在中间已经能挺起腰板做人。
直到高二下学期,大头李整个人忽然阴沉起来,成绩逐步下降,又到了刚来时候的位置。他不像过去那么谈笑风生,一开始我猜测他是有了喜欢的女同学,后来又想,估计还是智商实在不够用了,不仅是他,我也觉得功课难到相当程度,时常觉得整个人都要被逼疯了。
某天中午,我跟大头李打了一个赌,具体是赌什么,年代久远早就想不起来,类似今天食堂的包子到底是韭菜还是白菜馅。赌约为一碗兰州拉面,学校对面3.5元一碗。我赢了!因为胜利带来的喜悦很快疯癫了,我叫了5个同学一起去吃兰州拉面。等在兰州拉面店的大头李看到一群人过去,忽然脸色铁青。吃完面后,他搜光了口袋里的钢镚,勉强付了钱。
老实说,我当年的确是个大傻帽儿,看到大头李气呼呼地走了还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们的友谊进入了冰河期。我以为每个人都会经历那么一段时期,有个亲密无比的小伙伴,忽然有一天就走到了你的对面,跟你形同陌路。
高三分班,考上大学,同学聚会,我再也没见过大头李。后来才听说,在高二下学期,他爸的公司出了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家非常困难。我才知道为什么6碗兰州拉面可以点燃他的怒火。
幸运的是,大头李老爸后来打了翻身仗,挺过来了。10年后当我碌碌无为开着经济型轿车感慨钱不够用时,大头李幸福地开着路虎窜来窜去,可能已经忘记了那6碗拉面。
你看,有钱人依然是有钱人,学霸也已经做上他们引以为傲的成功人士,勤奋的同学们现在勤奋地养着孩子,吊儿郎当的人还是沉浸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侥幸中。那些年我们以为上重点高中能改变的一切,其实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