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我们村在五十年前住过苏联专家,专家走了很多年,但他们的影响还在,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有学问,就会给这人的名字后缀一“斯基”。我们村有三个“斯基”,惭愧,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叫杨克斯基。
──我在一个同乡会上结识杨克斯基。这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一点从他的自我介绍中能听出点来。
杨克斯基在生活里总结了许多的哲理,比如他说,人的一生就是在和一个高度问题相处。
人比蚊子复杂,蚊子能到达的高度是三层楼房。杨克斯基的理论来自他的大学认知,入学的时候,杨克斯基带着母亲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一顶雪白蚊帐,母亲担心他干瘦的身体禁不住城里蚊子的欺负。但四年大学毕业,那顶蚊帐压在杨克斯基的箱底没使用过一回,杨克斯基的宿舍在四楼,没有蚊子。三楼却有。杨克斯基于是判断,蚊子飞不过四层楼房的高度。
时隔十五年,杨克斯基在这座城市上到二十四层的高度,拥有了两百平方米的居室。住进去的第一晚他心情好极,正想着要把自己的好心情和谁分享,却听见一声清晰的蚊子的鸣叫,像一支箭擦耳而过。他睁大眼睛,感到震惊。杨克斯基分析的结果是,城市扩张,生活前进,但蚊子的飞行能力并没进化。是电梯,电梯驮送了我们的身体,也把蚊子送上二十四层的高度。
杨克斯基无法把心得和躺在墓地里的母亲分享,他在心里喊“娘”,眼泪汪汪。他走到窗边向下望,一阵巨大的昏晕地震般降临,使他差点倒向地板。杨克斯基确知自己恐高,心中充满疑惑。
大学毕业,杨克斯基在一所乡村中学当了两年老师,因为与校长哲学论战翻脸,一气之下辞职,随一个朋友去城里搞建筑。杨克斯基甚至当过建筑工人,攀高爬低,在朝阳晚霞的剪影里砌楼房,在忙碌的空隙里琢磨一下关于高度的哲学命题。
鸽子震响鸽哨从他身边蓬勃地飞过,在楼房和楼房的空隙里留下转瞬即逝的飞行轨迹。鸽群的高度只是这么高吗?但是那些长途奔袭的信鸽呢?信鸽是鸽子中的优秀分子,如人类中的精英。
一个明媚的早上,蹲在工棚外吃胖嫂为他蒸的馒头,杨克斯基眼见着一群麻雀在他脚边觅食,用灵活明亮的眼睛揣度是否能从他那里得到吃食,他停住咀嚼,对胖嫂说,我杨克斯基是麻雀,也是鹰。
建筑工人杨克斯基是不恐高的,恐高他就不能工作。但是,此刻身居二十四层的杨克斯基却被自己的恐高困惑着。
可见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杨克斯基醉眼迷离地说。他说他高中的时候暗恋过一个女生,确信她是仙女中的仙女,尽管女生对他嗤之以鼻,说他黑瘦如鬼,他贫窄的胸脯最多只能依靠一支竹竿。十五年后再见,杨克斯基的身体倒是高了宽了,但见那个仙女成了个满嘴坚硬方言的邋遢女人,杨克斯基偷偷躲到牛圈搂着牛脖子痛哭了一场,问牛,你知道我为啥长高了长宽了?我进城里吃粮食多了嘛。可仙女为啥不是仙女了?杨克斯基问牛牛不语,泪眼蒙眬地放下长达十五年的暗恋。
杨克斯基带着多年的积蓄在那个春天回到故乡,承包了别人撂荒的土地和山间林地,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农民。当然他是有现代意识的农民,他种树,养猪养鸡,猪是土猪、鸡是土鸡。他的产品广告语里说他的猪与鸡,是听松涛喝山泉赏野花的猪与鸡,他的猪肉鸡蛋走的都是会员消费渠道,自然也是好价钱。他现在是杨克农庄的庄园主,做全绿色的养殖。
杨克斯基说,你们来我庄园,开大车来,看上什么拿什么,能装多少装多少。
几个同乡齐声欢呼,好!中秋假就去。
大家约定,要在杨克庄园小憩后顺道去登华山。说及华山,杨克斯基勃然变色,虚弱地摇头,说他陪不了,他只能在庄园温酒等候,因为他听见华山两字都晕眩。他说上月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见航拍的华山,头晕目眩,心悸难忍,提醒他恐高的存在。
几位女士说不信,肯定是他偷懒,说你以前攀高爬低,也没见个晕。不会是现在身子贵了?但看杨克斯基灰白的脸色,只好作罢。
中秋假日,杨克斯基约定的人马准时到达农庄,在农庄吃过农家菜带上补给后,他们去了华山。杨克斯基看着空空的院落,感到落寞,他想,这落寞会不会是属于鹰的?
这个朋友们带来喧哗也带来寂寞的早上,盘旋在杨克斯基脑海里的,是一只孤独高飞的鹰,高空的鹰能俯视方圆百里的视域,鹰的心情谁能体会?杨克斯基当即决定追随他的朋友朝觐华山,他选择从临近华山的另一面温和的山路攀登。
杨克斯基直接开车从华山南麓攀升,在车轮下不断长高的山叫仙鹿山,和华山比肩,却因秀丽逶迤,树木高茂,掩饰了山的险峻。站在仙鹿山山顶,越过一道深邃的峡谷,杨克斯基清楚看见华山北峰在青碧的天宇下,如劈如削,险峻高拔,寂寞如斯。
鹰乘着山谷的气流扶摇直上,越过了山巅,把翅膀贴上碧空,久久不动,像是要飞往天堂。杨克斯基仰脸,等待那股巨大的晕眩袭击自己。但是,他依然清醒着,他清醒地感到眼睛里噙满了眼泪,泪水滑过腮边,山风使他的两颊凉冰冰的。
选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