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2014-05-14 01:18王保忠
星火 2014年5期
关键词:半仙艳阳二叔

□王保忠

1

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艳阳的尸体了。簇新的布面上,横一抹竖一抹地涂着血,很像我从前在哪里看过的一幅油画。我盯着它,真希望艳阳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艳阳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等我失魂落魄地赶回村时,街坊邻居说,你咋这会儿才回来,矿上的车刚刚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说艳阳的事解决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让我喊上二叔他们明天都过来帮忙。

“都别磨蹭了,”司机不耐烦地说,“快点往下抬人吧。”

父亲身子动了一下,却还是傻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我跳上了车,二叔也跳上来,我揽住了白布的这半侧,二叔揽住了那半侧,我们同时一用力,我弟弟就从车厢底升起来。我们慢慢下了车,往院门里走时,我脚下好像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踉跄,蒙在白布下的艳阳便歪向了一边。“停!”跟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咆哮起来,他绕过我们,俯下身把艳阳的脑袋扶端正,这才让我们走。那条一直在我家院子里窜来窜去的狗吱哇叫了一声,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给谁踩了一下。

这狗个头高大,皮毛发亮,是我们村周大家的。

我们还没进院子,那车就忙不迭地开走了。

父亲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进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门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这是我们祁家堡的风俗,据说死去的人停在门板上,有可能还阳的。我们把艳阳抬进东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门板上。艳阳瘦得像只山羊,可他个子高,停在炕上,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伸展不开。我们折腾了半天,他那两条腿还是蜷曲着,到最后,我们不得不让他的头枕到了炕沿上。自从十八岁到了矿上,艳阳怕误班一直很少回家,现在死了,拉回来了,这个家又只能让他受委屈,连条可以舒舒服服停几天的大炕都没有。父亲早上了炕,坐到了艳阳身边,守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抢走他的儿子似的。以前艳阳休假回来,要是睡着了,父亲也这样守着他,不允许我弄出稍微一点响动,放个屁都不行。

“艳阳还没棺材吧?”二叔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办教员,很斯文的样子,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得赶紧给他弄一口,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入殓啊。”

父亲木呆呆地说:“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个棺材铺,离我们祁家堡也没多远,就上那儿买去吧。”二叔说。

“那赶紧去,要柏木的。”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万多,中档的三四千,一般的得个一千来块。”

“就要一万多的吧。”父亲想都没想就出了声。

二叔眼睛睁得多大。“是不是有点贵?”

“不贵,艳阳早挣下了。”

“这个你拿舵,我们听你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转过身对我堂弟艳明说,“你去跑一趟吧。”

艳明应承着,却没走的意思。

“你给艳明拿钱啊。”我捅了父亲一下。

父亲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墙摆放的那口大瓮前走去,走到边儿上,忽又退了回来,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们。二叔看出了什么,领着亲戚们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屋里。我父亲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这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从某个隐秘的地方取钱了。他让我出去,好像是连我也信不过。我就也出了屋。老半天,父亲出来了,他将一沓钱给了艳明,说:

“好侄儿,可不敢让人家糊弄了。”

艳明点点头,发着了摩托车,“突突突”去了。

“艳阳连天日都没见过,你看是不是给他阴配个女人?”等艳明走了,二叔又出了声。

“我也想给他阴配个,”我父亲眼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他问寻啊。”

“哥,这事我有办法。昨晚艳天跟我说了艳阳的事后,我一宿都没睡,什么事都想过了。”二叔说着,两只胳膊朝头顶上高高举起,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有个茬儿,牛家洼牛百顺的闺女,艳天他二婶娘家村的。上个月死的,我看跟咱家艳阳挺般配。我担心的是钱的事不好说,怕得多破费些……”

“你只管去问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钱的事好说。”

二叔眼睁得多大。“哥,听你这口气,矿上没少赔咱钱吧?”

“这你甭管。”父亲忽然把脸扭到了一边。

“哥,”二叔迟疑了一下,显得很艰难地说,“到了冬天,你侄儿艳明就得娶媳妇了,到时少不了会问你挪借点。”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点点头说。

“那就先谢你了哥,我这就去黄家洼请张半仙,让他给择个日子。”说完这话,二叔就匆匆去了。

2

父亲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套新崭崭的西服。

这还是年前我陪艳阳进城买的。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去矿上上班时就换下了。

父亲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艳阳身边,老半天,他终于掀起了蒙在艳阳身上的那块白布。我盯着面前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艳阳。这是我弟弟吗?他的面相彻底给毁了,已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不得不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面貌了。

“儿呀,爹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父亲又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你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顺利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艳阳牺牲了前程换来的。六年前,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父亲对还在上初二的艳阳说,咱家只能有一个念书的,你没你哥学习好,就别念了,念也没用,就让你哥进城上高中去吧。艳阳是有点贪玩,不喜欢读书,但父亲不让他念书还是有点让我吃惊,可无论我怎么劝,父亲还是不肯撤回他那个决定。过了几天,艳阳就到矿上去了,他是拐弯抹角找了一个亲戚寻的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艳阳了,当初上学的要是他,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这不怪你,”父亲摇摇头说,“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个学费也给你们刨闹不出来。”

“我是当哥的,当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会退学。”

“艳天你甭说了,你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父亲两只手悬浮在艳阳的身体上,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赶忙托住了艳阳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任何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这只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软体动物似的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艳阳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露了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艳阳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对他表现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这是你弟弟吗?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艳阳。”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这样呢?”父亲越说越痛心,一张脸扭曲得厉害,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砸到了艳阳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艳阳的裤子,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又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艳阳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认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亲,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艳阳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艳阳暗黄的皮肤上。外面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父亲一个劲地冲我摆手,甭让他们进来,这不是给你弟洗身子吗,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父亲也下了手,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咋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吧。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好再问,再说洗身子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捱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有人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就进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着父亲,想问问他矿上究竟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等我们给艳阳穿好衣服,已经是正午了。

帮忙的亲戚中有几个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饭,可父亲一口都不想吃。“你们吃吧,你们吃吧,我守着艳阳。”

父亲就那样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着艳阳。

“爹,你多少吃口吧。”我进来劝他。

“我不吃,我一点都不饿。”父亲冲我一挥手。

我也不想吃。等亲戚们吃了饭,二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周大的狗也跟进来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出去了。瘦老头我认得,是黄家洼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父亲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又哗地下来了。刚把艳阳拉回村时,父亲一点泪都没有,现在他却动不动就掉泪。

“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别太伤心了。”张半仙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起来,边看边唠叨。“三天封棺,七天出棂,就这么吧。”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当着张半仙的面又不好说,就让我们出来一下。

“你们说你们说,我出去。”张半仙张罗着要走。

“也好,老张你出去吃口饭,别嫌好赖啊。”二叔把张半仙领到了西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老二,你有啥就说吧。”父亲望着我二叔。

“哥,我在请张半仙的路上,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咱艳阳运气好着呢,这个茬儿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闺女我知道,脾性好,长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艳阳挺般配的。是这么个事,这闺女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几年了。可她处事没经验,听牛百顺说,她死的那天夜里,从厂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他吧,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着嗓子拼命喊,喊得对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起了行凶杀人的念头,一刀扎进了她心窝。就这样,白白送了个死。”

父亲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吭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门亲事吧。”父亲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是门亲事,就是牛家太狠,一开口就要十万。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我没敢应。”

“十万?他倒敢要!”父亲摸了摸胸口,好像那里面藏了多少钱似的。“你再去跑一趟,问能不能再压压价码,咱最多出八万。”

“那成,我再跑一趟。”二叔就匆匆出门。

“老二,你不吃口饭?”

父亲记起了什么,冲着我二叔的后背喊。

“不吃了不吃了。”二叔丢下这句话,走了。

亲戚们在张半仙的指挥下,开始搭灵棚了。

院子里一派忙乱。

父亲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艳阳。我也跑出去跟着忙乎,却让张半仙拦回了,“你得盯着你爹,你看他那悲恸的样子,千万不敢闹出啥事来。”我想想也是,就又进了屋。

“我看见你弟身子动了一下,他不会是要活过来了吧?”父亲忽然叫出声来。

“是吗?真要活过来就好了。”我摇了摇头。

“可我真看见你弟动了一下,动了一下。”父亲眼巴巴地说。

“真的是吗?真要动了就好了。”我说。

但老半天,我们也没看见艳阳坐起身来。父亲就显得很失望,叹了口气,又伏在艳阳身上呜咽起来。

我正劝着父亲,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二叔打过来的。

“艳阳,事情搞定了,牛百顺依了咱了,他说八万就八万。”二叔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不过他让咱先把钱结清。这么着吧,我就在牛家等着,你马上把钱送过来。拿过钱,咱就和他写契约,这事就算铁板钉钉了。”

挂了电话,我问父亲送不送钱。

“咋不送啊?”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就带我去镇上,咱到信用社去取钱。”

我不敢多话,跟亲戚借了挂摩托车带着父亲往镇上赶。

到了信用社,父亲四下里看了看,挪蹲到了铁栅栏前。他又回过头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红布包,他打开红布包,从里面拿出个红皮本。这下我看清楚了,这是个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面究竟划过来多少钱。里面一个营业员可能认识我父亲,立刻跟对面的同事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父亲。接过我父亲递进来的红本子后,两个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光焰来。我发现他们对我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好,等把款办完后,两个人还站起来,叮嘱我父亲走好。

出了营业厅,父亲抱着装钱的小书包,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让我赶紧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给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来,我就呼呼呼一个劲地往前骑。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小书包就顶在我后背上,硬硬的,有点硌人。快进村时,他让我停下,看看四周没人,从里面抽出二捆钱揣进了怀里,又把书包给了我。

“里面还有八捆,路上小心点,可不敢搞丢了。”父亲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你弟拿命换来的。”

我点了点头,飞也似地往牛家洼骑去。

3

我和二叔跟牛家立了契约回来时,院子里早搭起了灵棚。

灵棚本该设在堂屋,因为父亲还健在,作为小辈的艳阳就不能停在屋内,只能临时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停放了。按照张半仙的意思,灵棚搭在了院子东北角,一头靠着院墙。张半仙让我父亲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造一下。我父亲说看啥看,但还是进了灵棚,四下都细细看了,看得出他很满意。

出了灵棚,父亲又把我和二叔叫到一边,问起了立约的事。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艳天一拿去钱,那牛百顺立刻就眉开眼笑的,从村小叫了个老师,当下跟我们写了契约。”二叔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契约,给了我父亲。

“你再往细里想想,”父亲小心地将契约藏进了衣袋。“到了那天,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正说着,艳明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不一会儿,巷子里响起了汽车驶来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棺材拉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父亲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着棺板转了几圈,扎楞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走街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过无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也都夸赞,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些话父亲自然听到了,也不知哪句触到了他的伤心处,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众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进去吧,”张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声,“还有好多事得准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下手了。

“对了,”张半仙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老二,快去弄只啊。”父亲就催促二叔。

我家没养鸡,自从我娘下世后,家里有十几年没养鸡了。父亲认为养鸡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我们祁家堡有个风俗,人一跌倒头,是要杀只倒头鸡的。据说,人死了后,灵魂到了阴间,要是他生前有抛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一种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他吃那些蛆虫。艳阳昨天就死在矿上了,矿上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父亲哪里肯让他吃蛆虫。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二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鸡。“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父亲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显得很为难,一提倒头鸡他们就把脸扭到别处去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人,这多不吉利呀。父亲也看出了什么,让我去养鸡场买一只。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这时候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艳天你别出去买了,不就是只鸡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有,二叔假装没听到,别的亲戚也假装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去山脚下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了。

我刚出了门,看到村主任王山急急地向这边走来。

王山和我父亲因为选举的事,闹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说话了。祁家堡是个小村子,本来就没多少人,这几年青壮劳力又一窝蜂地涌进了城里,留下的就更没几个了。就这么个破村子,按说当村主任也没啥油水,可王山却好像当得不过瘾,说还想再多干几届。去年冬天,镇里一发下换届选举的通知,王山就忙乎开来,挨门挨户地转悠,每户人家给一百块钱,当然,这钱不白给,谁收了就得投他一票。父亲却死活不收,不光不收,还把王山数落了一通。

“你来干啥。”我没好气地说。

“快,你让你爹他们都来一下。”王山喘着粗气说,“镇长一会儿就进村了,要来慰问你爹。”

“我父亲一不是劳模,二不是村干部,你们慰问他?”我说。

这时,一辆小轿车冲着我家门口驶了过来,王山也顾不上跟我说话了,上前几步,微笑着看着那车。我看了一眼,确实是镇长的车,车身明晃晃的。一个月前,镇长到我们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等车刹住了,镇秘书刘建中先钻了出来,然后他忙不迭地打开了车门,请镇长下了车。刘建中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

镇长看都没看我一眼,在刘建中和王山的陪同下,进了我家院子。

我想了想,也跟着进来了。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节哀啊。”镇长和我父亲握过手,安慰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

父亲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父亲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艳阳他们矿长是我朋友,他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你们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艳阳他们矿长是你朋友?”我父亲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父亲好像想说什么,嘴噏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弟弟再贱也是一条命,莫非死了人我们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啊哟,这不是祁艳天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祁艳天。”

“艳天同志,我听过你的课,讲得很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他是死者的亲哥哥啊。”

“艳天同志你也要节哀啊。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不是?你们校长也快到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不是?你放心,我会向教育局长建议的。”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艳天,倒头鸡呢,你没去买?”父亲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艳天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回一趟镇,挑好的买几只来!”镇长对我父亲说。

“这点事用得着镇长操心?”王山凑到镇长跟前说,“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

说着就要出门。

王山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就一齐聚了过去。那只鸡好像一点都不晓得院子里的人都盯着它,血红的鸡冠一挺一挺的,旁若无人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

“谁家的鸡呢,这么漂亮!”镇长忍不住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是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了屁股下似地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你当叔的早该吭个声了,不就一只鸡嘛。”镇长说。

“我说祁老二啊,”王山摇摇头说,“你也真够小气的,早该把鸡杀了嘛。”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我二叔。

“是早该杀了,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艳阳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楞了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控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艳阳烧几张纸。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

镇长又问还有什么事。

父亲摇了摇头。

镇长说有事打他电话就行,然后,领着刘建中他们出了门。

镇长的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张半仙一看时间不早了,就指挥着众人入殓,他先在棺材底铺了一张新崭崭的褥子,等把艳阳抬进去后,又在他身上盖了床新崭崭的被子,我记得这套被褥是父亲进城买下准备给艳阳办婚事用的。艳阳给安顿进棺材,身上又盖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变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张模糊的脸。张半仙还在忙乎着,他把打发人买来的两块打狗饼在艳阳的衣袖里各塞了一块,又让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四个圆圆的纸钱。这也有讲究,是按照艳阳的岁数撒的,艳阳今年刚好二十四岁,一岁撒一个纸钱。

供桌也端端正正摆在灵前了,上面竖了艳阳的遗像。

照片上的艳阳白白净净的,年轻,英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桌上还用盘子供了各种水果,水果边是香炉钵,此时,香烟袅袅。

棺盖一合,就算入殓了。

父亲抚着棺材又是一阵呜咽。

二叔也跟着呜咽。

后来,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父亲搀进了屋子。父亲还在呜咽,二叔就在一边劝,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父亲终于平静下来了,问明天该做啥事。二叔说该做纸扎了。父亲哦了一声,说这事你和张半仙商量着办吧,别人有的艳阳该有,别人没有的艳阳也该有。二叔讨好地点着头。父亲又问还有啥事。二叔说暂时想起的就这些了。父亲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忙吧,我歇一会儿。

“哥,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刚才啥事?”

“就是倒头鸡的事,其实我一直想给艳阳杀了的。”二叔像是在做自我检讨,“将来他二婶问起也没啥的,她脾气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啦?我这是给我大侄子杀了做倒头鸡呢,又不是给别人。妇道人家,她懂个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都跑出去看。原来,周大那条狗不听话,撞翻了一根靠墙立着的檩条,没躲开,恰好砸在了脑门上,死了。父亲出来一看脸就白了,老半天说,看看你们,檩条也不放个安稳处,把人家的狗压死了。众人说,这狗早就该死了,它窜来窜去的,搞得我们根本没法做事。父亲只好打发人去叫周大。

没多久,周大进了我家院子。

“哎呀老哥,你叫来的这些人,做事就不长眼睛吗?”周大一跳一跳地说。他是我们村的首富,先是在村里开砖厂,很是挣了一笔钱,后来砖厂塌了,他又养大车贩煤,跑一趟能挣好几千块钱。“这可是我花一千块钱买下的狗,是我的心坎坎呢,这么说吧,我对它比对亲儿子还好呢。”

“老周,都是我的不对,你的狗我赔,你看得多少钱?”父亲赔不是说。然后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点出十几张,硬是往周大手里塞。

“哎呀老哥,这钱我咋能收呢?不就是一条狗吗?死了就死了吧。”不知为什么,周大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快收起来吧老哥,一村一院的,咱谁不用个谁呀?以后兄弟我肯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要是用到你,你肯定也不会小气,对不对?”

“以后是以后,”父亲摇摇头说,“你这条狗我说啥也得赔。”

“老哥你这不是羞我吗?”周大扭转身就往门外走,“狗,你一会儿叫人送到我院子里,我得把它葬了。”

“快去快去,”父亲把钱塞给我,“咱不能落他的人情。”

我跑出去,在巷子口追上了周大,硬是把钱塞到了他衣袋里。

“我说艳天啊,”周大头摇得拨郎鼓似地,“你看看你爹这人,真是太义气了,好人一个啊。”

我不想听他罗嗦了,转过身要走,手臂却被他拉住了。我只好停下来,听他唾沫一溅一溅地跟我说话,“听说矿上赔了你爹一百万,有这事吗?”

我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没少赔,就凭你爹刚才那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肯定发了,发大了。真是因祸得福啊。现在,你爹比我有钱了,是咱祁家堡的首富了,我呢,只能排第二了。”

“老周你胡说什么呢。”

“你爹确实是老大了嘛,听说连镇长都来你家慰问了?还要给你弄个校长干干?有钱就是他妈的好啊。”

我有点生气了,扭过头就走。

“艳天,有啥事你只管招呼啊。”周大冲着我的后背说。

4

转眼就到了吊丧的日子。

这几天我家门前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这让祁家堡凭添了几分热闹。这些年,随着那么多人涌进城做工,村子是越来越荒凉了,有时我周末回来,到了夜晚,看到巷子里只有几盏灰黄的灯亮着,心里就说不出的凄惶。可这两天,巷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人,且都是冲着艳阳来的,好像这不是在发丧,是热热闹闹地办喜事。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办婚事才该有这样的场面。可能对父亲来说,他也真的是在给艳阳办婚事,只是婚礼的主角无法参与,他躺在棺材里,冷冷地看着我们忙来忙去的。

我穿着孝衣,站在门前,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封棺材那天来过的亲戚朋友自然来了,那天没来的也得了消息来了,这让我觉得艳阳真是个人物,要不我父亲就是个人物。

院子的东墙下摆了七八个花圈,正中那个是镇秘书刘建中送过来的,他说镇长本来要亲自来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会,实在分不出身来,只能委托他过来悼念一下了。刘建中临走时,又留下一千块钱,说这是镇长的一点心意,让我父亲无论如何也得收下。镇长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墙头,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是刚刚从花圃里采摘来的,水灵而鲜嫩。紧挨着的也是个大花圈,同样的引人注目,是村主任王山拿过来的。

“对了,矿上咋不派个人来呢?”王山在院子里转了半天,忽然凑过来对我说,“艳阳是他们矿的职工,拼死拼活干了好几年,明天,明天他就要入土为安了,他们怎么不派个人来呢?这说不下去呀。就算他们赔了钱,赔得也不少,可是赔了钱就能一了百了吗?这些没良心的!”

我心里不由一疼,是啊,矿上怎么不派人来看看呢?

看得出父亲也在等矿上的人,他是个要脸面的人,矿上不来人,他脸上怎么挂得住呢?他几次要对我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脸上布满了焦虑。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走出院门看了好几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矿上的车,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知该怎么安慰父亲,我知道要是矿上的人不来,我就是说破嘴皮也没用。

太阳慢慢挂到了当空。

二叔就要张罗着给吊丧的人们安席了。

这时,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好像不止一辆呢,没多久,几个陌生人匆匆进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个把艳阳的尸体送回来的司机也在其中,不用说这肯定是矿上的人了。这些人什么都没带,不像是来送花圈,倒像是给一件紧迫的事撵着来的。他们走过来时,我发现有一个人长得跟艳阳特别像,简直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莫非艳阳还活着?这个念头一下攫住了我,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谁?”说话时,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哥,我是你弟艳阳呀。”

“不,你不是,我弟弟早死了。”

“死了?”他眉头挽了个疙瘩,“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你不是艳阳。艳阳死了,矿上的人说他给炸死在井下了。你不看我们在给他办丧事吗,你看看这满院的花圈,你看看那灵棚,你再看看灵棚里的棺材,我会哄你吗?艳阳要是没死,我们能给他办丧事吗?”我愤怒地对他解释道。

“真的搞错了,是矿上闹错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炸死的是我一个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闹肚子,跟他换了个班,结果,他下去没多久就死了。哥,要是那天不换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艳阳?”

“是!”

“不,”我使劲地摇摇头,人都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这绝不可能!”

父亲肯定也听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看着这个自称是艳阳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软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起来。

“爹,您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儿子艳阳,您好好看看呀。”

父亲细细地打量着他。“你,你真的是艳阳?”

“是我,我是您儿子艳阳。”

“你真的没死?你真不是吓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爹,您试试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风包围的树,父亲身子晃了一晃,蓦地抱住了艳阳,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显得那么无力。艳阳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脸上淌满了泪。那几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就像几个风干的标本。父亲边哭边唠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比啥都强。忽然间,可能是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他突然一使劲把艳阳推开了。

“老天爷啊,这叫啥事哟。”

父亲的劲可真大,好像赚足了全身的力气,只一把就将艳阳推倒了,推了个后仰翻。

我们都大睁了眼睛。

父亲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了,伸出手去扶艳阳,可他早站了起来。

“艳阳你没事吧,没摔疼吧?”父亲探询地问。

“我没事。”艳阳说。

父亲叹了口气,好像是要躲着艳阳似的,扭身蹲到了灵棚前。

这时,矿上来的一个中年人把脸转向艳阳,小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说说吧,我们也该走了。艳阳怔了一怔,走到灵棚前,把那个人介绍给了我父亲,说这位是矿上管安全的马矿长。父亲腾地站起来,盯着那个人咆哮起来,“啥马矿长牛矿长的,你们来了到底想干啥?”

“老人家,都怪我们工作做得不细,张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们,都胡球闹啥呢?”

“对不起,我们搞错了,祁艳阳同志没有死,他好好地回来了。”

“那死了的是谁呢?”

“是他一个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艳阳正好闹肚子,两个人换了个班,李春平也不知有啥心事,点雷管时没有按规范操作,结果就出了问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艳阳嘛,其实也是犯了错的,他换班没跟矿上请假,我们就以为死了的是他。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是不?错主要还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点,规范操作,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父亲手颤颤地指着那个人的鼻尖,“艳阳没死,你们却急慌马乱地把我叫到了矿上,让我把人拉回来了。当时我就不相信艳阳会死,你们说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跟你们谈钱,我就要我儿子。你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现实点吧,硬逼着我说个价钱。你说你们都干球了些啥,啊?”父亲忽然一头撞向那个人。

“老人家,你别激动。”那个人躲开了,求助地看艳阳。

“把存折还给他们吧,他们还等着用这笔钱打发李春平呢。”艳阳只好劝父亲。

“还给他们?为啥要还给他们呢?”

父亲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东西就会像一只麻雀似地呼啦啦地飞出来。

“还是还了吧,我们出来时,李春平的家人就来了,这会儿就在矿上等着呢。”

“不是,”父亲又摇摇头,“钱动过了,凑不够原先那个数了。”

“你这老头真是糊涂呀,”那个人立刻板起了脸,“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动矿上的钱呢。”

“你们,你们反倒有理了啊,”父亲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想动吗,不动咋办丧事?啊,不动咋办丧事?”

“那,你动了多少?”

“十来万吧,我一分钱都没瞎花,都用在了办丧事上。”

“动了十万,你竟然动了十万,你这老头真是糊涂极了。好好好,你先把存折还给我,至于动了的那一部分怎么处理,我回去请示一下再说。”那个人手就伸到了父亲面前。

“不,你们不能这样。”

父亲身子一哆嗦,又退后了一步,看看艳阳又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人又看看艳阳,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怀里,摸索着,老半天摸出了那个小红布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没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红皮本也跟着掉出来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父亲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个红皮本。我心里不由叹了口气,钱都快归人家了,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着多少钱。

“祁老大啊,我当初就以为这钱不是你的,没想到还真不是你的。”王山从人群里挤到前面来了,本来他一直扎楞着耳朵听,可能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张一直对父亲陪着笑的脸就阴沉下来,“看来天生的穷命谁也帮不了啊,听我的,把钱还给人家吧。这钱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对了。”

“你,你这人说变就变……”父亲直直地看着王山。他可能在想,这家伙怎么会偏向矿上的人说话呢?这两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转来转去,比亲戚们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呢?他原以为王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现在看来,这家伙一点都没忘,记恨着呢。

“我又不是孙猴子,我会变啥?我就这样的人嘛,谁不对,我就得说谁。你说这钱是你的吗?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抢!甭说我当着个村主任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着你胡来,这事,我得管,明白了吗?”王山一张脸绷得硬硬的,“现在,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父亲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存折。

“不完,你说咋办?莫非还得给你留下,让你坐享其成,白白当上我们村的首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祁老大啊祁老大,你想得倒美!”

“我,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就把钱还给人家,不要丢咱祁家庄的脸!不要让人家说咱村的人见钱眼开,听到了吗?你不给我就动手了啊。”王山说着,真就伸出了手,噌地从父亲手里抢过了存折。

“你,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王山扬了扬手中的那个红本子,“你白白拿了矿上的钱,反说我欺侮人?祁老大啊祁老大,我看你是穷疯了,穷得连道理都不讲了。”

王山这一说,我心里就刀扎了似地疼。前几天我还在给学生们讲《变色龙》,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做人要正直,要仁义,不能见风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现在看来,王山就是个变色龙,不折不扣的变色龙。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着那张丑陋的脸狠狠地抽下去,可是,我的手还没有扬起来,就给艳阳钳住了。

“哥你不能动手,论拳头我比你大,可咱真不能动手啊。”艳阳压低声音对我说,“说到底,这钱不是咱家的。”

我还能怎样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山把存折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他翻开存折看了看,顺手把它塞进了衣袋,又冲王山笑了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王山头昂得像只大公鸡,也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是不用谢,是祁家堡的村民犯了错,都怪他平时管教不严,以后他得强化教育,多指拨指拨他们。这时,矿上那个司机凑了过来,悄声对那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把目光移向灵棚,看了一会儿,又把脸转向王山,好像是想请王山说句话,叫他们把人抬到车上。

王山就吆五喝六地让人们动手,可是没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们村的,停在这里干啥?还不抬上车?”

还是没人搭理他。

“祁老大,”王山便把目光移向父亲,“你说个话吧,棺材停在院子不吉利啊,一点都不吉利。”

“还都愣着干啥,快点把人抬走!”父亲忽然咆哮起来。

二叔脖子一缩,领了几个人进了灵棚。进去后,他们又一动不动了,棺材早卯上了卯子,这还怎么抬人?父亲明白后,让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摇摇头进去了,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总算撬开了那些个卯子。二叔他们还立在那里不动弹。我想换了谁也不会去做这事了。原先,他们是抬自家的亲戚,现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谁又愿意去抬一个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矿上那个人急了,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钱给了王山,王山又把那几张钱给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冲着王铁成招了招手,把一半钱分给了他,两个人对着棺材嘀咕了一阵子,配合着把人从棺材里抬出来,抬出了院门。

院门前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一辆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辆农用车。

两个人把尸体抬上农用车,就捂着鼻子下来了。

那个人看事情办妥了,和王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车。关上车门后,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又打开了车窗,把艳阳喊了过去:“放你几天假,把事处理好再回矿上。”

艳阳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们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走了。

矿上的车一走,张半仙就出了声,让我父亲给他结一下费用。等我父亲掏出钱,他哼哼了两声,走了。

“祁老大,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体面啊。那你们忙着,我得到镇上开会去。”王山看了我父亲一眼,也走了。

亲戚们也跟着散了,连二叔和艳明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地上到处是他们吐的烟头和痰,还有从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条,踩得黑污污的。西屋窗台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张张涂过粉的脸,在嘲笑我们。灵棚门上的白布帘子也不知给谁揪去了,此时正张着一张空洞的嘴,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或者要吞掉什么。

5

我们开始拆灵棚。

人们都走了,只有我和艳阳做这活儿了。灵棚搭得很结实,看得出当时人们有多卖力,好像艳阳要永久住在这里了,一百年不打算拆除似的。这就给我们拆掉它增加了难度。我和艳阳灰头土脸,吭吭哧哧弄了大半天,总算拆掉了用钉子咬在一起的椽檩和上面搭苫的蓬布。拆掉了灵棚,那口棺材和扔在一边的棺盖就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了,显得莫名其妙,不伦不类。

“棺材咋办呢?能不能退回棺材铺?”艳阳盯着棺材看了老半天,回过头问我。

“退回去?哪有买下的棺材再退回去的道理?况且,我们都用过了。”

“那咋办呢?总不能留在家里吧。”

“咋不能留下?”父亲本来佝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听了艳阳的话,忽然扭过脸来,“不光棺材,那些纸扎也得留下。反正我也老了,说不准哪一天这些东西就派上用场了。”

“爹,您咋能这么说呢。”我感到喉头发堵。我不知怎么劝父亲,丧事办得这么大,满世界的人都知道艳阳死了,没料到他却突然好端端地回来了,这事换了谁都难以接受,“艳阳不是回来了吗?还得好好过日子,我们离不开您,您咋能说这丧气的话呢?”

“不是说丧气话,是这棺材真没法退了。”父亲又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口棺材,“你俩把它抬到柴房去吧。”

我和艳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就靠我们两个人这点力气根本没法移动,说不准还得给压在棺材底下。

我就去街上找人。

一出门,我听得我的手机响了,是刘建设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刘建设就来了脾气,说你弟没死,丧事也不用办了,你咋还磨磨蹭蹭的不回学校?我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快,中午的事他下午就知道了。我说家里还有些事得处理,这两天回不去,得再续两天假。刘建设冷冷地说,你这话说得好大,你以为自己真当了校长?不想来就不来了?实话对你说吧,那事根本就没门,我弟弟打电话跟我说了,说镇长也知道你家的事了,镇长说你不是当校长的料。

“我原本就没想当校长,是你非要这样说。”

“敢情还成了我的错?好好好,不跟你说了,你赶紧收拾啊。”电话里的声音老大不耐烦的,“记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不来我就得扣你的绩效工资。”说罢挂了电话。

我愣怔了半天,心说真是狗眼看人低,这么快就翻了脸。但是眼下我也顾不上想这事了,棺材还在院里呢,我得找人把它抬到柴房里。街上只有几个老头,根本帮不上忙。想了半天,我从小卖部买了两条烟,先去了三木匠的家,又喊上了王铁成,总算把棺材移进了柴房。

等他们走了,父亲又让我们把纸扎搬进了柴房。纸扎做得太多了,掩去了棺材,将柴房挤得几乎没有了下脚的地方。我出去找人那会儿,父亲早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小心包好了,有的用塑料纸裹了,有的装进了蛇皮袋。我不知道父亲留着这些纸扎干啥,可是,烧了也真可惜啊。

做完了这两件事,院子里就一下清空了。

“对了,你们得赶紧去趟牛家洼,把亲退了,八万,整整八万块钱呐,这可是个大事。”父亲忽然又出了声。

“要钱怕是就难了。”我迟疑了一下,“再说,这事都是二叔一手操办的,非得他去不可。”

“那去把他叫来,这事得抓紧。一家女百家亲,我们退了,人家还能配出去。”

我只得往门外走。

没走两步,听得身后谁哼了一声,然后是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转过身一看,是父亲倒在地上了。我和艳阳赶紧把他扶起来。我说爹您没事吧。父亲摇了摇头,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累了吧。我说要不我们上医院去看看。他又摇摇头,没事的,歇一会儿就好,赶紧叫上你二叔去办事吧。我就让艳阳把他扶到炕上躺会儿。

我正要出门,二叔急匆匆地来了,可能他也找我们有事。艳阳赶紧拿烟点火泡茶,又拉过个凳子让他坐。

“艳天艳阳你俩个听着,”二叔一屁股坐下来,气极败坏地说,“刚刚我在地里做活儿,牛百顺来了电话,问我们明天几点过去娶亲呢。我说艳阳没死,他从矿上回来了,人好好的。你听牛百顺咋说,他说这他不管,契约也写了,你们明天咋着也得来娶亲。你们说这事咋办?”说到这里,二叔又问,“你爹呢?这事我得跟他说说,看看咋办。”

“在炕上躺着呢,”艳阳指了指屋子。

“躺着?倒是会享受,去把他叫出来!”

我和艳阳正为难着,听得屋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不一会儿,父亲摇摇晃晃地出来了。我直直地盯着父亲看,觉得他一眨眼间好像就老得不成个样儿了,还不到六十的人,看起来已经七老八十了,头上蒙了一层霜,两个眼泡肿得像鸡蛋,腰背弯得像张老弓。

“老二你可来了,赶紧想个办法,把那八万块钱讨回来。”

“讨回来?牛百顺还让我们去拉人呢,明摆着是不想退钱了。再说,都写了契约,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老二你还是跑一趟吧,这可是你一手操办的。”父亲急得差点要跳起来了。

“这事是我一手操办的,可是我张得开嘴吗?你那两天不是挺威风的嘛,要去你去。”二叔气哼哼地说,“瞧瞧你家这些烂事,我算是白跟着你们折腾了,折腾不算,还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

“你这几天是没少跟着忙乎,这事艳阳也知道,日后他会报答你的。”

“咋报答?好好的一只鸡杀了,给他做了倒头鸡,艳阳好歹回来了,你说我的鸡还能活过来吗?啊?能活过来吗?为这事,艳明他妈把我数落个没完,我真是没法交待呀。”

“老二,你总不会让我赔你只鸡吧?”

“这个,你们看着办吧。”二叔甩下这句话,腾腾腾走了。

“你们听听,你叔这说的还是人话吗?”父亲气得一跺脚蹲下了。

“那我去找他们退钱吧。”艳阳叹了口气说。

“艳天,还是你去吧。”父亲的目光梯子似地架在我的肩头,“你弟是个闷葫芦,嘴比脚后跟都笨。”

“好吧。”我点了点头,骑了辆自行车往牛家洼赶。

6

一大早,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看见父亲正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乎,小米粥的香味直扑我的鼻子。再看,艳阳也早早爬起来了,在外面哗哗哗地扫院子呢,他是个手脚勤快的人,一刻也闲不住。我感觉他昨夜一直没睡踏实,身子烙饼似的在炕上翻,后来好像睡着了,却陷入了梦魇之中,身子发抖,胡话不断,猛然间一开灯坐了起来。我被惊醒了,只见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问他是不是做恶梦了,他看了我一眼,说睡你的吧。然后熄了灯。

我洗漱过后,父亲就喊我们吃饭。

“你们这就去镇上,”等我们喂过肚子后,父亲又出了声,“咋着也得跟牛家打这场官司。”

昨天我什么事都没办成。牛百顺说,要钱没有,想打官司他奉陪到底。父亲一听就火了,当下就张罗着要找牛百顺理论去。我赶紧把他拉住了,我说您就是去了也闹不出个名堂来,牛家说打官司那就打吧。其实我这么说不过是想稳住他,不让他去找牛百顺,没想到他给个棒槌就认真,真就让我们打官司去。这个念头可能纠缠了他一夜。

“我就不信牛家不退钱,有法庭给咱撑腰呢。”父亲说。

“法庭又不是给咱一家开的,真的能打赢吗?牛百顺手里可是捏着契约呢。”艳阳摇了摇头。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父亲目光里火星四溅,“有契约咋了,啊?那会儿你不是还没回来吗?要知道你回来,你哥和你二叔会跟牛家写那个契约?”

“可,可是……”

“可是个屁,你不去我和你哥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听咱爹的吧,”我赶紧冲艳阳使了个眼色,我觉得他比父亲都倔,“先去镇上的法庭走一趟。”

艳阳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了。然后我们各骑了辆自行车往镇上赶。

天气更寒凉了,风冷嗖嗖的,一扑一扑地打在我们脸上。

法庭在镇政府后院,前院的那排房子是头头们的办公室,镇长也在这一排。我正想着会不会碰上镇长,他忽然从门厅里出来了。显然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他怔在那里看了我老半天,然后大模大样地走下来,老远就朝我伸出手,问我来镇上干啥。我说我们来办点事。

“这就是你弟弟祁艳阳?”镇长的目光落在了艳阳身上。

“是。”我点了点头。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太有意思了。”镇长打了个哈欠,又把目光转向艳阳,“不管怎样,你总算捡了条命,这就好。”

“镇长,您能帮我个忙吗?”艳阳忽然出了声。

“说吧,你啥事?”

艳阳就把打官司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这个嘛,”镇长连连摇头,“你这就是给我出难题了,打官司的事我怎么能干涉呢?我是镇长,不能干预法庭,这道理你应该懂吧?你哥是镇中的老师,更知道这个理,权不能大于法嘛。听说你们都写了契约了,民间的契约也是有法律效应的,这个,这个我真就不好说了。不过我相信,法庭会给你们个公道的,是不是?”

“我没想给您出难题,只是想让您带我们去见见庭长,我家的事您多少知道一些,听说您和我们矿长还是朋友呢。”

“你这一说,我就更不能帮你了,”镇长摊了摊手,脸上是一种无奈的表情。“没错,我和你们矿长是朋友,正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更得回避了,是不是?我要是帮了你,你让牛家怎么看我?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不能偏着你们祁家,也不能偏着他们牛家,是不是?”

镇长这么一说,艳阳脸就“刷”地红了。

“你这不是白说吗?”我知道镇长在打官腔,实在没必要跟他多费口舌,就拉着艳阳往后院走。

“祁艳天,”镇长忽然叫住了我,“我希望你很快回到学校去。”

“知道了。”我看了他一眼,又和艳阳往后院走。

“什么态度!”镇长冲着我的后背说,“有你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

我没理他,腾腾腾地往前走。

“那你让我哥咋说?”艳阳突然停下来,立眉竖眼地望着镇长,“让他给你跪下来说?”

显然没想到艳阳会这么问,镇长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声:“瞧瞧你们一家人!一个个硬梆梆的,好好,等着啊,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我们不再理他,径直往后院走去。

后院跟前院一样,也是一排平房,每间房子前都挂着一块牌子,我看到有块牌子上写着法庭的字样,就和艳阳一起往里走。里面有个穿制服的人正在电脑前玩游戏,两只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刀光剑影,手持兵器的古代武士正杀得不可开交。老半天,他才扭过身来,问我们什么事。我说是来打官司的。那人哦了一声,说打官司呀,先写个起诉吧。然后又坐到了电脑前,噼哩啪啦地敲打起键盘来。

“能不能给我张纸?”我看着他。

那人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腆着肚子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找出一本表格,从上面撕下两页,扔在了桌子上。我说了声谢谢,想坐下来写,面前的椅子上却堆着一堆破报纸。我不好去收拾,又看他忙着打游戏,也不敢去打扰,就站在桌子前写起来。

“你是不是法官?”艳阳冷不防冲着那人的后背出了声。

“你啥意思?”那人扭过头来,眉头皱得老高。

“没啥意思,我问你是不是法官?”

“我当然是啦,怎么,你看我不像?”

“是法官你就这么个态度?”艳阳一只挖煤的大手指着那人的眼窝,看得出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我哥写状子,你让他站着咋写?”

“我就这个态度咋啦,不想写拉倒。”

我一看艳阳又要发火,赶紧拦住了他:“我站着也能写,当老师早练出功夫了。”

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写好了起诉书,端端正正地把那两页纸放在了那人面前。老半天,他才从电脑前站起来,拿过我写的起诉书看了半天,而后把它放进了卷柜里。

“先交三百块起诉费,”那人手一伸。

“审都没审你就要钱?”艳阳又憋不住地出了声。

“你这人好不懂规矩,不想打官司你走吧。”那人又到了卷柜前,抽出我写的起诉书,扔在了桌子上,“把你的状子拿走!”

“你这人咋这样呀,有你这么办案的吗?”艳阳嗓门拔高了。

“你少说几句不行?”我赶紧捅了艳阳一下,又陪着笑对那人说,“我们第一次打官司,是有些不太懂,我这就交。”

那人收了钱,这才又将起诉书放进了卷柜。

“啥时开庭?”艳阳憋不住又问。

“还没调查取证呢,开庭是下一步的事,到时自然会通知你们的。”那人说完又坐到了电脑前,不再搭理我们了。

我只得拉着艳阳出门。

走到前院,正好碰上匆匆赶来的刘建设。他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你不去学校跑到镇大院晃荡什么,刚才镇长已经严厉批评校长和我了,你快跟我回学校去。我说我到这里自然是有事,再说也跟你请过假了。他说可是我没有准你假呀,没准假你不到校就是无故旷工,这是要扣工资的。我说今天你就是开除了我,我也不能跟你回去。刘建设立刻沉下了脸,说你要真这样不知好歹,那我只好上报联校处分你了。

“动不动就扣工资,你这不是欺侮人吗?”艳阳突然木桩似的插到了我和刘建设中间,一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是谁?竟然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艳阳真的举起了拳头,“今天老子就是要教训一下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你打呀,不打你是孙子。”刘建设眼睛瞪得牛蛋大。

艳阳嘴一哆嗦,一拳就砸在了他脸上。

“你再打,”刘建设身子筛糠似的发抖,嘴头却不服软,“有种你再打!打死我算了,打呀。”

我知道艳阳闯下祸了,赶紧伸出手去抱他,可我这点力气哪里拦得住他,他一定是被刘建设激怒了,锤子样的拳头又一次砸到了刘建设脸上——那张脸立刻乌青起来,肿得老高。刘建设不敢再嘴硬了,抱着头就往那排房子跑,可能是想去找他弟弟吧。

“二弟你快来救我,我要给打死了。”他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喊。

刘建中一推门跑了出来。

镇长也跑了出来。

两个人看着鼻青脸肿的刘建设,让他慢慢说。刘建设竟然“呜呜呜”地嚎哭起来,说镇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呀,那个没死在井下的家伙发了疯,我正劝他哥回学校上班去,他就扛出拳头打我了。其实我也是为祁艳天好呀,他不去学校这个月的绩效工资就没了。可那个疯子护着他哥哥呢,竟然就出了手,要把我打死呢。这家伙神经不正常了,看看他的眼睛,可能还想杀人呢。刘建设这边哭诉着,他弟弟已把电话打给了派出所,没一会儿就来了两个警察。

“镇长,”刘建设扑通跪在了镇长脚下,“你得给我做主呀。”

镇长冲着警察摆了摆手,“把那个疯子给我抓起来!”

两个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朝艳阳扑了过来。

艳阳拼命挣扎着,反抗着,一个警察用电棒捅了他一下,他晃了一晃,立刻软在了地上。另一个警察一看艳阳倒下了,轻蔑地一笑,好像是说,你这家伙敢拒捕呀。然后,抖出一副铐子,几下将艳阳铐了起来。愤怒风暴似的刮过了我的身体。我想对镇长说,你们不能抓人,可是我嘴颤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拖着艳阳往后院去了。

“关他几天,看他还老实不。”刘建中气呼呼地说。

“你们不能抓人。”我终于说出了话。

“那你想怎样?任着他打人?啊?看着他把我们镇中的教导主任打死?”镇长冷冷一笑。

说完,他们都往后院去了。

7

艳阳给关了十天,终于放出来了。

这期间,父亲几乎天天跑到派出所去看他,每次看过后,可能是心里憋闷得慌,想和我说说话,他又会绕到镇中的门口,抻着脖子朝校园里看上半天。我要是看到他,或者别人告诉我他来了,就会跑过去,听他唠叨上一会儿。我若在教室里上课出不来,他就会孤零零地站上半天,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去。这些天刘建设把我恨得要死,我得时刻提醒自己守规矩,否则,他可能会跑到联校或镇大院告我的黑状。

从父亲的言说里,我大致知道了艳阳在里面的一些情况——他给关在一间房子里,每天的事就是对着一面黑污污的墙壁反省自己,或者在一张白纸上交待自己打人的罪状,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不良后果。警察不让我父亲见艳阳,不管他怎么苦苦哀求,也不管他在关押室的门口站多久,这些都没用。他们也不让我父亲给艳阳送饭,带来了也不让拿进去,后来父亲就不再带饭了。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弟在里面瘦多了,再关上几天就会瘦得只剩个骨头架了。到了第十天头上,警察对我父亲说,想不想把你儿子捞出去?我父亲说当然想啊。警察说想的话,那就接受治安处罚吧,三千块,拿来钱你儿子就可以出去了。父亲就把这话跟我说了,他说这么多钱,我们到哪里去找?我说事到如今,不能再心疼钱了,把艳阳救出来要紧。父亲说,可是这么多钱呢,我们到哪里去找啊,就是把我杀了卖肉,也卖不够这么多钱。我劝他别着急,这事我来想办法。我领了一个月工资,不够,又跟同事借了些,总算凑够了那个数。

我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刘建设请了个假,揣着三千块钱,和父亲一起去了派出所。

“以后可不敢闹事了,”警察接过钱后对艳阳说,“还是好好琢磨着咋娶个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对不对?”

艳阳木木地看了警察一眼,一声不吭。

“去吧去吧。”警察摆了摆手。

我叫了辆三轮车,和父亲一起陪艳阳回家。

一路上,艳阳依然一声不吭,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但一看他那脸色,就把话又咽回去了。他的脸本来黑苍苍的,这是井下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记,在里面给关了半个月,一张脸反倒苍白得让人看了害怕。我想,他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可能他还在想着被抓的事,等他想通了,想明白了,他就会开口说话。这个世界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既然这样,那我们又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父亲也是一声不吭,他半闭着眼睛,斜靠着坐椅,显得疲惫不堪,偶尔,他抬起头看看艳阳的脸,然后脑袋就又耷拉下来了。

等我们回了村,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枯黄的树叶,也不知风是从哪里把它们搬运过来的。开了院门,我们都不由一怔,这情形,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老火山坡脚下我家的那块坟地了。我又看了父亲一眼,从他胡子拉碴的脸和灰暗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到他颓败的心境。不用说,他这些日子什么事都无心做了,只想怎么把他的儿子赎出来。父亲愣怔了一会儿,先踩着枯叶往院子深处去了。我们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进了家门,家里也是一片凌乱,炕布上荡满了灰尘。可能是累得厉害,父亲嘟哝了句什么,脱了鞋,躺上炕歇缓去了。

“这么脏,”我望着他说,“你也不等我收拾一下?”

“有啥好收拾的?不用啦。”

父亲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能说什么,找了块抹布,又端了盆水,一处一处地擦抹炕上的尘灰。艳阳也闲不住,找了把扫帚,跑到院子里打扫去了。落叶在他的扫帚下,蝶飞蜂舞,像要发动一场集体哗变似的。我擦到父亲身子下的炕布时,他老大不耐烦地坐了起来,意思是说你也不让我安生会儿。我继续收拾,心里却充满了悲伤。

“对了艳天,他们没说啥时开庭?”他忽又记起了打官司的事。

“还没接到通知。”

“你也没去打问打问?”

“这些天光顾着忙艳阳的事了,哪顾得上。”

“八万块钱呢,”父亲叹了口气说,“矿上迟早会问我们要的,到时又上哪找呢?这个官司说啥也得打,能要回多少是多少。”

“下午回了学校,我就去打问一下。”

“可不敢忘了啊。”

我把屋里收拾得差不多时,听得院门吱扭一响,一看,是周大来了。我心里不由一咯登,他来干啥?正纳闷着,听得他和立在院子里的艳阳说上话了。艳阳,你给放回来了?哎哟,你说你咋瘦成这个样儿了?艳阳好像什么都没说。周大又出了声,回来就好,就好,这些天你家的事可真叫个多哟,一桩接着一桩,心里烦着呢,是吧?对了,你们和牛百顺官司打得咋样了?有没有结果?

“有没有结果,关你屁事。”这是艳阳的声音。

“祁艳阳,你就这么跟我说话?你家办丧事可是压死了我的宝贝狗啊。”

周大嗓门这么大,父亲自然在屋里听到了。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窗玻璃外看了看,就慌里慌张地往院子里走。我知道父亲急了,他是怕艳阳再惹出麻烦来。我赶紧也跟着出了院子。

“他叔,你甭跟艳阳一般见识,他这几天心里有气,你就多担待些吧。”父亲边说边给周大递过一支烟。

“他有气,我心里就好受?”周大并没接我父亲递来的烟,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一支点了,狠狠地抽了几口。“我说祁老大,你就这么偏护自己的儿子?他心里有气,就该冲我发火吗?以后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

“是是,他叔,你找我有事?”

父亲可能也看出周大是来找事的了,来者不善啊。

“当然有事。祁老大,我这几天做梦都想着我那挨心的狗啊,想得我茶不思饭不香的,你家艳阳回来了,我那挨心的狗却回不来了,唉唉唉,祁老大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这么跟你说吧,我就跟死了个儿子一样,刀搅了似的疼,疼死我了啊。”

“他叔,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啥?我想说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呢。我想说我想我那挨心的狗,我那挨心的狗,好好的却让你们给害死了啊。”

“他叔,你……”

父亲木桩似的戳在那里,整个人都枯了,落叶纷纷了。

“我咋了?我说得不对吗?我不该想我的狗吗?”周大的声音越发拔高了,“祁老大啊,我告诉你,我比想我的儿子都想我那挨心的狗。”

“你的狗不是死了吗,再咋也活不过来了。”父亲颤颤地说。

“你说得轻巧,一句活不过来就了事了?这么跟你说吧,我就想看见我那挨心的狗!就想看见!”周大的两道目光淬了钢似的凌厉,直戳我父亲的心窝。“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务必把我的狗还回来!记着,我就要我那挨心的狗。你们也甭想耍赖,要是见不到我的狗,我就上法庭告你,到时,你也甭怪我翻脸不认人。祁老大,好好想想吧。”

“周,周大……”

父亲嘴颤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也甭装可怜了,祁老大,记着我的话,只三天啊,好好想想办法吧。”

周大说完腾腾腾地走了。

“这个灰牲口,他这是来索我的命啊……”

父亲嘟哝着,身子忽然一斜,像一棵被拦腰锯倒的老树,轰地倒在了我们面前。

9

我原以为父亲不过是暂时昏死过去了,可他再没有醒过来,等我们把他送到县医院,人早没了气。

艳阳急着查问父亲的死因。

大夫冷冷地说,病人是心性猝死。艳阳嗓门一下拔高了,我问你他为啥会死?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医生皱了皱眉头,这种病死因比较复杂,可能是情绪激动所致。当然,也不排除身体过度疲劳,还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医生的回话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艳阳更着急了,粗声大嗓地说,你这医生好罗嗦,我只问你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咋你说了一大堆废话?医生有点害怕了,说你不懂医学,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再说病人半路上就死了,我们也没有观察过,具体原因谁知道?说完就忙不迭地走了。

艳阳还要追上去问,却让我给拉住了。我怕他再惹出什么事来。我知道他为啥要问得这么细,他肯定以为是周大气死的父亲。

“咱爹去了,再说啥也没用了,我们送他回家吧。”

我跑到医院门口叫了辆三轮车。

艳阳有点不甘心,可也没办法,只得和我一起将父亲抬进了车斗里。父亲本来就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又伸不开腿,蜷曲得就像个老树根了。那张脸看上去越发瘦小,皱而泛黄,隔了年的桃核似的。车开到半路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司机骂了一句,一踏油门加快了速度,车颠簸得更厉害了。我和艳阳不得不护住了父亲的身体,看到雨没个遮拦地往下浇,谁都没多想就脱了上衣,盖在了他身上。

寒凉的秋雨鞭子似的抽得我们瑟瑟发抖。

“回去得找周大那王八蛋算账,”艳阳两眼瞪得血红,“是他气死的咱爹。”

“可是医生不是说了吗,也可能是劳累过度造成的。”

“就是他,他要不逼着咱爹还他的狗,能死了吗?”

“千万别再冲动了,你忘了自己咋给关起来的?你想让咱爹到了那边还不放心你吗?”

等我们进了村,雨却停了。

我想,父亲真是个苦命人,连老天爷都跟他作对。

我们把父亲抬进院子,抬上炕,又摘了门板,停在了上面。他老人家躺上去能还阳吗?我希望这样,又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刚把父亲停好,艳阳就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周大了,赶紧跟着跑了出去,出了巷子,他早没了影子。到了周大家门口,我看见艳阳正立在那里吼叫,我跑过去一看,门挂了个锁疙瘩,不由松了口气。邻居说,老周出村了,刚刚给一辆车接走的,说不准是回城去了。

“你个王八蛋,等你回来再算账。”艳阳狠狠地踢了一下门,说。

回到院子里,我们正商量着怎么办丧事,二叔匆匆赶来了。二叔显得失魂落魄的,问了我们几句话,便趴在我父亲身上嚎哭起来。看得出,他对我父亲的死内疚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哭得这样撕肝裂肺,声泪俱下。人大概都这样,活着时我们麻木得看不到他的好,等他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你才觉得他是这样的让我们牵肠挂肚。二叔此时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吧,他好像完全忘了我们在身边,自顾自地发泄着他的悲伤。

“我的亲哥呀,你咋就早早离开了?要知道你会这么早走,我咋敢对你没个好声气?”二叔拖长声调哭诉着,“亲哥呀,弟弟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让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啊。”

二叔越哭越凶,哭得我们都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到后来,我不得不把他搀扶起来。

“两个好侄儿啊,”二叔止住哭,红肿着眼睛对我和艳阳说,“你爹拉扯你们一回也不容易,得给他好好办一回丧事。”

“咋好好办?家里没一个活钱了,还塌下一屁股饥荒。”艳阳重重地叹了口气。

二叔好像给问住了,在狭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也不知说什么。这些天经历了多少事呢,先是瞎折腾给艳阳办丧事,接着又是跟牛家打官司,再后来艳阳也给关进去了。没一件事不花钱,还没缓过气来,父亲又一撒手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办一场丧事那得多少钱,就凭我家现在这个景况,还不知又要塌下多少饥荒呢。

二叔老半天停下来,冲着我和艳阳开了腔。“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咱想想办法不是就啥都有了吗?先说棺材,我记着那口棺材还没退,抬出来就能用,这笔钱自然不用花了。纸扎呢,你爹心细,也没舍得扔,都小心地藏起来了,眼下就在柴房搁着,是吧?按说也挺讲究挺上档次的,不屈你们兄弟的脸了。”

“也只能这样了。”艳阳点了点头。

我们把棺材从柴房移进了堂屋。又请来了脸板得猪头一样的张半仙,择了出殡的日子。

艳阳几乎一夜没睡,守在父亲灵前烧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乱的日子。父亲守在灵前,给他的儿子烧纸,这多像一场梦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死了。

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蹲在我父亲棺材前烧了纸,感叹了一回,对我们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就都走了。

按照张半仙择的日子,第五天头上,我们就把父亲送走了。

送走父亲,艳阳就该到矿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湿的雨声好像灌进了我的身体,渗进了骨缝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得艳阳也没睡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后半夜,我沉入了睡乡,梦见艳阳在矿井下出了事,脸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断了,两手撑着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过来,连喊“救命”。我惊叫了一声,从梦里弹了起来,出了一身虚汗。艳阳也醒了过来,问我咋了。我说没事,做了个梦。他问做啥梦了。我没吭声。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种孝布的白。

一早起来,我送艳阳去牛家洼村,那村有跑矿上的车。雪不厚,却也掩住了脚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将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不由停了下来。艳阳见我不走了,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

“艳阳,听哥的,要不就不去矿上了吧。”我忍不住出了声。

“为啥?”

“你那活儿,危险。”

“危险?咱乡下人命贱,还怕个危险?再说,村子都快空了,你让我回来干啥?种那几亩旱坡地?”

“可是……”

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别说了哥,我知道该咋做。”艳阳打断了我的话。

到了牛家洼村,车已经在站牌下停着了,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艳阳看了我一眼,说逢七时别忘了给咱爹烧把纸,然后就拎着包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就启动了,我看着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没了影子。我知道车最终要驶向矿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那是艳阳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个恶梦,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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