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新
掐指算来,母亲离开人世12年了。这些年来,每当想起母亲,我心里充溢的除了无尽的思念,还夹杂着无尽的痛悔与遗憾,这些愧疚在光阴里慢慢沉淀,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重,压得我无法畅快地呼吸。
母亲盼我出息,
却连儿子的婚礼邀请都没得到
母亲的命比黄连还苦,她从小没了父母,唯一的姐姐远嫁后失去了音讯,年迈的爷爷独力养大了她。18岁那年,母亲甩着长长的辫子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奶奶早年守寡,脾气古怪、暴躁,打我记事起,奶奶每天摔盆打碗,指桑骂槐,时时处处找母亲的碴儿,母亲被奶奶欺负得曾跳过村东头的深井,被救上来后,奶奶收敛了几天,过后故态复萌。
别的女人婆家受了气,可以回娘家搬援兵,可母亲不能,养大她的爷爷早已过世,“娘家”这两个温馨的字眼仅存于她的梦里。母亲受了欺压,只能忍气吞声。好在父亲对她不错,我们兄弟四人还算懂事,从不惹母亲生气。
四兄弟中,我排行老二,书读得不错,母亲常对我说:“儿呀,以后你考上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娘跟你一起过,再不受你奶奶的气了!”我攥着拳头向母亲表决心:“娘,您放心吧,到时您跟我到城里住高楼,吃好的、穿好的,媳妇不疼你,我就休了她……”
这句话把母亲逗乐了,转而她又抹起了泪,泪里带着笑:“好儿子,有你这句话,娘就知足了!”
1990年9月初,在母亲不舍的目光里,我走出了九曲黄河边上的那个小村子,来到城市上大学。
大学报到前的一天,奶奶仍找碴和母亲吵架,为了让我离家前有个好心情,母亲隐忍着,我悄悄安慰她:“娘,别跟奶奶一般见识,她守了大半辈子的寡,也不容易,等我将来在城里安家了,就接您过几天清静日子!”
我的诺言让母亲的底气足了,奶奶再找碴儿,她不屑回击了。因为在她心里,是认定要跟儿子到城里生活的。
大学4年转瞬即逝。毕业后,我到南方漂泊了4年,然后回到郑州谋了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和大学时就在一起的女友感情也水到渠成,谈婚论嫁提上了议事日程。
女友家在郑州,没有多余的房子供我们结婚,那时郑州的商品房还在起步阶段,我借了许多钱,未婚妻及家人出了一部分,凑够10万元买了套70平方米的二手房,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并开始筹备婚礼。
此时的我已是债台高筑,办婚礼订酒店、花车等每个环节都要用钞票进行打点,最艰窘时我连婚礼行头都置办不起了,未婚妻把父母给她的2000元置妆费匀一半给了我,我才添了套西装。
婚礼订在那年的五一,当一切就绪后,有一件不得不考虑的事情让我纠结再三,按照风俗,婚礼现场要给双方父母行感恩礼,这样,我的父母必须到场。让父母见证儿子的幸福时刻是我最大的愿望,然而,因为家里经济状况差,父母来回路费,省城住旅馆的费用,还有给儿媳妇的红包,等等,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此时的我手里已握了一大把借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我不愿再厚着脸皮向别人第二次张口了。
可没有钱,父母就不能出现在我的婚礼上。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一直盼着我出息后带她到城市生活的母亲,如果连儿子的婚礼都无法到场,那种莫大的失望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莫大的遗憾对我来说,将终生无法弥补。
婚礼一天天逼近,我这个本该春风拂风的准新郎,内心却经受着巨大的折磨。最终,我没向父母发出邀请……
母亲还没见过孙女,
癌魔却向她袭来
婚礼那天,妻子那边宾客盈门,而我这边只有同学和好友,亲人无一到场。向岳父母行完鞠躬礼后,男方父母上场这一环节只能尴尬地略过。婚礼男方家人不到场,这让妻子娘家人议论纷纷,我貌似镇定的外表之下,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父母尤其是一辈子没有出过县城的母亲,本该出现在大城市工作的儿子的婚礼现场,却连邀请也未接到,对母亲的愧疚让我痛彻终生。
婚后一个月,我带着新婚妻子回了老家,母亲拉着漂亮的城里媳妇欢天喜地,我却依然无法消除婚礼没邀请父母的深深愧疚。当屋子里仅剩我和母亲的时候,我想向她解释婚礼没请她到场的原因,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觉得一切的理由都那样地苍白。
母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宽容地笑笑:“儿呀,娘知道你的难处,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孩子在大城市混不容易,是爹娘没本事,结婚没帮你一分钱的忙,娘去了郑州,还得让你操心,还是不去的好!”
母亲一番话让我泪水四溢,情绪平静下来后,我向母亲表示,过不了多久,我就接您到城里住段日子,母亲显得很兴奋:“好呀,娘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到大城市逛过呢!”
从老家回来后,我白天上班,晚上给报刊杂志写稿挣外快还债,日子忙忙碌碌,接母亲进城的诺言时时会想起,只是平时事情太多太忙,又怕母亲来了无人照顾,还有和城里媳妇能不能处得来等担忧,一直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每次觉得有愧于母亲时,我总这样安慰自己:母亲才五十多岁,以后经济条件好了,有孩子了,就接她进城长住。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一年后,女儿出世了,母亲做梦都盼着有个闺女和她贴贴心,到我这里才实现了她的愿望。接到我的报喜电话,母亲欢欣不已,恨不得立马就来省城看孙女。当时妻子的姨妈照顾着月子,妻子担心母亲来了家里住不下,就让我跟母亲说,女儿满月后,就接她过来住段时间。母亲说也好,趁这一个月的空儿给俺孙女做几件衣服。母亲的心总是这样宽厚,从来没向我抱怨过半句,这反倒让我更加羞惭。
然而,还没等到女儿满月,一个坏消息震得我五脏俱焚:母亲患了绝症!
那天,我正在外地出差,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老人喑哑的声音让我有种不祥之感。果然,父亲语调凝重地告诉我:你娘这几天吃不下饭,脸蜡黄蜡黄的,到县医院查了查,医生诊断为胆总管癌,已到了晚期。
我还没兑现对母亲的诺言,癌魔却迫不及待地袭向母亲,这个消息让我无法接受,可不接受也得直面残酷的现实。
出差回来,我请假赶回老家,本想接母亲到省城做手术,可母亲仍为我考虑,觉得大城市的医院费用高,我结婚、生孩子花费大,欠的债还没还完,不想拖累我,坚持到县里的医院治疗。endprint
我拗不过母亲,托人联系了县里最好的医生,给母亲做了手术。因为已到了晚期,体内的癌细胞无法切除,主刀大夫告诉我,你母亲最多还有半年的期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无情的宣判令我心碎。我的母亲,一生受苦受难的母亲,还没过几天好日子,竟又到了生命的大限!
为了安抚母亲,我和家人约定,不把病情真相告诉她,而是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你胆总管长了些息肉,已经切除了,再吃点药就好了。
这话让母亲轻松了许多,她喃喃地说:“俺还没见过孙女哩,老天爷咋会收了我!”
“儿呀,娘这次真的活不成了……”
我工作、生活压力大,不能时时守在母亲床前。为了能经常和母亲说说话,我给家里装了部电话,电话就放在母亲的床头。此后,我每天都要在电话里和母亲聊几句,哪怕是三两句话,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心里就踏实。
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每次和我通话时,都主动安慰我:“等我这病好一些,就去你家里看看,我可想我那大孙女哩!”我心里难受,却只能噙着泪安慰她:“娘,等你好了,我就回家接您!”
肆虐的癌魔并没有放过母亲,她很快就到了靠打杜冷丁止痛的地步。母亲的病一天天加重,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家人:“反正我得的不是死症,会好起来的,我还未见我孙女的面,怎么能走呢!”
母亲的话让我肝肠寸断,我和妻子商量,决定抱着女儿回老家让老人看看,不能让她再带着遗憾离世!善良的妻子表示同意,可准备抱孩子回家的时候,刚满月的孩子偏偏发起了烧,怕孩子经不起折腾,无奈,我只得取消了带女儿回家的计划。
为了安慰母亲,我回家时,把给女儿拍的照片带给母亲看,母亲摩娑着照片上孙女胖嘟嘟的脸,喃喃地说:“我的乖宝宝,奶奶多想抱抱你呀!”母亲的话让我愈加难受。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她终于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一次,我给她打电话,母亲刚从昏迷中醒来,她吃力地拿起听筒,断断续续地说:“儿呀,娘这次真的活不成了……”
母亲的话让我心痛如绞,我怕在电话里失态,勉强安慰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放下听筒后,我情绪彻底失控,当着同事的面失声恸哭。我清楚,我无法面对的那一天不可阻挡地要来了!
第二天,我请假回了老家,我要陪着母亲度过她最后的日子,我给母亲喂药、洗换掉的脏衣服、端屎端尿,尽最后的孝心。那几天,母亲清醒的时候,眼晴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目光里满是对人生对亲人的留恋。
一次,母亲注射完止痛针,精神缓解了很多,她吃力地对我说:“娘走得不、不甘心呀,娘还没去过你那儿,还没看一眼孙女……”母亲的话让我愧疚不已,泪如雨下。
回到家的第三天,母亲在一次昏迷过后再没有醒来,给母亲换衣服时,抱着她被病痛折磨得瘦小枯干的身体,我已经流不出来泪水了。母亲带着对亲人的不舍走了,也带着诸多遗憾走了,逝者已矣,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痛悔。
为母亲整理遗物的时候,一个更大的过失让我终生无法原谅自己。我做了多年的编辑、记者,为采访对象拍了无数照片,唯独没给老母亲拍张照片,母亲唯一留下的影像就是身份证上那张模模糊糊的相片。
这个过失让我对母亲的愧疚无以复加,我痛骂自己不配为人子。母亲的很多遗憾,平时我只要用用心,都是可以弥补的,而我那时总认为母亲还有大把的时间,想不到老天没有留给我任何弥补遗憾的机会。
母亲走后的近4000个日子里,每当午夜梦回,想起带着遗憾离世的母亲,我都无法入眠。好在父亲还健在,我只能加倍地把对母亲的愧疚在父亲的身上弥补。我不想在父亲百年之后,再让自己活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悔之中。
母亲的离世,让我明白,有些东西不能等,岁月不会再给我们任何纠错的机会!
(责编:辛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