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继松
边城纪事
怀旧,是一种隐秘的追溯历史的情绪,当我沉溺在绵绵的往事中时,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便像一湖碧水中远远地飘来一片白帆那样清晰、鲜明……
五十多年前,我脱下戎装走进中国农垦队伍的行列时,第一站就是黑龙江东部的边境小城——虎林。这座小城按现在的话来说,它是农垦的“老区”,就像在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一样庄严、圣洁地留在人们心间。
虎林,这个边城在半个多世纪前,还相当于一个“大屯子”。我来到虎林前对它是陌生的。我在一本民国五年(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上找到了“虎林”的词条:“今县名。清置厅。属吉林省密山府。民国改县,属吉林依兰道,地在七虎林山南麓,故名。”查到这个词条可以证实这个黑龙江东部的“大屯子”在民国初年曾经还是一个“厅级”行政机构。
我又翻阅了地图,这个县级的小黑点正好坐落在北纬40度线附近,它冬天的气温要比同一纬度的地方高。因为每到春天从南边日本海中彼得大帝湾吹来的风,总是带着暖意和湿气。
虎林城周围桦树林很多,有的村子就叫“桦树”。我去的时候正是春末,气温已经转暖,桦树尖上绽出了嫩红的芽叶,远远看去仿佛在半空中飘浮着一层薄薄的红云。桦树的树干上泛着耀眼的银白,显现出那斑斑块块菱形的图案,这是别的树所不具有的。
这里的白桦树生长得这般茂密,这般阵势还是少见的,我只是从那些大部分俄国小说对西伯利亚荒野的描写中才记住这片撩人的绿色。
虎林城里有一条泥土砂石铺筑的大街,人们叫它“中央大街”。街两旁都是砖木结构或泥草结构的平房。有的屋顶上竟长出了一尺多高的蒿草,绿莹莹的一片,成了一道景观,可见这些建筑物年代的久远了。
这条“中央大街”尽管是一条泥土大道,但却留下了许多文化流人沉重的足迹。在那个年代,聂绀弩、丁聪、吴祖光、尹瘦石,还有著名演员李景波等等文化精英,都被流放到虎林这片土地上。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曾经当过毛泽东秘书的老革命家李锐也因受到批判而流放到虎林郊区一个叫兴华村的屯子接受改造。这位湖南人对虎林的山山水水应该是熟悉的。
老诗人聂绀弩在虎林生活的时间较长。开始,他在农场劳动,在一次烧炕时不慎将炕烧着,接着将宿舍烧掉,落了一个“右派纵火”的罪名,关在虎林监狱里。聂绀弩的夫人是政协委员,知道后匆匆从北京赶来救夫。几经努力,这位与蒋经国、邓小平在苏联中山大学同学的老布尔什维克终于出狱。出狱后,他给营救他的夫人周颖写了一首诗,叫《柬周婆》,诗云:
龙江打水虎林樵,
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
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
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
好诗端在夕阳锹。
不久,聂绀弩在虎林那间布满尘土的小屋里又写了一首《北大荒歌》: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苇塘。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作食粮……”
这是一首千古绝唱。
如果说四百年前清代顺治年间,吴下诗人吴兆骞因罪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写出了《秋笳集》,成为这块土地上“流人文学”的首篇,那么四百年后聂绀弩的《北大荒歌》则是“现代文化流人”写出的续篇。
契诃夫没有到过虎头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从虎林县城到乌苏里江边的虎头。虎头是虎林境内紧靠乌苏里江边的一个小镇,也可以说是“口岸”。在清代中期这里的中俄民间贸易颇为兴盛。
乌苏里江由南流向北,到了这里江岸突出一块形似“虎头”,故名。与虎头隔江相望的是俄罗斯远东边境小镇——伊曼,它是西伯利亚大铁路远东地区的一个小站。
那一年,我是第一次去虎头。虎头距虎林县城仅百十公里。到了虎头我是第一次见到乌苏里江。我见过不少江河,长江浩大,气吞山岳;黄河散漫,浊浪排空;嘉陵隽秀,飘逸清淡……然而,流淌在我眼前的乌苏里江却显得宁静、秀丽,江水始终是蓝色的,蓝得纯净,蓝得雅洁,像是抖动着一块天蓝色的绸子。岸边上那些柳毛子、苇草、白桦还有不知名的灌木群全都溶解在江水中了。特别是秋日的清晨,你在岸边走动,只见江上漂浮着绿绿袅袅薄如蝉翼般的雾气。从雾气里看江,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另有一番韵味。这时的乌苏里江万籁俱寂,江流无声……
虎头没有什么景点可写。只有两处让人难以忘怀:一处是虎头有座关帝庙。据说,还是清代建筑。关帝庙就是供奉被中华民族奉为忠义之魂的关云长的庙宇。关帝庙各地都有并不稀奇。但虎头的关帝庙却是我国版图上最靠东边的一座,所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二是日本关东军在虎头建的“虎头要塞”。我去时这座“要塞”还封闭着,没有开掘、清理。当时人们对这一片土地还带着神秘感。但民间都知道这里有个结论:虎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处。
这里还有一个新鲜的传说让我振奋:一百多年前,俄国作家契诃夫去萨哈林(即库页岛)曾经经过虎头。传说者说得有根有据,有了这个传说,虎头小镇立刻罩上一层文化光环。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深信不疑。不仅“不疑”而且以后我在某些作品中还引用了这个“传闻”:“契诃夫十九世纪到过虎头。”
我是很崇奉契诃夫的。他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我都读过,那些尊贵的、卑微的、激进者、保守者的形象都活跃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套中人》中的那位希腊文教员别里科夫,至今仿佛还在我们身边频频走动。
后来,我读到契诃夫于1895年出版的《萨哈林旅行记》,这才使我了解十九世纪末契诃夫去萨哈林(库页岛)考察所走过的路线。这里不妨简单地记述一下:
契诃夫是1890年4月份从莫斯科出发,然后坐上了一条“贝加尔”号的轮船沿着黑龙江航行至尼古拉耶夫斯克(即庙街),从这里出黑龙江口进入鞑靼海峡北上入萨哈林岛。
从这条航行路线看,契诃夫怎么也不会走乌苏里江,更不会走虎头。
“传闻”如果说一万遍使人相信了,那么一万零一遍就会成为“事实”。
我沿着乌苏里江走了二十多天,咀嚼了这条南北流向的大江的温度、色彩;听到了它均匀、轻柔的呼吸。多少年来,它的美丽、它的宁静总是在我心中流淌。
刻在北大荒土地上的诗
结束了乌苏里江之行回到虎林,街头的桦树叶片已经发黄,这里开始进入了初冬。
就在这寒意袭人的时节,诗人郭小川来到虎林,他是跟王震将军一起来的。诗人说,他是来写诗的。
我们在虎林城里东街农垦局的一幢办公楼的会议室里相聚。他白皙的脸膛上那双灌满智慧的眼睛仍然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五十年代中期,他的长诗《望星空》受到不公正谴责带来的忧怨已荡然无存了。
他斜倚在窗子旁兴致勃勃地说:“这么多人民解放军的尉官、校官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开垦荒地,建设边疆,轰轰烈烈,这是中国军人的壮举啊!”
郭小川用历史的眼光审视着中国二千多年来的垦殖史。他说,中国从西汉开始,有垦荒活动。汉武帝雄才大略,气若风云,一面派重兵驻守西域,抵御匈奴入侵;一面让军队开荒生产。军队边备战边生产,这是“军垦”的开始。后来边区的南泥湾大生产运动,这也是军垦的承继。
郭小川将话题一转:“汉武帝哪有你们这阵势,一下子来了十万人马,十万官兵战大荒啊!”
诗人用热情坚定的语气说:“我要写诗!”
诗人离开虎林时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他已经在酝酿诗作了。
斯时正是1962年的11月。
这年年底,郭小川的长诗《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初稿已经完成。 第一个读者是王震的秘书转业军官陈立华。
郭小川将初稿给陈立华,让他看了提意见。
陈立华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精通文字,熟悉诗文,唐宗宋祖,无不通晓。他说:“还是先给‘王胡子(对王震的爱称)看看吧。”
“你先看,你是第一个读者。”
陈立华认真地读完这首68行的长诗,拍案叫绝,心情激奋。当他说到“蓝天”、“绿水”、“燕语”、“风声”、“松涛”、“雪阵”、“红日如轮”……这些热情奔放,奇特而又亲切的词语时,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郭小川征求他的意见。
陈立华爽快地说了八个字:“横空出世,激情似火。”
郭小川的长诗《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便像一陣巨风,在这片土地上刮开了……
请听:燕语和风声、松涛和雷阵——
在这里的生活歌曲中,永远是一样地悦耳感人!
请看:寒流和春雨、雪地和花荫——
在这里的历史画卷中,永远是一样把醒目动心!
悠悠岁月,半个世纪过去了。在那个年代,我记忆里装着的是激情、求索、欢乐、忧思甚至是眼泪。我永远保持自己的记忆不衰竭、不褪色,因为这是构成我人生最丰满的乐章。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