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向阳湖我去过多次,是被它的名字挠得心痒痒的,去那边寻湖,寻找古云梦泽的余绪。我的自行车轱辘一遍遍碾过田埂,湖没找着,我倒是被高冈上的笔峰塔深深吸引,还饶有兴趣地将塔中碑文拓下来。双溪是故乡小镇,我的身份证住地一直与它有瓜葛。十四五岁的时候,我经常骑车到双溪去,必经杨堡桥,但是少不更事的我对沈从文跟双溪结下的不解之缘还一无所知。这些年,我与故乡的亲近因为漂泊而稀释,却一再谛听到自己的心声:有机会去向阳湖走走,去双溪大屋周看看。但是心里又有些发憷,这些年间乡间老屋在完成历史使命后大多黯然逝去,建筑材料要么成为新建筑的移植器官,要么在日晒雨淋之下悄然风化。先生在双溪不到两年间屡次搬迁,他寄居地不止一处,现在都还能找着吗?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底,尚在北京的先生为余生草草做安排,将平时积蓄一分为四:分给三个儿女和表侄黄永玉。他是追随先行南下的夫人张兆和而去的,他预感前路叵测,归期渺茫。亚历山大远征埃及之前也曾将财富遍赠亲友,留给自己的是满腔希望,轻装上阵。但是先生心里装着些什么呢?也许唯有赴难者的愁悴和“变相流放者”随遇而安的笃定。没过多久他来到咸宁。张兆和在向阳湖,他被安排到相距五十里外的双溪。疲惫不堪与初期不适让他的垂老之躯有如雪上加霜。双溪在他杌陧不安之时进入他眼底,丘陵地带的一绺绺田地,小麦快成熟了,堆蓝叠翠的大小山丘,映入眼底的乡村景致都让他赏心悦目,双溪的田园风光抚慰了他的游子愁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对他不算太坏,让他邂逅遐州僻壤的一片桐花,“丘陵地高处有片桐树林,白中带红花朵,缀满枝头,衬以远近山坡,和梦中画境极近……”他心中沉睡多年的诗情画意又复苏了。
先生十四岁即满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性,在湘西四处漂流,他身处军阀混战的战场,惯见无谓的流血牺牲。在他早年自传里多处可见对于砍头的描写,每次被杀的无辜农民成百上千,河滩上有成堆的头颅。死者不知因何丧命,也无人怜悯,生命的容器陡然被击穿,使他们的世间光阴顷刻泄空,谁知道他们死后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成功地掌握永生的奥秘!一直到二十岁,先生才幡然醒悟:曾经刀尖舔血的生活,在混乱世间辗转生存,固然已经可以汇编成一本精彩的大书,但那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他那么爱读书爱写字,世界還大着呢,他想要一个小宇宙,里面运行着由他定义的星星。他进北京求学,二十二岁在文坛崭露头角,解放前已经著作等身。解放后他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按捺敏慧的文心,转向文物考古研究。他的每一次人生轨迹的转变都叫人啧啧称奇,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到耄耋之年还要与驾轻就熟的知识领域完全割裂,将宝贵生命的夕照洒在鄂南的丘陵上。在双溪,先生彷徨之余有过歉仄,因为他若能重操如椽巨笔,尚可运用自如,对祖国对人民的贡献肯定更大;但是让他参加陌生的农事劳动,他感慨七十老叟还抵不过邻家十岁小女孩。为此,在双溪一年多里,他多次致函相关领导,陈请回京治病,期望在有生之年完成未及完成的研究工作。那些现在看来无疑令人感到心酸的请求,都消散在命运漩涡的深处,漩涡之上是无数人对自由意志的失望。
一九七0年的那场春雪,一旦下过,就永远不会消融,它无声地飘落在过去某些日子,而过去是构成时间的物质。它的轻逸并不具备温情本质,野外的天籁乃至厚厚积雪压在貌似结实的灰墙黛瓦之上,正凛然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先生在强大的精神力量来不及撑开的某个片刻,也感受到站在白皑皑雪地上的孤寂与脆弱,那是零下三度的彻骨凄寒。那些日子,先生是靠着双溪本地开采的煤块、木柴,还是从笔管里流出的有热度的诗句来取暖的?
一九七0年的那场春雪并不美。一直要待到五月,那时丘陵的田地间到处红旗飘扬,一派激情洋溢的劳动场景。
养育我的村庄对面是一个小盆地,小盆地左边有一座孤峰像一匹突如其来的单峰驼。再往前是苍茫石壑,每天第一缕阳光将摩挲岩石。群山深处有我不曾涉足的奥秘所在。河汊溪流纵横交错,它们在大自然中属于活泼顽皮一类——将大地分隔为左岸右岸,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桥连接两岸,于是地名大多与桥缠绕在一块,什么浮桥、刘家桥、双溪、高桥、马桥、横沟桥、官埠桥、汀泗桥……从我家到双溪镇上约莫二十里地,过了杨堡桥展现在眼前的是丘陵腹地的一片小平原。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杨堡桥下潺流过;快进入双溪镇,又一条缠绵小溪宛如小镇颈上明丽的丝巾,一直向远方飘去。两条小溪滋润一方百姓的生活。我对双溪既熟悉又陌生。
南方燠热多雨潮湿,双溪的雨尤其恼人,它只顾发挥个性,将“雨”的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盛情之下竟然忘记身在“窄而霉斋”显然有些难堪的先生。大盆小盆都派上用场,滴滴答答的雨声交汇成天籁里的下里巴人。先生借住的小屋,地面泥泞,只得铺上七十余断砖当踏板,不时还要戽去积水,以免流水成河。先生在写给在五十里外向阳湖边挖沙子的老伴张兆和的信中,感慨人的适应能力真是不可思议——初学写作时的艰辛,最初搞文物研究时的脏累活儿,他都能够坚持下去,并且走对了路子。孰料人到老年,还会遇上年轻那会儿在兵营都没遭遇过的尴尬情形。连绵不断的雨水恣睢无忌,先生反而超脱出来,自云还写出了几首像诗的好诗。
六月间,黑压压的乌云占据着天空,先生预备晚间与大雨作斗争,他在抄“钟鼓上闻天”和“直上于青云”的诗句时,彼时伴随着电闪与雷鸣。先生不经意之间瞥见房顶上四五个大小天窗,不禁哑然失笑。大雨即使在黢黑的夜晚也不忘透过那几个窟窿,侵扰原本局促不安的先生,让人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打我记事起,双溪是咸宁一个大区,下面划分几个乡、镇,后来又撤乡建镇。此双溪不是李清照因为忧愁而泛不起舴艋舟的双溪,但是它本身就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诗。小镇和曾经迷乱的年代一样,也有后知后觉之时,浑然不知自己在特殊年代以特殊方式迎来如此众多的学府文宗。
村里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跟乡亲们相处得好。尽管他总是待在逼仄小屋里,伏在小桌上写啊写啊,跟常人不同。他身在双溪的一个小村落,精神境界却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在当地少为人知的世界。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世界才合理,一个世界跟其他人的世界有许多共性,是贯通的、交融的,即便它已经坍塌,另一个独立世界依然继续存在。村里人不知道“沈从文”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拥有那个名字的人,他安之若素,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那时候村里人不知大文豪沈从文,只知道一位沈大爷。
先生有着异于常人的观察天赋,当然还有虚构的天赋、重组的天赋,卓越的敏感性,但是仅凭这些就足以成就一个沈从文吗?先生年轻的时候乍到上海,“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让他身心不适,华灯璀璨,他就到街上去看人,通过观察人有助于更好地了解一座城市的精神风貌。如今,在大城市生活将近半世纪依然自称“乡下人”的先生又回到乡下,他又找回久违的新鲜感和新奇感。他尤其喜欢村里的孩子。“据我看,十来岁即凡事自理,比城里孩子健全能干得多的。房东是贫农,唯已有房六间,还有四间带楼。作母亲的和二大姑娘均极好。大姑娘一声不响,一天守住门外塑料布下三块秧地,喷水作记录,极懂事。我倒也奇怪,住下不多久,就几乎近于这院子天然成员之一。也早已成区里成员之一……”
村里小童三三五五喜欢在热闹人家的门口或窗口探头张望,先生太安静,不是吸引小童的磁场。但是这并不妨碍先生还是跟其中一个小童结下忘年之交,他俩经常在傍晚时分,大手牵着小手,像祖孙俩沿着乡间小路一起去散步。先生的长子龙朱带着新婚妻子来探望他,临走,他和老伴就沿着那条乡间小路送别亲人一程又一程。小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和毵毵的垂柳,它们也向往加入人类忘年之交的友谊里面,建立跨物种的情谊。其实以先生的心地善良和开放,身边的人、景和物都会让他感到欣喜。在写给其时身在河北磁县“五七干校”劳动的表侄黄永玉的信中,他说,“这里的荷花真美,你若来……”风雨飘摇中的他,给双溪来了一个带给人无限遐思的美丽定格。
一九七0年中秋节晚上,先生和几个乡村医生、大妈在公路上看月亮,三十年来头一遭在团圆节那天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月光清凉如水一直渗到他心底,外面风很大。回到借住的小屋,先生拿出亲人近照看了又看。只有离人才能深深体会,皎洁的月光有时是辛酸的。
先生总是独自待在逼仄小屋里,伏在小桌上写啊写啊。
“老沈,你在写什么呢?是不是又在写小说啊!”一个摘掉“文盲”帽子的老乡问。他知道沈从文是个大作家,但他对大作家的作品知之甚少,不知道先生自解放以来已经放弃文学创作转向研究古代服饰及史学。
“我在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中国古代戏剧服饰研究?”来人瞧见先生的一摞手稿中有不少服饰图案,跟他印象中的戏曲表演的戏服重叠到一块儿。
“你带自己的作品来了吗?”
“没有。它们都堆在北京的院子里。”想起那些下落不明的书,先生心里有些添堵。
一个来串门的小年轻拿起先生桌上的瓷碟掂了掂,在笑容蔼然的老者面前,拘谨像和煦春风里派不上用场的雨伞——收起来。眼前的瓷碟跟他平素所见有些不同,它色泽温润、纹饰精致。先生说那是从北京带来的,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小年轻乐不可支,但他不可能从彼时穿越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意识到那个瓷碟对他有多宝贵——大文豪饋赠的呢!离开时,小年轻又将明代碟子随手放回桌上。
自比“白发如丝素,皤然一老翁”的沈从文并不是来双溪隐居的,年近古稀且患心脏病的他被安排去看菜园。那个年代据说会腐蚀人的精神的闲情逸致是遭批判的,当时流行一种论调:知识分子心怀叵测,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要通过下放劳动去抑制知识分子思想毒素的产生。
一九七0年七月上旬,双溪区辖下的杨堡公社医务所举办中草药展览,医务所主任毫不见外地请先生帮忙布展。当地人对待自家人通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他们俨然将“老沈”当成自家人。先生当仁不让、满心欢喜地接受任务,对他而言,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又可以跟当地人的青年赤脚医生更熟络,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甚至幻想着可以跟他们一起走村串户。没有人意识到,僻陋乡间一次微不足道的小展览,竟然吸引一位文坛巨擘倾情奉献其中。但是贪婪的雨水反复侵袭,一次次将双溪的丘陵攫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它们连先生珍贵的手泽也不放过。遍地泥泞与空气中拧得出水的潮湿让先生举步维艰,张开嘴巴的红胶泥吸住脚板、吸住胶鞋,趁人不注意就制造趔趄、摔跤事故。
先生经常沿着港边小路散步。时不时捡些瓷片回家,坐在靠墙桌子边拿出放大镜看个仔细。那是他漫长工作生涯所形成的习惯的自然延伸。我们又回过头来看一个人同时拥有的两个世界,其中一个世界是不被任何政治运动所劫持,坚贞而不可摧毁的,个中还有知识良知,只把自己交给真理。尽管我们时常对知识命运这两者的关系无法作出合理解释。
他酽念自己流散各地的亲人。他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张兆和在咸宁向阳湖开荒种菜,二十五千米的距离阻隔不了相濡以沫的心。一到休息日,她就从向阳湖步行到咸宁汽车站,辗转到双溪探望先生。
先生更惦记着亟待完成的工作,他不忘国家待他之厚。较比居无定所,长住双溪是次好选择,那样他就可以一鼓作气与时间赛跑。只要天假以年,他就可以顺利完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以及廿个卅个国内文物研究专题。即便是久病之躯,他所最不堪的只是“我觉得与其在此如一废物,近于坐以待毙,不仅我觉得对国家不起,也极不经济”。在双溪的孤寂中,他的工作热情燃烧起来。人到晚年,点燃自己烛照别人,依然是他最热切的心声。双溪是一个多么荣幸的平台,巧遇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契机,承载一部煌煌巨著的诞生。乡亲们异口同声地说,总见先生伏案疾书。谁知道呢,先生心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文物,丝、漆、铜、玉、竹、木、牙、角,坛坛罐罐都撂在记忆的博物馆里,掸拭上面的蒙尘消耗体力也耗费心力。
双溪的一九七0年是圆满的一年,那一年先生跟双溪的乡亲朝夕相处;一九七一年是有缝隙的,八月十一号先生离开双溪,辗转去丹江,继续在路上的文化苦旅。临行前,先生跟熟习的乡亲合影留念;在一帧帧相片里,先生笑容可掬,站在众人身后或者一侧。那是祝福老人的时刻,惜别的人群里有人掩面而泣。淳朴双溪人并不觉得是在送别一个大作家,而是在送别亲人沈大爷。
这些年,身在海角天隅的我,一直想回双溪,到先生蜗居的地方看看。我怀着朝圣和惶恐的心回故乡。我已经知道在诸神对命运有不同安排的时候,有的人依然执拗地负重前行。
责任编辑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