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远
月 下
夜,暗下来。院中的白杨,邻居家的房屋泊在夜色中,一切悄无声息,宛若一幅泼墨的写意画。
母亲讲述的故事已让我们安静下来。此刻我们小鸡雏一样围在她的身边,屏住呼吸,静候那神圣、庄严的时刻。夜凉了,只有母亲的呼吸暖暖的、痒痒的、甜甜的……
伏在窗前的妹妹惊呼起来:“看!月亮出来了 。”
几个小脑瓜一起挤到窗前。
月,果然从山巅之上升起来了。那山巅上的树木格外地清晰,可以看清一枝一杈,像似用笔画在月上的。渐渐地挂上了树梢,似圆圆的一枚熟透的果。恍惚间,月攀上了天空,空间一下子扩大,可以看清更远的岭,更高的山。圆圆的月,宛若巨大的圆盘,镶嵌在天上。
姐姐说:“嫦娥能看见我们吗?”
弟弟说:“能。”
姐姐说:“不信。”
弟弟说:“不信?妈妈说的!”
姐姐望下母亲,母亲点点头。
然后,姐姐不再说话,眼中汪满了泪水。
妹妹说:“看!月亮里真有桂树呢。”
弟弟说:“可惜太远了,看不清楚。”
妹妹又说:“哪有玉兔啊?”
弟弟说:“连树都看不清,怎能看着玉兔呢?”
母亲一直不语,只是用目光望着我们,那目光盛满疲惫,更多的是幸福、是甜蜜……
妹妹双手托着下颌,自言自语地说:“天上真好!”
月,走进了一大朵厚重的云,经月光一洗,那块云是那么轻柔,软软地像一团绽开的棉桃。月,把银辉镀满了村庄,一切笼罩上薄薄的一层轻纱。远处的房屋错落有致,若隐若现,近处的树木清晰得似一幅幅版画。檐下落下来的几句鸟语,让人觉得凉爽,像焦渴时喝上几口山泉。月,偏西了,把树的影托在院中,映衬到窗上。
母亲说:“夜深了,睡吧!”
我们各自躺下,母亲给我掖了掖被角。
一丝风也没有,树影静止在窗上,似一幅幅贴上来的剪纸。我望着那树影,想象着那上面落满了鸟,缀满了月一样黄黄的果。
我翻个身,想着明天的那轮月……
扣 鸟
冬天,儿时最盼的就是下雪。如果早晨醒来,看到一院的雪便惊喜地蹦来跳去,用手攥一个个雪球扔来扔去,或用脚踩出一排排车辙的印迹;或去摇晃一树树落满枝落满杈的雪,任雪撒在头上,撒满一张小脸……
那年初冬的一夜,终于下起了雪,窗外响遍了的声音,并不时地有风将雪吹打在窗上。母亲扒满一泥盆炭火放在炕中央,我们肩挨着肩围坐在母亲的身旁,听母亲讲那些永远讲不完的瞎话儿,而我总是不时地将脸贴在窗上,看窗外的雪。
第二天我便早早地醒来,用扫帚在厚厚的雪地上扫出了空地,并找来圆筐用带丫的木棍支好,将木棍上系好绳子,然后在筐下撒些秕谷。弟弟和妹妹揉着惺忪的眼睛也走了出来,我们扯着绳子的另一端躲藏在鸡架的一旁,等着树上的小鸟落下来……
小鸟们只是在树上蹲着。相互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会儿从这枝跳到那枝,又从那枝飞到另一枝,并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总算有一只鸟飞了下来,落到圆筐上东瞧瞧西看看,然后又向树上的鸟啁啾着。一只,两只……树上的鸟都落下来了,但只是在圆筐外啄着秕谷,偶尔有几只鸟把头探进圆筐啄几下秕谷便又缩回了身体。弟弟双手捂着冻红的小耳朵有些不耐烦了,一再催我拉绳我却不肯。后来一只小鸟走进了圆筐下,稍后又进去了一只、两只……我正在拉绳,房门吱的一声开了,小鸟们扑棱着翅膀飞了。我们跑过去掀开筐,一只小鸟也没扣着。
我望着门口站着的母亲气恼得直跺脚。母亲说吃饭了,我和妹妹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回去了,弟弟却依旧噘着嘴站在院中。
吃完饭。我重新支好圆筐,扯着绳的一端又躲到了鸡架旁。等了许久,也不见树上的鸟落下来,双手冻得像猫咬似的,妹妹早已坚持不住就跑进了屋里,只有弟弟抄着手守在我的身旁。起风了,我和弟弟便把绳扯到了屋内,我们俩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盯着圆筐的下面,但始终不见有小鸟落下来。后来弟弟又在圆筐下撒些秕谷,而小鸟依旧蹲在树上,打着盹儿像睡着了似的,树上的鸟越聚越多,但它们只是看那院中的圆筐不肯飞下来,偶尔有的小鸟还用嘴啄着背上的羽毛。我和弟弟再也等不及了,就去炕上的火盆烤着冻僵的手。
一阵风,掀翻了院中的圆筐,小鸟们便哄的一下落下来,抢啄着圆筐下的秕谷……
贴着玻璃,我仰望着树枝上的小鸟,听它们的啁啾,真暖。
婆婆丁
吃过晌饭,邻居家的大丫她们就喊着姐,姐应着拿起筐就往外走。我也挎上了筐撵了出去,姐不让我去,几次催我回去我不肯。后来大丫她们一再给我讲情,姐才让我随她们去。
一路上,风痒痒的,路边的树已有隐隐约约的绿,走近了可以看清树杈上已挤满了嫩绿嫩绿的小苞芽。特别是白杨树的树梢有的叶苞已舒展开,油绿油绿的叶片像似白杨树竖起的小耳朵。麻雀从这枝啁啾到那枝,叽叽喳喳地有唱不完的歌……
我们在田间地头走走停停,寻找着婆婆丁。忽然,我发现了一大片婆婆丁,就喊着姐,大丫她们也跟着姐跑了过来,几个人几下子就采完了。我望着她们筐里比我多的婆婆丁就生起氣来,姐却埋怨我乱喊,告诉我再看见婆婆丁就自己采别大喊大叫。我被姐说愣了,睁大眼睛望着姐,姐拽了一下我的衣袖,用嘴努了努大丫她们,我明白了,然后点点头。
走过了一块田地,我又看到了几棵大的婆婆丁。姐见我蹲下身去,便也过来了。姐采婆婆丁总是小心翼翼地,先用手抠去婆婆丁根部的土,然后把它整个薅出来,然后扔掉土,并剥去干枯的锯锯齿的叶子。而我总是看见就薅,有时就把婆婆丁薅散了,姐在一旁就说我。
我们走过一片又一片田地,再也看不见婆婆丁了。
我一边走一边从筐里拣出一棵大的婆婆丁,在手中摆弄着。婆婆丁呈下白、中黄、上绿的三种颜色,锯齿形的叶子水灵灵的,呈放射状的叶子中间有着紫中呈绿的蕊。根部还渗着乳白色的浆液,沾在手上粘粘的,用嘴舔一下苦苦的、涩涩的……
我走累了,被姐她们扔在后面。姐一次次喊我,我也不应,只是懒懒地走着,不时东张西望,再也没有心思采婆婆丁了。远远地我看见了一丛丛的柳树毛子,我便跑了过去。柳枝上站满了一排排的毛毛狗,惊喜的我折了一枝又一枝,那枝上的毛毛狗软软的,光滑滑的,握在手上真像抚摸在自家小花狗的脊背上……
太阳落山时,我才回到了家,姐和大丫她们早就到家了。母亲正在板着面孔说着姐什么,姐只是低着头不语。当母亲抬头见我挎着筐,怀中抱满一枝一杈的毛毛狗,先是惊喜之后沉着脸说我咋不和姐一起回来,我知道因为我,姐让母亲说了,就过去想和姐说些什么,姐一扭身背对着我。我放下筐任母亲说什么我也不吭声,只顾玩那一枝一杈的毛毛狗,然后又找来玻璃瓶子装满水,挑选几枝毛毛狗插了进去。
吃晚饭,母亲见我只是低着头吃饭,便夹过一棵蘸鸡蛋酱的婆婆丁,放进我碗里说:“小三也长大了,能采婆婆丁了!”
下 雪
恍惚地听到门响,母亲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
我一激灵爬起来,光着脊背扶上窗台,用舌头舔化窗上的霜向外望着。窗外:一片白。
天空很低,远山一下近了许多,披满雪的房屋,像一片片一丛丛白蘑菇。树上也挂满了雪,太阳黄黄地挂在天空,雪亮得反光,久了,目光让雪照得发痛。几只小鸟从这枝跳到那枝,探头缩脑,呢呢喃喃……
我和弟弟妹妹,小鸟一样落到雪地上。我用木棍儿在院中分出各自的领地,然后我们就在自己的领地内写着画着。只一会儿雪地上就挤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和千奇百怪的图案。
弟弟抄着手,问:“哥,还玩啥?”
我寻思一下说:“扣鸟。”
弟弟一听忙去拿扫帚,扫着雪,又去找圆筐。
妹妹扔下手中的树枝,一双冻红的小手扯着我的衣袖说:“哥,还是堆雪人吧,行吗?哥!”
我依了妹妹就去拿锹攒着雪,弟弟噘起嘴丢掉圆筐走进屋内。妹妹也帮着我用筐攒着雪,她的小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一会儿雪人就快堆好了。贴在窗上压扁鼻子往外看着的弟弟再也忍不住了,也乐呵呵地跑出来帮我们攒着雪……
母亲再次喊我们吃饭的时候,雪人已堆好了。
吃饭时,母亲说这场雪是站不住的,用不了两天就会化的。我和弟弟一边吃着饭一边透过窗望着院中的雪人。妹妹端着饭碗早已跑到院中,站在雪人旁在跟它说着话,还用筷子夹起饭来喂着它。
母亲说这个傻闺女。一向板着面孔的父亲,先是愣愣地望着妹妹,然后笑了。
刚过晌午,雪人的耳朵、鼻子都化掉了。妹妹嚷着让我再安上个,我就用雪做好再镶上,但浑身白白的雪人像水浸似的,渐渐地透明,急得妹妹直跺脚。
阳光很白,一丝风也没有,雪人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了,化成了一柱冰,院中湿湿的一片。妹妹哭了,谁说也不依。
太阳落山时,妹妹还站在那儿陪着要化尽的雪人掉泪……
過 年
母亲曾经常说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现在咀嚼母亲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忆念起那些年月那些日子,心情又异常地沉重和苦涩。
说句实话,小时候最盼的事就是过年。过年了,家家户户贴对子粘春联,挂灯笼,给沉寂的乡村增添了喜庆。过年了,能穿上新衣裳,吃肉馅的饺子,兜里揣着平时见不到的糖果,手中有放不完的鞭炮……
母亲生养我们兄弟姊妹九人,只有父亲一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养家糊口,可是在母亲拾掇忙碌下,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母亲是一位要强的女人,日子再苦再累也听不到母亲一声的叹息。母亲将家侍弄得利利落落的,又忙着地里的活儿。那时一天也看不到母亲闲下来的身影,唯独在夜晚,在一盏油灯下,才能看到母亲那张慈祥却又写满风雨的面孔,才能与母亲搭上话。但是,母亲嘴上给我们聊着话,讲着一些朴素的做人的道理,手上却还在穿针引线,缝缝补补。那些年月那些日子,我们就是穿着母亲洗得发白褪了颜色、缝了又补的衣裳,抵挡着风雨和寒冷。
过年了,母亲说日子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母亲便拿出积攒的钱与整日不语、唉声叹气的父亲商量,给我们每一个人做一套新衣服。那些钱都是母亲刨药材、捡蘑菇、捡橡子换来的血汗钱。
父亲按照母亲的安排买回了不同颜色的布料。母亲就开始量着我们的身材开始剪布料,日夜忙着给我们一针一线地缝做衣服。过年那天,当我们穿上整整齐齐崭新的衣服,总是惹来村子里邻家孩子的羡慕,这时我的母亲,她那堆满倦意的脸上荡漾的全部都是幸福。
过年了,母亲忙里忙外地拾掇着家,给我们做好吃的。每顿饭桌上都摆满了菜,等母亲做好最后一盘菜端上来的时候,满桌的菜已经凉了,已经杯盘狼藉……母亲给我们挨个地分糖果,我们让着母亲吃,母亲却不肯。吃完晚饭后,母亲就说着父亲别在家闷着,到邻居家走一走。又让我们提着玻璃瓶做的灯笼,去给村里的长辈们拜年。我们回来时,母亲一个人还在灯下忙碌着,包满了一盖帘儿全家人第二天早晨要吃的饺子……多年后,我才读懂母亲的一颗心,才知道时间也许什么都可以回报,唯独有母爱,一生也报答不完,也无法回报。
如今过年总是觉得很累很平淡,再也没有小时候那份欢愉那份心情,或许想吃想用的在日常生活里随便就可以达到。过年成了一种形式,只是为了创建一种氛围或是在陈规俗礼中忙碌。独有在孩子的身上又看到了往昔的影子和快乐,但也有隐隐的痛漫上了心岸。特别是除夕之夜当天空开满了烟花,耳畔的爆竹声沉寂之后,坐在年夜饭的桌前,自己便被深深的怀念淹没。是啊,一年又一年,至爱的亲人悄然离去,许多事物在新年的钟声中已来不及回头。我多么想对长眠于地下的母亲哽咽地说上一句:现在平常日子轻松了,年节变得难过了……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