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桐花天天开
泡桐葉子肥大,形如巨掌。质地粗劣,其貌不扬。花也大,然而并不骨肉均匀,便失却大家闺秀的仪态。紫色的喇叭花,富含水分,花瓣粉嘟嘟的,不知是本身的粉,还是从花蕊上撒落的。指头一捻,溜腻如胭脂。
泡桐小的时候,只管噌噌地往上蹿,很快长成细细直直的一条。再过几年,青涩渐消,忽然想起横向展开。于是表皮变糙,肤色变深,旁枝齐出,最终的形状,就是一把大伞。
桐花天天开,天天落。一落,满地都是。白天倒没什么可观的,被踩扁了,晒蔫了,被风吹走了,藕荷色衰朽为酱色,温情荡然无存。抬头看树枝上,依旧熙来攘往地繁华,密集地托住了天光。好看的时候是清早。一夜的飘落,地上柔柔匀撒,粘连勾带如霜华平铺,朵朵完好无损,且又沾了露水,所以颜色艳丽,显得精神饱满。
父亲习惯早起,每天把大院扫一遍。院子不很大,垃圾不多,主要是树叶和烟头,间或有几张糖纸。扫帚头上的细竹枝可能尖利了些,扫的时候,连带着把浮土带起来。
扫完一片,桐花和少许的桐叶归到一起,成一小堆,再换一个地方扫。我蹲下来看,满鼻子都是泡桐花的怪味,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那是说不清的味,有点苦,但不难闻。几十年后闻惯了各种花香,喜悦之余,却也怀念桐花浓烈的气味,还有楝花的一丝微凉,然而印象毕竟淡漠了。
含光红忍冬
早晨走路时,意外发现路边的院落,生着一蓬异常艳丽的忍冬。这忍冬不作金银二色,是粉紫色的。起初我以为是常见的那种紫茉莉,因为花形相似,都是细茎喇叭口的。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颜色的忍冬。
偏于粉红的紫色,一般来说不太明亮,此处的粉紫色却像含了光。花叶虽小而精神饱满,手指轻捻,感觉如婴儿肥嘟嘟的脚腕。因在僻静的小街,车少人稀,前两天又连连降雨,这蓬忍冬整个植株洁净无尘,叶背和藤条上的绒毛也晶莹晶莹的。
紫红忍冬的颜色是一种奇妙的搭配。花朵俯嗅也有清香,但比普通的金银花淡多了。
金银花绿叶白花,一白一绿,搭配何等淡雅。好比人穿衣服,上绿下白,便有清水芙蓉的态度。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上绿下紫,更不能想象红绿配在一起。可是这忍冬,就是一紫一绿,照样婉媚可人。一点艳丽的同时,又静谧安详。
回去网上一搜,还真有这种忍冬,就叫红花忍冬。
落花天上来
在山那边,在涧谷深处,一丛芙蓉悄悄开放。芙蓉的红色花瓣,依次舒展,金黄色的蕊头摇晃着,感到了细微的风的声息。然后是灿烂的正午,然后是暮色四起,然后是漫长的夜……
开过的花瓣合上,脱落,贴在石的青苔上。然后是秋天和冬天,山芙蓉变成一束光秃秃的枝杈。
没有人见过这些芙蓉的开落,只有一个人在一千年前梦到过它们,或以为梦到了它们。
在我庞大的图书馆角落里的某一本书中,有一页这样写着:飘在时间里的花,可见而不可触,可触而不可见,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只是一丝乐声,一团不成形的光,一刹那的微笑。某种领悟,如从长睡中醒来,抖一抖身上的残雪,山下已杂花满树了……